" 鴛鴦繡了重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是母親的哲學,是女人的哲學。對生之美守口如瓶,把一點一滴的快樂密密連了又連,繡了又繡。一個荷包,一雙鞋墊,一塊枕套,一條藍印花布裙子,珍重到不能與人分享。
觸摸不到衣物被褥那些皺褶、花邊、滾鑲、掐牙、明縫暗縫、機理之美的女人是枉為女人的。在感覺到一件衣服那些靈性之後,你才能穿出它的韻味。人與衣互為倚托,彼此是對方的盛裝。
十七歲的夏天,在彝族阿咪子百褶裙的旋轉飛揚裏,突然發現自己美。
我總能在那些五彩的布店裏找到自己想要的布料。八十年代,母親做過幾年裁縫,偶爾繡花。一台蝴蝶牌縫紉機似乎在有我時就已經有它。一些習慣的養成跟從小的家庭習慣有關,比如,一個家必須要有一台縫紉機,而且是老式的,還要有那些縫紉書籍和整套裁剪工具。我和姐姐都擺脫不了對它的依賴。縫紉機好比武器,在心手發癢時,可以在上麵展露鋒芒。
低眉,垂睫,一塊布被畫成很多數字組成的密碼,沿著它想要去的地方彎曲剪開,哪麵與哪麵縫合,哪兒要打上細細的褶皺和寬寬的荷葉。哪兒要用到包紐,哪兒要用暗扣……這些都在進行的過程中一遍一遍被想象,被實踐。十七歲時的家有濃綠的紗窗,窗前高大的冷杉和胭脂花的陰影透窗而來,一本翻來履去讀了又讀的紅樓夢,一台縫紉機,簡單的青春,冰清玉潔的心思。
那個夏天,無師自通,用白的確良為自己做了一條寬褶低腰連衣裙,試衣時,有一瞬的大江東去、意氣風發之感——沒有什麽是我做不到的!這樣的少年野心盛開到初戀,到離別,英俊單純的新疆男孩終於離開,痛苦地用指甲在牆上畫了又畫他的名字,轉念想到家裏那些衣裙,滅了死的心。懂得我們做不到的或得不到的,有很多事與人,好比綺麗夢想。它讓我們燃燒,發光,熄滅,成為灰燼。成灰也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的啦!
後來又為自己設計了一套白、一套紫的喬其紗衣裙,都有繁複寬大層疊的衣襟和裙擺,想實現“翩若遊龍,宛若驚鴻”的意境,穿了它們在煙嵐昏雨的山區小城淋雨——青春就這樣被浪費掉。
春來,翻箱倒櫃找春天的衣服,在嘩嘩的水聲裏感受春江水暖,有隱密的快樂和滿足彌漫在寂靜的房間裏。一件件衣服被清洗,熨燙。一個一個褶子被打開,如同梔子花瓣一片片重新盛開;一塊一塊布帛綢緞真絲在電熨鬥下平整,一畦畦的青春展示在衣物之外。
四壁靜得可聽到春天的嫩芽在爆破,一片片油菜花在燃燒,蝴豆花豌豆花熱熱鬧鬧在笑,蜂子小飛機一樣扇動嗡嗡的翅。身後有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
收拾衣櫃時,發現幾件不能再穿的衣服。除了四件沒穿過多少次的旗袍。一件綠花白底,領子高高地撐起一顆僵硬的頭,三滾三鑲的衣領上的麵目如同一縷詩魂隨時要飛升而去;一件白底粉花短旗,再平樸不過的樣式,是1930年代坐在天井裏擇菜洗衣的女子,卻道海棠依舊的心情是有的,卻不會矯情地把詩情說出來。她們匆忙,生機,活躍卻內斂,斷不會上網去寫博客聊天發電子郵件網戀什麽的,隻一門心思做好飯,關上門,點上燈,讀兩頁《花間集》,思想蓮葉何田田,魚在荷葉周圍轉圈圈的那首樂府詩作得真好!她們的激烈隱藏得好,一個世紀過去,也沒有人看出來。
我的旗袍們不知什麽時候不能穿,歲月走過去,一點預兆都沒有。我於這樣的衣服是隔的,不能融入它們。試想《花樣年華》裏的張曼玉,儂去買一碗麵,都要穿戴得花園錦簇,旗袍緊緊裹在身上多麽累,若要那樣才能成就一段愛情,對女人,是夠狠的。愛就是發狠,就是酷刑,就是煉獄,就是萬般忍忍無可忍。
還有一套越南民族服裝,鵝黃喬其紗,繡了俗豔的花,白長褲,借給朋友去主持節目都嫌怪異。
一件華美的酒紅色禮服式連衣裙,有玻璃紗的繡花披肩,公主裙擺,長長的裙裾全部由小花綴成,極小的腰身。思嘉曾穿著這種樣式的衣服參加十二橡樹村的舞會,她以為唾手可得的愛情一生也沒有得到。“全世界都是自己的”那膨脹的自信跟十七歲時的我多麽相似。2002年穿著,分明感覺到鏡中影像是會碎的,才四年,已經不適合穿它。
不是不知道真正的好衣服是戴安娜和傑奎琳那樣優雅才是上品的,甚至卡米拉都因為服裝而大氣華美。隻是動輒範思哲、三宅一生的設計平民哪能問津。我更喜歡滾滾紅塵裏的沈韶華穿了桌布做的披肩、用燒過的火柴黑頭畫了眉去赴一場生離死別的盛宴。
不如去布鋪,買一段藍印花布,給自己做一件小吊帶,似乎更貼合自己的骨肉。藍印花布盛開在骨泠泠清秋的江南,稻米之香沾染其上,打碎的土陶罐流出濃濃的藍汁,把骨血也浸藍的染料,在刺骨的春水裏漂洗得清清亮亮瓦藍瓦藍,一整片天倒影其上。一朵春雨盛開在棉質機理上。一朵水花飛濺,一枝薰衣草沾沾自喜,一隻蝴蝶戀花,一朵梔子花飛白。
母親終於老了,她曾經一針一線繡過的帳沿、枕套、被單,那些蝶、牡丹、魚、小紅蘿卜、紅燈記、李鐵梅、春的柳絮秋的月,在歲月中展開,消失。
前幾天我在母親的針線簍裏發現一雙鞋墊,竟用五彩棉線密密麻麻繡了梔子花。她要給我墊鞋,我說,裝裱成鏡框掛家裏牆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