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情緒 當蔚藍的海即將把紅日銜住的時候,我立在礁石上,試圖眺望太平洋的彼岸,聽海國的風,看天際的雲。我想,這風雲應該來自姑蘇,雖然遠隔重洋,此地和姑蘇卻幾乎同處一個緯度。默默思量著:那些在獨墅湖邊的年輕人,比我們早十六個小時,迎接新一天的太陽。姑蘇的風雲掠過他們,也把他們的氣息帶來了,隻是,我沒有特異功能將其破譯。 第一次知道姑蘇,是從唐朝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雖然,讀這首詩的時候,我才是個小學生,但是,這詩易懂。讀罷,就能想像那詩的境界: 月亮漸落,烏鴉啼叫,滿天寒霜。江邊楓樹,水上漁火,詩人對愁而眠。此刻,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半夜響起鍾聲,客船到了。 這境界,為姑蘇的形象定下了基調,好像姑蘇是為遊子而生的;而在這裏發生的吳楚春秋、吳越恩怨則是為詩而演繹的。 如果城市可以有性別的話,在國人的印象中,南國的姑蘇應該是風致婉約的仙子;而北方城市,就是粗獷豪爽的大漢。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作的”;也許可以說:姑蘇水成,北城石鑄。 帶著《楓橋夜泊》的詩意,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帶上行囊,去姑蘇遊曆,體驗夜半鍾聲到客船的情緒。 長途公共汽車經南京、鎮江、常州、無錫,終於到達了蘇州。那時,正值梅雨季節,乍暖還寒,姑蘇城籠在煙雨之中。天上塗著茫茫白雲。仰首看天,細密的霧雨從高處紛紛揚揚地落著。它們像吳歌、吳語,軟軟地灑在錯錯落落的月亮橋邊、星星點點的烏蓬船頭、橫橫豎豎的青石板上,其聲時有時無,其樂時遠時近,不可捕捉。 這江南的雨,密密匝匝地凝在人們的發絲上,聚在灰瓦的溝道間,就成了大大小小的泉,像許許多多的纖手,在撥動著吳絲越弦。街上的人們,撐著油紙傘,好像並非用它們來遮雨,而是緩緩運動的唱片,若有若無地播著《紫竹調》: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簫兒對著口,口兒對著簫,簫中吹出鮮花調。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小小金魚粉紅鰓,上江遊到下江來,頭搖尾巴擺,頭搖尾巴擺,手執釣杆釣將起來。小妹妹呀,清水遊盡混水裏來。 …… 那時,我羨慕水邊的柳,它們一直沐浴在這吳歌裏;羨慕河中的魚,它們一直與鍾聲和客船為伴。 很多年彈指而過,去年秋天,再訪姑蘇。住進了一個叫做《書香門第》的客棧。 門邊站著一個中年人,藍上衣,布紐扣,手持一疊豎寫的信箋。客房靜悄悄,木格鑲花的壁櫥上,放著若幹本書,兩朵新鮮的茉莉花擱在寫字台前,在空氣中溢著淡雅的芬芳。 世界上其它都市的賓館,多以豪奢示人。而這姑蘇的賓館別致,廳堂間秀出小雅,空氣中盈著國風。這就是中國式的書卷氣。住在這裏,忽然覺得周圍的風物,都很細膩,它們在乎你的感覺。心船泊岸,我被姑蘇俘虜了,卻毫不知情。 這姑蘇城,被水環繞著,西有太湖,東有陽澄湖。印象中,她一直就籠罩在銀色的煙雨中。此次,再訪姑蘇,細密的霧雨依然紛紛揚揚地落著,好像是延續昨天的訪問。湖邊,排排垂柳,如仙子浣紗。 然而,時代畢竟變了,而且,是巨變!此時,擺在我麵前的,已經不再是小巧的蘇州,而是一個大氣磅礴,要與紐約、倫敦、新加坡一爭高下的現代化都市!三年不見,當刮目相看。何況是十幾年。姑蘇變了,她不僅擁有“閶門柳色煙中遠,茂苑鶯聲雨後新”的溫婉,更崛起了鱗次櫛比的豪邁和偉岸。 …… 海風推著海浪,從蘇州的方向浩蕩地向此岸撲來,帶來了彼岸的訊息,把這姑蘇的情緒,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再過幾天,我要從大洋的此岸起飛,再訪姑蘇了。心有隱隱的悸動、和莫名的渴望。不僅僅是為了 “ 四壁荷花三麵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 ;不僅僅是為了 “ 遠香堂 ” 或 “ 畫舫齋 ” ;也不僅僅是為了 “ 真意 ” 或 “ 小桃源 ” 。而是要洗卻“遊子”的情結,做一回姑蘇的橋,招呼來自世界各地的客船;做一回姑蘇的柳,聽響徹雲外的鍾;做一回姑蘇的人,參與中國人文的空前複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