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茶亭
(2008-10-12 19:35:40)
下一個
那一天黃昏,蒼茫暮色中,坐在公園的亭子裏,忽然就想起了故鄉的茶亭。
記憶裏,一條古道,卵石碐磳,山阻水隔,不見起點,也不見盡頭。故鄉的
茶亭就坐落在這條蜿蜒曲折的古道旁。它的背景是猩紅的殘陽。
於是,我想,故鄉的茶亭可是李白走過的那些長亭短亭麽?平林漠漠,暝色
渺渺,那個落魂的詩人站在亭子邊,遠眺長吟,秋思淒惘。歸程杳杳,他在想什
麽呢?須髯飛揚,襟袂飄拂,西風裏,佇立成一尊亙古的雕像。
我想,故鄉的茶亭可是歐陽修常去的那個醉翁亭麽?雲蒸霞蔚之晨,山嵐飄
渺之夕,那個鬱抑的謫臣頹倒在亭中的石凳上,蒼顏白發,醉眼睥睨。太守之樂,
寓之於酒,“飲既不多緣何能醉”?同是謫臣的東坡居士興許心領神會,你看他
題寫的“醉翁亭”三字,重心不穩,搖搖晃晃,活脫脫一副淋漓的醉態!笨拙之
中透著一股鬱勃之氣!
我看過杭州的放鶴亭,孤山披霞,漣漪蕩漾,一亭兀立,似瘦鶴顧影;我看
過北京的陶然亭,柳疏雲淡,靜水如鏡,一亭翼然,如野舟自橫……蘭亭太文雅,
一覽亭太張揚,愛晚亭太富麗,湖心亭太綺靡,倒是西湖的草亭有幾份天然率性,
卻又可惜太纖弱……故鄉古道的茶亭啊,全然難於跟那些亭同為一列。 細細想
來,因物生愁,李謫仙未免有點矯情;以酒遣興,歐陽公莫非有些作秀。還要留
下這塊壘難銷的詩文,都算不得真達觀!沒有書卷氣,沒有儒雅韻,故鄉的古道
茶亭,是一介山野村夫,不理會那些哀吟狂嘯,不攀風雅,自若於不為人知,那
才是一種真達觀!
故鄉的茶亭默默地固守在古道旁,猶如一個虔誠的村叟,從容自若,迎送過
挑夫販卒,迎送過遊子旅客,迎送過文人騷客……
那瓦楞上瑟瑟的疏菲,也許會讓你聯想起一場愁腸百結的傷心別離,仿佛柳
永對長亭晚,無語凝噎;那斑駁的牆上,依稀可辨的“紅軍萬歲”的標語,也許
會讓你聯想起一次豪壯的餞行,仿佛漸離擊築,易水寒凝。不,故鄉的古道茶亭
並不理會那些人文的附會,無論是烙著古典印記的幽思,還是貼著現代標簽的豪
情。日落月升,雲卷霞飛,古道茶亭漠視著匆匆而過的白駒蒼狗,收藏著歲月中
的蒼涼,蒼涼中的歲月。沒有詩情,也沒有畫意。
故鄉的古道茶亭不因某種雋永的紀念意義而興建,也不因某位名人的光顧而
出名。說不清哪朝哪代,也許僅僅出於一個行善積德的念頭,幾個鄉紳,一方村
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采石的采石,運瓦的運瓦,說建就建好了。那亭
裏鑲嵌在牆上的青石板上,刻著募捐者的姓名,密密麻麻,雖經風雨滄桑,字跡
迷漫,卻依然讓人想見起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義舉。那勒刻在亭門兩邊石柱上的
陰文,依稀可辨是一副對聯,寫著“山泉清冽可澆心頭煩熱,歸路遞迢且歇身上
重荷”,字體工整,粗獷,敦厚。語意直白,卻讓人悟出雙關的意味。徒有聯語
而不留題款,可見絕非出自什麽名人大手筆。想必是某個終生不第的秀才,或者
是某位終生潦倒的村塾先生,茶亭落成之日,受鄉民之托,畢恭畢敬寫成的;因
而才有這塊壘隱然。茶亭蹲踞於古道在山腰上的一個平台上,北依高山,古道依
山盤旋而去,消失在崇山峻嶺中;南瞰深穀,古道蜿蜒而上,直通茶亭,千裏林
海盡收眼底。冬可避風,夏可納涼。亭內有一圈麻石條,順牆根擺開,供歇息的
行人坐臥。亭外,有一注清冽的山泉,不分晝夜,涓涓細流;那是善心的鄉民剖
了毛竹架成水漕,從更高的山澗中引來。每逢盛夏酷暑,更有山婦村叟挑來茶水,
過往行人,喝上一碗山裏的大葉茶,倍感甘冽清涼,渴乏頓消。在亭中,或坐或
立,或賞景或沉思,或侃聊或嘯歌,這沉寂千年的古道,便有了一處素雅的風景,
天然因而淡遠。
茶亭是一個驛站,也是山裏牧童芻娃戲耍的好去處。少年的我在這裏領略過
大自然的雄奇壯美,領略過山裏人的淳厚和善良。
時至今日,當我欣賞古希臘那尊著名的雕塑《擲鐵餅者》時,就會想起一個
跟古道茶亭密切相關的平凡的山裏漢子。我忘了他姓甚名誰,也許當初我就不知
他的姓名,我隻記得那時村裏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叫他“挑伯”。從入夏到秋涼,
挑伯總是隻穿一條牛頭短褲,腰間紮一條白布巾,袒露著滿身隆起鼓脹的塊肌,
古銅般黧黑,雨點滴在他身上,倏地就流走了,不存一點水跡。那一副陽剛迸溢
的鋼筋鐵骨,那一副由風霜雨雪烈日驕陽奇跡般地鑄就的完美的體魄,至今想起,
仍然能在我的心裏,如欣賞《擲鐵餅者》那樣,產生一種強烈的震撼。挑伯以
“挑”為生,他是村裏惟一的一家國營代銷店的特聘運輸工。日複一日,年複一
年,不管刮風下雨,無論酷暑嚴冬,他往返於古道上,把山裏人日常必需的食鹽、
煤油、布匹等貨物源源不斷的運進山裏,隻憑他那堅實的肩膀和那根被汗水浸漬
得油滑光亮的扁擔。茶亭是他進入村寨的最後一個歇息處。離村隻有一箭之遙了,
挑伯在茶亭裏總得歇上一個時辰。這種時候,總有一群小孩圍著他,他總會從貨
擔上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封薄荷糖,讓小孩們排好隊,挨個兒分發。挑伯有一副天
生的好嗓子,山歌唱得好,還能模擬各種動物叫。吃過了薄荷糖,小孩們又圍著
他嚷嚷開了。“挑伯,做狗叫。”挑伯就“汪汪汪”的吠幾聲;“挑伯,做雞
叫。”挑伯就“喔喔喔”的啼一陣。直逗得孩子們前偃後仰樂不可支;挑伯也同
孩子們一起爽朗地大笑。那是一種洪鍾和銅鈴的合奏,渾厚和清脆諧和一體,溢
出茶亭,打破了山林的沉寂,沉寂的山林便有了生命如潮的湧動。要是有成年人
在,就會說“挑伯,唱幾句山歌來聽聽”,於是挑伯就抖抖嗓子,唱起來:“哎
呀嘞——打隻山歌過橫排,橫棑路上石皚皚。走過幾多石子路,你幾曉得,心肝
妹,著掉幾多爛草鞋——”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謠,一首在我的故鄉流傳了千年的
歌謠,經他的胸腔發出,顯得格外的粗糲,渾厚,更有幾分辛酸與悲愴。
挑伯終身未娶,他把一生用血汗賺來的錢,都給了村裏的張寡婦。張寡婦二
十八歲時,老公出山闖蕩江湖,撇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一去就再無音信。張
寡婦拉扯兩個孩子,有苦無處說,幸虧了挑伯的幫襯。兩人的關係村裏人都心知
肚明。張寡婦也不再羞羞搭搭,索性讓兩個小孩認了挑伯做幹爹,每逢挑伯從城
裏挑貨回來,張寡婦也不忘到茶亭裏接上一肩。
這一對孤男寡女絕無富於浪漫色彩的風流逸事。他們隻是一對患難之交,在
相互憐憫中,建立起了一種特殊的關係。
最後一次見到挑伯,是在1981年盛夏。那年,我大學畢業,回家等待分配工
作。那天下午,我提著簡單的行囊從縣城出發,在那條古道上跋涉了50裏,來到
了茶亭。進入茶亭,我看見一個老人正在亭裏歇息,幾經辨認,才認出是挑伯。
七月流火,他仍然隻穿一條牛頭短褲,腰間紮一條白布巾,袒露著身子;但斷非
我過去所見的那樣陽剛魁梧。我簡直不敢想象,歲月的風刀霜劍竟會把這麽一個
錚錚硬漢,雕刻成這麽一種模樣。皺紋像縱橫的溝壑布滿了他的臉,鎖骨和肩胛
瘦削突出,胸腔兩側的肋骨曆曆可數。按我的推算,他至多不過60歲,卻怎麽就
衰老得麵目全非!他仍然為那家代銷店挑貨,當他挑起貨擔走出茶亭,沿著古道
朝村子走去時,我分明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西山一輪猩紅的殘陽,照著他,襯出
他嶙峋的身影,仿佛皮影戲裏剪紙的造型。此後,關於古道茶亭的記憶,那輪殘
陽就成了不變的背景,背景裏永遠響著古道上跋涉者“橐橐”的腳步聲。一種沉
甸甸的蒼涼,抹拭不掉,揮之不去。
有一天,挑伯終於放下了那條伴隨他一生的扁擔,永遠地回歸了大自然。兩
年後,張寡婦也隨他而去。兩個孩子把他們安葬在離茶亭下不遠的一個山坳裏。
幾年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回到闊別50年的山村,在他們的墳前燒香上酒獻三
牲,行三叩九拜重禮之後,讓兩個孩子在墳前豎了一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先考
挑伯老大人妣張氏老孺人之壽藏。然後,告別鄉親,悄然離開了那曾經令他魂牽
夢縈的山村。誰知道,當他孑然一人最後一次走過故鄉的茶亭時,是愧疚多於寬
慰,還是寬慰多於愧疚?
回味挑伯那平凡的一生,我悟出了生命最原始的意義,對生命產生了一種仰
望,一種敬畏。
有生必有死。生是偶然的,死卻是必然的。於是生命過程就注定了必然是悲
愴的。生命是一次性的,短暫的,相對於無窮無盡的時間和空間,一個人的生命
過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每一個生命過程都是一支悲愴的交響曲。然而,正是這
無數的如朝菌如蜉蝣的生命形態,維係了一個紛繁的世界,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於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獨立宣言》),每一
種生命形態都值得尊重。我們有理由崇敬偉人和精英,但卻沒有理由鄙夷凡夫和
俗子。人可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但隻要堅守住作為人的精神
家園,堅守住本真的人性,堅守住善良,就可以在滾滾紅塵中活出一份美麗,一
份感動!
寒暑易節,鬥轉星移。故鄉的古道早已擴建成了柏油馬路。也許是由於一種
情結,也許是由於一種實在的需要,鄉親們在把古道擴建為柏油馬路時,卻小心
翼翼地保留了茶亭。古老的茶亭,蒼涼的茶亭,依然依偎在山的懷抱裏,如蒼鷹
拍翅,如碧荷擎蓋,與古鬆翠竹為伴,與灼灼杜鵑為伴,在千裏林濤之上,保留
著一處古樸而淡遠的風景。
故鄉多年不見,故鄉的模樣在我的記憶裏正漸漸淡化成一幅素淨的水墨畫。
可是,那些山水,那條記憶裏的古道,還有那古老斑駁的茶亭,依然恍若久別的
情人,在我的夢裏,就在對麵向我招手。剪不斷的鄉情鄉思啊,久而彌深。我惦
念著故鄉的古道茶亭,歲月風雨剝蝕了你的容顏,如今是否還有人為你修飾?
神思遄飛間,手機響了,是家裏來的,催我回家吃飯。家的感覺真好。又忽
然想到,故鄉的古道茶亭裏,此刻是不是也正有一個遠歸的遊子,打開了手機和
親人通話,那新款手機彩鈴的時尚音樂和著亭角牙簷下古樸的風鈴聲,在深山幽
穀間悠揚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