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並不蒼老
(2008-10-12 19:14:48)
下一個
人在他鄉異地,或是上了一定的年紀,總愛懷舊。暑假去一個插友處,他拿
出了許多舊日的照片,深情地回憶起許多往昔插隊當知青的事,連一些細節他都
記得非常清晰。其實,我們那個青春年代是不堪回首的,可以說毫無詩意可言。
可是,在朋友娓娓動聽的聲調裏,那段歲月被鍍上了一層溫馨的色彩:那彎曲的
田埂間的小路,暮靄中搖曳的蘆葦,遠村中嫋繞的炊煙,還有遍野的金色的油菜
花……而當時真實的情況是,對這鄉間一切我們熟視無睹,更多的是青春的焦慮
和前途無望的煩惱。而當我們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時,我們甚至有一種勝利大逃
亡的喜悅。
可是,事過境遷,我們卻產生了另一種感覺。是我們忘卻了青春的痛苦,去
有意粉飾那段歲月,還是往事已經蒼老?如果僅僅從審美的距離學來解釋,認為
距離我們遠的事物就會感到美好,未免失之簡單。距離產生美感,是因為記憶中
本來就是美的東西:如幽曲小巷中傳來的母親的呼喚;或是童年時在牛背上將一
支竹笛橫吹,抑或看見一朵野荷在池塘中悄然盛開……但是,歲月鏽蝕了我們的
意識,我們對曾經經受的苦難也當成了一種詩意的回憶,這實際上暴露了我們意
識的麻木與思維的滯後。
這種思想的狀況常常在我們的筆下流露,如果我們提及精神歸棲的話題,大
家幾乎不假思索地會想起自然,想起遠古的家園: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馬致遠的那首百唱不厭的小令,像一道夕照的回光,又一次折射出現代文人墨客
的靈魂。於是,流傳千年的農業文明的讚美詩,又一次以現代的形式被反複詠唱。
秦時明月漢時關,那些遠古的幻象紛至遝來,模糊了曆史的時空,也迷亂了現代
人的雙眼。在雞聲茅店月中,我們忘卻了杜甫在石壕村的驚魂;在人跡板橋霜上,
我們看不見李白散發弄扁舟的無奈;在明月鬆間照裏,我們聞不著蘇軾惟有淚千
行的悲泣;在清泉石上流中,我們聽不見嶽飛怒發衝冠的呐喊……因為我們隻注
意那個時代自然的美而忽略了其它內容,曆史被抽去了本質,而剩下一個虛幻的
空殼。
早些時候,讀一些曾經被打成“右派”的作家的作品,不少人把1957年那場
曆史的悲劇輕描淡寫化了。在他們的筆下,那些苦難的知識分子,或將那場災難
變成了浪漫的詩意之旅;或將之變為英雄揮斥方遒的戰場。他們不是在青山綠水
中找到了愛情與慰籍,就是在大漠荒野中找到了真理與光明。將自己經曆的痛苦
遊戲化,欺騙一下自己的情感倒沒有什麽,如果將之作為文學作品硬塞給讀者,
就有些惡劣之嫌了。我們並不否認,1957年的自然山水依然明麗,那時的城市化
程度遠沒有現在這樣高,舉目皆是竹籬茅舍山桃花,白雲深處有人家。但是,一
代知識分子的苦難呢?就這樣隨著桃花流水化為烏有?這顯然不是公正的曆史態
度。如果我們後代子孫若幹年後,讀到這樣的作品,從“寶劍鋒從砥礪出,梅花
香自苦寒來”的古訓出發,誤認為那個時代真能鍛煉人,並要將之視為精神的家
園,這豈不是貽害後人?
也許會有人認為這是小題大做。我們隻是從精神需要,去尋覓一種曆史的遺
存。可是歲月更替,時世滄桑,社會外部環境也在不停地變更,曆史的陳跡大都
灰飛煙滅。崔鶯鶯送張生的十裏長亭早已頹圮,古驛道上長滿了離離荒草;李香
君與侯朝宗的秦淮河槳聲依舊,穿越的不再是昔日的煙柳畫橋;薛濤的胭脂井已
經幹涸,柳永風流的小舟停泊在哪一個楊柳岸的渡口?到處是偽造的古跡,你又
能尋到幾許真實的痕影?風幹的曆史留給我們更多的是歲月的崢嶸、人生的苦難
與生命的思考,這或許是我們從如煙的往事中得到的最好的精神收獲。
往事雖然如煙,但往事並不蒼老。讓曆史不加粉飾地走進視野,在現實紅塵
中尋覓生命的坐標,這才應該是我們對待生活積極而又真實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