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夜雨

我想知道,在一個中國留學生眼中,實現美好的思念是怎樣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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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2008-08-16 08:29:57) 下一個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是江南三月天。屋後院子,桃花成片,妖妖放肆,灼灼其華。陽光落照,灩瀲清香。他躺在桃樹陰翳下,藤椅輕擺,前後招搖。旁邊碧綠色的茶幾上茶具齊全,清一色出自景德鎮,姿色俱佳。玲瓏杯裏盛著上品碧螺春,沉浮不定,香遠溢輕。煙水升騰,朦朧看去,昏昏欲睡。他有午憩的習慣,特別是在陽光裏,春暖花開,春困思困。他篤信逝於陽光的真實和空靜。按照生理上睡眠深淺的理論,他隻是淺睡,並不深入,時間也不長,但常做夢,青天白日抑或黑夜無邊。他是夢生。

    微風輕拂,仿佛能吹動光。他的臉曬在光線裏,眼睛欲睜還閉,最終還是落下去。淩晨午夜,城市燈火寂寥,是頹靡之光。空空蕩蕩的公交車上,他寂然的坐在車廂的角落裏,頭依著玻璃窗。窗外川流不息的夜市潮生,泛迭出喜劇大師卓別林的經典《城市之光》和《摩登時代》之後殘留的嫋嫋煙夕,漸行漸遠毫無生氣。石頭森林的高樓背後,響徹起轟隆卓絕的盛大煙花,絢爛憂傷,窮盡所有力氣,投身向浩瀚無際的蒼穹懷裏,轉瞬即逝。他經常在淩晨夜間遭遇突如其來的煙花宴,收斂心神觀望,卻又總是在須臾之間親眼目睹繁華的溘然消逝,來不及捕捉任何情緒。

    長長的街道,無休無止。公交車一往直前,他不知道下一站開往何處,又在哪裏停靠。他想的卻是地老天荒,電光火石。偶爾忽閃而過的男女,麵容模糊變形,卻清晰地刻著九個字——駒中隙,石中火,夢中生。

    遠遠傳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貼)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的唱詞,魚貫而出,是梅蘭芳先生在唱【皂羅袍】,憂宛多情。他近年喜上先秦諸子百家,對於佛經、戲劇等古老傳統文化情有獨鍾,尤其是昆劇,幾近成迷,對梅蘭芳版的唱曲更是反來覆去地聽;茶餘飯後,對著電視機還能哼唱兩段。是露天電影屏幕上孤獨上演著《遊園驚夢》。廣場上,人跡慘淡,沒有觀眾。之前白先勇先生以二十七出“青春版”《牡丹亭》世界巡演,將文化瑰寶傳承而來,掀起陣陣昆劇熱潮,於丹繼《論語心得》後又細說昆劇,其中的《牡丹亭》都是他極其喜歡的。隻不過他聽到的不是戲曲版本而是電影版,楊凡三部曲《美少年之戀》、《遊園驚夢》、《妖街皇後》之一。而他對電影版本的印象隻是停留在兩個女人“榮生和翠花”開到荼蘼的極致燦爛和花事將了的哀怨纏綿,伴著小提琴中女聲囈語似地呻吟和箜篌聲間曲調曖昧的癡纏,僅此而已。

    晚風清涼,透過半開的玻璃窗鑽進來,吹著他半長不短的頭發,他下意識的收緊衣服。頭頂上空,流星滑過,帶出蒼白蒼白的痕跡,被銀河湮沒。他不相信許願一說,盡人事,聽天命,這才是他矢誌不渝的哲學。車經過護城河的時候,他側頭看見城樓上殘破如許的淒涼,與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夕》詞上寫“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絕然兩處風景,直教李易安《武陵春》“物事人非,欲語淚先流”迭然而染得恰到好處。恍惚刹那,似是睡了一長覺。他睜開眼睛,身已在深山野林。對麵一座古刹,破敗不堪,院牆上方巨大匾額上空白一片,不見字跡;寺門洞開,迎鬆客分立兩旁,聳入雲端;寺院內大小殿宇宙、堂閣散落遍處,看似散亂毫無章法,卻處處暗藏玄機,從建築大師梁思成遺著的注釋,窺見俱是漢唐建築遺風。可以想見,當年恢弘堂皇之時香火的鼎盛繁華,是如何的俯拾即是。廟宇寂靜森然,幽若靜空,冷清反常。正殿裏普藥師佛道場,寶像森嚴,香火淒然。轉遍大小禪門,諸佛、菩薩拜過,隻不見僧人。他從戒律堂出來,在山門角落裏遇見一小沙彌,拿著刀子在割手指,血從手指尖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泥地上已經猩紅一片。月光抒灑,恐怖異常。他先對著他雙手合十,然後走上前去,站在小沙彌跟前,再次雙手合十禮遇。小沙彌置若罔聞。手上動作絲毫不見遲緩,也不抬頭。小沙彌身穿寬大的袈裟,破破爛爛,經夜風一吹,羸弱的身體被架空,顯得空空蕩蕩。頭頂無戒香疤。

    夢生:敢問小師傅,此寺何方?

    小沙彌:無從。

    夢生:此寺何名?

    小沙彌:無名。

    夢生:可有人跡?

    小沙彌;無人。

    夢生:小師傅何來?

    小沙彌:從來處來。

    夢生:意欲何為?

    小沙彌:自見如是。

    夢生:鄙人愚鈍未開,還請開示。

    小沙彌:何來?

    夢生:心召。

    小沙彌:何為?

    夢生:隨緣。

    小沙彌:何去?

    夢生:無知。

    小沙彌:無來處無去處,視見聽聞為法。

    夢生:明心見性。小師傅肉欲所欲?昔菩提達摩割肉喂鷹,發大慈悲,今此並無牲畜,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任意損傷,無異自殘,有違德行。

    小沙彌:萬物生靈,佛欲普度眾生,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得度方證菩提。大水將至,眾僧離散,我獨留。寺非寺,僧非僧,法不法,舍生取義,水月道場。

    夢生:佛度有緣人,強取因緣本非緣,自度可度眾生。

    小沙彌:諸法空相,應無所住而其心生。阿彌陀佛。

    小沙彌雙手合十,盤腿打坐,口中經文迭出,聲如洪鍾,越念越快,身形也隨風而長。他感覺天地就此高速旋轉,腦海中混沌安然。倏然霹靂一聲,電光閃爍,小沙彌從眼前憑空消逝。他定睛看去,山寺空無,隻剩下蕪雜野嶺。樹林深遙,傳來虎嘯猿啼。山風激蕩,溫涼慘淡。月華幽清似人語,荒涼一夢入繁華。他的腦海卻是一片空白,茫然無顧。

    午後春光明媚,夢生睜開朦朧眼,蒼白的臉頰上有日光照耀後的溫暖馨香,微茫泛紅。藤椅上放著《地藏菩薩本願經》。風拂書頁翻,剛好至《校量布施功德緣品第十》:爾時地藏菩薩摩訶薩承佛威神,從座而起,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我觀業道眾生,校量布施,有輕有重,有一生受福,有十生受福,有百生千生受大福利者。是事雲何,唯願世尊為我說之。』爾時佛告地藏菩薩:『吾今於忉利天宮一切會眾,說閻浮提布施較量功德輕重,汝當諦聽,吾為汝說。』地藏白佛言:『我疑是事,願樂欲聞。』佛告地藏菩薩:『南閻浮提,有國王、宰輔大臣、大長者、大刹利、大婆羅門等,若遇最下貧窮,乃至癃殘口啞,聾疑無目,如是種種不完具者。是大國王等欲布施時,若能具大慈悲下心含下,親手遍布施,或使人施,軟語慰諭,是國王等所獲福利,如布施百恒河沙佛功德之力。何以故。緣是國王等,於最貧賤輩及不完具者,發大慈心,是故福利有如此報。百生千生中,常得七寶具足,何況衣食受用。』複次地藏:『若未來世,有諸國王,至婆羅門等,遇佛塔寺,或佛形像,乃至菩薩聲聞辟支佛像,躬自營辦供養布施。是國王等,當得三劫為帝釋身,受勝妙樂。若能以此布施福利,回向法界,是大國王等,於十劫中,常為大梵天王。』……風聲嘩然,庭院深寂,似是梵唄空回。夢生一掃倦怠之意,正經危坐,手持經卷,低聲吟誦,心便生《李叔同說佛》扉頁上所載“遠離顛倒夢想,慰藉無上清涼”之靜。桃花瓣簌簌落在玲瓏杯裏,碧綠水光驟然多了嫻靜安然。夢生輕抿小口,說不出的舒暢清遠。他仰靠在藤椅上,望見淡藍天空中驀騰繁華的流雲錦繡,悠遠綿亙,卻又轉瞬即逝。歡喜悲傷、離合聚散,也是這般風流輕淡。

    《瑤曲》的音調憂傷淒迷,是姽嫿的短信,在清風軒等你。姽嫿是夢生喜歡的女子,命裏的女子。淩晨時分,他經常一遍一遍喊著她的名字,是這樣地歡喜。

    遇到姽嫿之前,夢生在路上,從北到南。從雲南麗江進入雅魯藏布江大峽穀抵達墨脫。西行之路,他重見了賈平凹《在西路上》和範穩《蒼茫古道,揮不去的曆史背影》的悲愴曆程,深入傳說蓮花隱喻的聖地。在跨越時空邈遠空曠的無上寂靜中,他清醒地窺見生命藐小脆弱隨時逼近死亡的真實。在荒山絕壁,夢生對著天地神靈頂禮膜拜,完成他為之生的前行映照。夢生出沒在西藏與世隔絕的荒涼村落,走走停停。貧瘠生活,是他最安靜的幸福時光。他在當地最貧困的雨坪村停留了三年,直到來自全國各地的誌願者蜂湧至此。

    從拉薩開往杭州的火車上,夢生望著窗外此起彼伏的荒莽高原,在人跡罕至的寂寥天地之間坦蕩鋪陳,蜿蜒遠去山的那一邊,天涯的盡頭。他在隨行攜帶的《邊緣泅渡》上寫道:摒棄虛假繁榮,通往生死玄關的寂寂驛道,圓滿如同鏡花水月;並無地獄涅槃,一念天堂,即是天堂,夢中花開。列車停靠杭州城站時,稠密的雨水擊打在窗戶上。夢生還在睡夢中,臉上掛著純澈的笑靨。那年夏天,母親第一次帶他去南方看海。他赤著腳丫站在大梅沙的海灘上,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漫無邊際的碧海藍天大聲呼喊,手臂揮舞成飛鳥的姿勢,在海水洶湧奔騰的瞬間,他縱身一躍。混跡於龐雜人群當中,他腳踏江南的土地,心裏有某種久違的溫暖靜謐傳染。夜雨中的城市,在霓虹燈火的喧囂中依然燦若明珠。他仰起臉,看蒼茫灰暗的高遠蒼穹,深不可測。雨水灌溉,順著他消瘦的臉頰流瀉。夢生獨自走在大雨中,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實的浸透在江南夜雨的渾厚詩意中。站在他駐足的位置,隱約可以觸摸到西湖邊上雷鋒塔裏散射出來穿透城市的微茫白光。他攔了一輛停在路邊的TAXI,瞥過“倒掉的雷峰塔”,側頭對司機師傅說,到靈隱寺。從山腳一步一叩,抵達“雲林禪寺”山門前。高山空寂,佛門重地,他隻覺自己低到塵埃裏,不由自主地坐在寺門前,成打坐成定的姿勢。夜雨如注,山寺幽靜,陰森赫赫。夢生雙目閉合,儀態安然。風雨蕩滌,山外風景不似人間。天光微明,他恭身朝著山門三拜再三拜,轉身離開。

    夢生蟄居在西湖邊上。習慣於早晚沿著西湖散步。江南風韻,盡藏在南朝丘遲《與陳伯之書》一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群鶯亂飛,雜花生樹”裏。這裏不及金陵福地的六朝王氣,隻有脂粉香濃繁盛。當年南宋王朝的臨安,如今竟也找不到半點悲愴史壇的“南渡”蒼涼。惟獨李易安的婉約詞韻依稀漫遠,卻變作《後庭花》時時吟唱。夢生出生在清河坊,一個邊遠的北方小縣城。母親說,他出生時沒有哭,惟獨滿月時帶他去杭州省親,一直啼哭不止。而江南,無論是在書本、影視,抑或道聽途說,皆成為他生命中沉重的胎記,揮之不去。“生死都在江南”,或許不僅是一個傳說,但一定是一廂反複折騰的夢,生的夢。

    城南荒郊有一座空城,無人問津。夢生經常在淩晨寫完字後,踏著月光沿著坍墀的城牆靜靜地走。夜空晴朗,坐在破敗的城樓角落上可以觀望遠岸奔騰恣肆的絢爛煙花。焰光星馳,照亮大片大片的迷幻蒼穹,傾城華麗。明滅之間,倒影在蒼茫河流之上,極盡雍容華貴,是時光和繁華遠走天涯的貞靜,海宴河清。他起身下樓,沿著城樓前清寂的太和廣場出西華門,在煙柳廊轉角遇到她——姽嫿,宛如清河畫舫上的明澈女子,夢裏的女子。夢生走上前去,輕語一聲,原來你也在這裏,我在等你呢。姽嫿婉爾一笑,頷首輕低。煙花燃盡後,曲終人散,午夜淩晨的電影,又是曾經夢回的光影如絮,時光到流,等著我們開場。白牆烏瓦,流水笙歌,青石板路上,天空驟然飄起江南煙雨。古樸香色,寧靜致遠,在淩晨裏塗抹下朦朧寫意的詩行。千萬年間千萬人之中,隻有那個少年便是他,隻有那個女子便是她,竟不可以選擇,所以夫妻竟是這樣的命定前世今生。夢生牽起姽嫿的手。

    接近四點的時候,夢生起身朝著清風軒走去。經過永金門時,他下意識地停了一會兒。當年李叔同在這風花雪月之地避世隱居,然後一朝遁入虎跑寺,成為名動佛家的弘一法師,《李叔同說佛》中有詳盡的記載。可夢生以為,這不是機緣巧合,是宿定卻又不是。隻是佛光普照,落在身上,他內心虔誠如水,怡然自得。下午茶,清風軒裏茶客不多。這裏拒絕正史,多流傳著老生常談的風流野史。夢生徑直走進去,姽嫿已經安然地坐在靠窗的角落裏。陽光透過軒敞的木格子窗灑落在她白色的棉布裙上,欣長的頭發在明亮的光線裏灼灼光華,大半個身體就藏在陰影的那邊,半是明媚半是憂傷。夢生走得很緩慢,姽嫿坐在那裏,卻似是坐在畫卷中,如唐朝仕女的萬千儀態。湘妃竹桌上,放著一本《周作人散文集》。夢生嫻熟地給姽嫿的紫砂杯續上水,問到,怎麽想到要買他的書?看先生的家書中提到過,且有人妄言他的才情比先生高,我不信,便找來看了。姽嫿端起杯子輕抿,蘭花指停在塵光中。夢生望著她,拿起桌上的書,蒼黃樸素的封麵上在淡淡的光線中顯得越發的昏沉。他的書撇開政治眼光不談,其實是很好的小品文。《喝茶》中寫,“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公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這樣信手拈來的清雅小品,較之梁實秋也絕不會遜色半分,當然,先生是決計不會寫這樣的半紙文字。姽嫿側著頭做沉思狀,突然說,今天的龍井有點苦。夢生並不抬頭,繼續品茶,你初試龍井,會有點不適。三毛說,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生命,二道甜若愛情,三道淡似微風。我想,大抵亦然。然後對著姽嫿笑,心領神會。

    不多時,廳堂二樓驚堂木一落,傳來陌生的聲音:列位看官。話說當年,陸羽寄宿回龍寺,不問世事,潛心茶道。忽一日,過往香客口中皆稱道魚玄機。夜間,陸羽問皎然,這魚玄機何許人也?皎然答曰,乃回龍寺十裏外清虛觀的道姑。聞言此女天生麗質,琴棋書畫無一通,尤以詩名遠播,不輸於前輩薛濤,同輩李冶,雖天性放蕩,卻也心高氣傲,隻以詩會友。街頭巷尾間皆流傳“若能勝她詩賦,換得芳澤相親”。一時間,來者無數,觀門若市。陸羽少年心性,要試她一試。某一日午後終於按捺不住,以獻茶的名義求見魚玄機。見道門貼著“賦詩一首”的小字條,再往上,但見:宣紙如黛,通體娟秀驀遠清香;墨緣似情,流水落花天上人間。陸羽雖相貌醜陋,但天縱奇才,遂朗聲喧到:更憶東去采扶桑,將遊蒼莽窮大荒……隻消半句,門應聲而開,出來一道童,說道,公子請跟我來,小姐在廂房恭候。正是“玉體橫陳春宵帳,雲雨巫山枉斷腸”……聽到這兒,姽嫿噗嗤地笑出聲來,這些登徒浪子,盡會拿著《新唐書》與《唐才子傳》說事,陳詞濫調一唱再唱一彈再彈,挖空心思地胡編亂造,俗不可奈,當真無聊透頂。她側過頭,喚著夢生,你看,廳堂正中間的梁柱上什麽時候掛了兩首詩?夢生順著姽嫿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梁柱左邊寫著“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惟羨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來”,右邊則是“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昔人已逐東流去,空見年年江草齊”。工整的行書,是臨摹王羲之的筆法,沒有署名。夢生輕吟詩句,說道,原來這裏的大堂經理也是文雅之人。前天下雨,我在這裏喝茶,望著廳堂正中尊奉的茶聖陸羽祖師像和佛龕冥想出神,突然覺得龕前那獸鈕三足銅香爐和羽化登仙台兩旁缺少兩幅字畫。於是,臨走的時候,我留了張字條。不想他們也真是兵貴神速。隻是這兩首我在《唐詩三百首》中沒有讀過,《全唐詩》裏應該有記錄吧。姽嫿笑著說,嗯。這是流傳比較廣的兩首詩,左邊的那首是《全唐詩》第308卷中的第七首《歌》,右邊的是第八首《會稽東小山》,為他早期的作品,可以算作是自我品格的指向。《唐史》記載,他的詩歌頗多,遺憾的是,多不傳世。據《陸文學自傳》,他是君子好逑,屬於一偏執狂,與魚玄機的風流韻事,是一段再小不過的煙塵插曲。自古文人多風流,他自然脫不了幹係,但也都是時人多閑,無事問春秋,非得折騰出來這庸俗的樂子來不可,更可恨的是,還源遠流長。夢生一臉平靜,注視著茶具,煙水騰漫,隻聽他的聲音,我記得沒錯的話,陸羽是個棄嬰,當年幸被龍蓋寺住持僧智積禪師在西湖之濱拾得,即今湖北天門縣西門外,後交由寺裏的和尚積公禪師收養。從三歲到十二歲,恰指算來,他在龍蓋寺中已呆了九個春秋。我總以為,縱使他心不在佛門,但確乎曾經遇佛而生,與佛而住,他命定是佛。夢生淺吟低酌,靜靜地坐在木窗下,轉過臉凝視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姽嫿發覺,他又進入他的精神世界。

    在煙柳廊遇到夢生,姽嫿亦覺得他是從夢中走來。她生於斯,長於斯。破舊的太和廣場是她從小玩到她的地方。小時候,她經常和外婆村裏的小孩一起來這裏玩耍。隻不過,他們相繼凋零,隻從此不再回來,她習慣了在這裏看著她們,如同他們一直都在。這裏,有她少女時代的夢,和那些遠走天涯的輾轉回憶。夢生好像承載著她遠逝的煙火時光而來,出現在她麵前。雖然第一次見麵,卻十分親近。聽到夢生的聲音時,她內心更是驚顫一下。這是夢中回響過無數次的天籟之音,倏然間她的臉上如桃花妖灼,溫暖流放。姽嫿跟著他,慢慢地走在細雨裏,內心安靜,是童年孩子的歡悅心情。夢生,夢生。姽嫿輕聲地喊。他隻是盯著對麵人形道上的薔薇花架入神。他說,姽嫿,我記得,你曾經也這樣站在薔薇花下等我,隻不過我在南,你在北,時間橫亙了十年。姽嫿在他的小說中,看到過這樣唯美憂傷的段落。姽嫿,走在路上的時候,經常看到她就站在馬路對麵朝我揮手,然後發現,有人從我這邊跑過去。車輛飛馳而過,消失不見,原來隻是幻覺。他和她以這樣的形式在我對麵相遇,我隻能對著他們微笑,卻無法接近。而我知道,那個男人就是我,那個女子便是你。夢生望著姽嫿,仿佛是在把她一遍遍的刻在心裏。這樣純澈如水的男子,這樣貞靜如一的男子,她看著他消瘦的臉龐,心裏止不住的疼,欲伸手撫摸他柔柔的頭發。這時,夢生回過頭問她,剛才講到哪裏了。姽嫿的手指停在半空,又落在他的頭上,順勢把擋在他眼前的頭發撥弄到耳後跟,說到陸羽遊跡天下山水。左手江南,右手西藏,中間轉身停留一處麗江。有生之年,我要帶你著你走遍。夢生握緊姽嫿的柔荑,臉上是孩子般的純淨。姽嫿靜靜地笑,笑得幸福而奢侈。

    淩晨三點,夢生從夢中醒來,他端坐在電腦前麵,那一樹夢中花,在他的手指間又重新燃放。他順著陡峭的山崖攀爬,腳下是萬丈深淵,死寂沉沉。經過懸崖棧道時,山風清冽,身體不受控製的左右搖晃,從懸崖兩端落下去的石子沒有聲音。但是,他心裏安靜,亦覺得所見隻不過是幻覺。他沿著山路盤旋而上,抵達山頂的亭子,上書篆文“對弈亭”三字。亭中坐一青年軍卒和一老道在下棋。夢生看著這兩個人,驚訝失聲,這分明是宋太祖趙匡胤與陳摶老祖。他在《宋史•太祖本紀》的插畫版本中看到過這張彌足珍貴的畫像,豐子愷大師晚年的傑作。看“一個金戈鐵馬,誌在千秋社稷;一個閑雲野鶴,心連百丈煙霞。”“手起手落,咫尺間風雲變色;眉蹙眉舒,須臾間人神易位。”“一局棋罷,兩人大笑。治世者以權造勢,養心者練氣化神。以權造勢者陽亢,練氣化神者陰柔。以柔克剛,人間治理。”他想著熊召政《華山下棋亭記》裏的句子,看著這山,這人,這棋,人世間陡然是如此的安穩靜好。他站在這座窄僅盈丈、四周孤峭的小山峰上,兩側是深不見底的峽穀,“險峰下的美景”盡收眼底。他越過棋亭,看著遠方,頓然覺得這千秋曆史,也不過是煙塵幾許。占據他心裏的疑慮,成為橫貫中國文化根基的佛道浪漫。佛著一“無”字,講求從有到無,萬物皆空;道法歸一“有”字,闡釋從無到有,三生萬物。如此這般,那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也隻是一個由道入佛,由佛入道的過程呢?而他所知道的,到宋朝程朱理學時代,中國文化史上的佛、道、儒已經完成了絕對的統一。這有無之分,即是人生輪回常道,人立“中和”,竟是虛實一生。沉思醒來,風涼清冷,棋亭空蕩,人杳音消。原來不過黃粱一夢。夢生繼續東上,在東峰等待日出。他坐在華山絕頂,俯瞰這鬼斧神工的自然瑰寶,腦子裏閃現的是浮蕩在這裏的佛光靈樂、雲海龍吟等奇觀。蒼山奇俊,夜色深寥,他禁不住跪在突出在外的懸崖絕壁間,雙手合十,寂然入定。寫到這裏,他怎麽也回憶不起,是否親眼目睹華山日出從海平線躍過險峰絕壁,隔著天空僅一步之遙的壯美。關閉機器的瞬間,夢生輕輕地一笑,夢裏人生。房間裏幽暗一片,他走到窗台前,仰靠著橫梁,點上一隻煙,卻並不抽。城市高樓上幾點殘燈獨照,映著寂寥夜色,有快速腐朽的氣味。夜風吹過窗台帶著雨意。夢生伸手出去,稠密的雨絲急速地落在他的手掌心,打濕了橫臥的陽光。房間裏一直環繞的《心經》,在夜雨中越過鱗次櫛比的樓房,接壤灰白的慘淡天空。天光隱約有微明的光色閃爍,他拉上窗簾,倒在床上昏頭睡去。對著手機屏幕寫,姽嫿,一生一世,三生三世。

    雲禪寺法淨禪師來信說,中秋月上,將近有佛事一場,施主可親臨。夢生把書信遞給姽嫿看,我也很長時間沒有去寺廟,讓奶奶跟我同去吧。姽嫿的奶奶一直疾病纏身,遍訪名醫,終不見好。姽嫿一直憂心忡忡,但什麽也做不了。姽嫿說,奶奶昨天誦完百遍《九首菩薩經》後,夜間做了一個離奇夢。夢見佛光西來,直射入屋子,停留在她床前一下,就消失了。冥冥中自有定數,人力不可揣測。這裏距離商州3000公裏,我們稍做準備,後天動身。夢生說完,走出房間,站在陽台上看灰藍天空的流雲。姽嫿看著他清瘦的背影,手裏法淨禪師的書信被風卷起,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知道,夢生想起了十年前。

    那年,夢生突發急性闌尾炎,被送入醫院動手術,幾經折騰,終於在第二次手術後死裏逃生。手術前的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夢。半睡半醒間,一個老和尚走到他窗前,夢生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覺身材偉岸,壓過他的頭頂。老和尚聲音低沉宏厚,說了幾句似懂非懂的偈子:西來拈花一指香,半生風雨憐閭巷。雲海潮音聲聲漫,佛門堂下宴清光。夢生醒來後,除了老和尚那四句偈子,其他的什麽也不記得。於是,把那四句詩寫在白紙上,夾入病曆裏,沒有跟任何人說。病愈出院後,母親讓他和清河坊的香客一起去後山上香。夢生擠在人群中,隨同他們虔誠的磕頭參拜,頓覺有某種莫大的安靜。一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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