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小團圓》 (中) ZT
(2009-04-07 12:47:55)
下一個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姪,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麵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裏,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發,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隻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裏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發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袴,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裏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濕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裏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報道。“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裏.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裏塞。”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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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8-P119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借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來,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韓媽你看我畫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會,笑道:“醜相!”
九莉想起小時候抱著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
起先翠華不知道網球場有許多講究,修理起來多麼貴,遺說九莉可以請同學來打網球。一直沒修,九林仍舊是對著個磚牆打網球,用楚娣給他的一隻舊球拍。
翠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想利用這荒蕪的花園養鵝,買了兩隻,但是始終不生小鵝。她與乃德都常站在樓窗前看園子裏兩隻鵝踱來踱去,開始疑心是買了兩隻公的或是兩隻母的。但是兩人都不大提這話,有點忌諱——連鵝都不育?
“二嬸要回來了,”楚娣安靜的告訴九莉,臉上沒有笑容。
九莉聽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種預感。
好婆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女兒,冬瓜臉。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綢旗袍,挺著個大肚子。翠華也常說她:“媽就是這樣!”甕聲甕氣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間。
這一天她在樓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餅,咱們過陰天兒哪,”隻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下廚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疊薄餅,沒什麼好吃,但是情調很濃。
“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鬧義和拳,嚇死了,那時候我們在北京,都扒著那柵欄門往外看。看啊,看嘔!看那些義和拳嘍!”她說.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裏拉大車。
她曾經跟翠華的父親出國做公使夫人,還能背誦德文字母:“啊,貝,賽,代。”“那時候使館請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寶石金剛鑽脖鍊兒,摟摟抱抱的跳.跳舞嘛!樓梯上有個小窗戶眼兒,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
這兩天她女兒女婿都在談講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說,寫晚清人物的《清夜錄》,裏麵賽金花從良後,也是代表太太出國做公使夫人,顯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來。
九莉也看了《清夜錄》,聽見說裏麵有她祖父,看著許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個,是為了個船妓丟官的還是與小旦同性戀愛的?
“爺爺名字叫什麼?”她問九林,又道:“是哪兩個字?”
他寫給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從來不跟他們提起他父親,有時候跟訪客大談“我們老太爺”,但是當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這些事,與蕊秋一樣認為不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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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0-P121
她趕緊去翻來看,驚喜交集看到那傳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敵不念舊惡,在他倒黴的時候用他做師爺,還又把女兒給了他。
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驚艷,撞見東翁的女兒,彷彿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華隻含笑應著“唔……唔。”
“你講點奶奶的事給我聽。”九莉向韓媽說。韓媽沒趕上看見老太爺。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連草紙都省。”
九莉聽著有點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與她父親的恐怖一樣,都是永遠有出無進的過日子。
“三小姐小時候穿男裝,給二爺穿女裝.十幾歲了還穿花鞋,鑲滾好幾道,都是沒人穿了的。二爺出去,夾著個小包,”韓媽歪著頭,雙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一溜溜出去,還沒到二門,在簷下偷偷的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們在樓上看見笑,”她悄悄笑著說,彷彿怕老太太聽見。
“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嗬!
“老太太倒是說我心細。說‘老韓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頭,問疼不疼,也常說:“從前老太太倒是說我手輕。”
她在女僕間算是後進,但是老太太後來最信任她。
九莉又問三姑關於奶奶的事,爺爺她不記得了,死的時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錄》,笑道:“奶奶那首詩是假的。集子裏唱唱和的詩也都是爺爺作的。奶奶隻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歡:‘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想想真是——從前那時候四十歲已經老了,奶奶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像我們現在倒已經三十幾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歡她身上許多紅痣,其實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個小紅點子。我喜歡摸它。
“大爺非常怕奶奶。奶奶總是罵他。”
她死後他侵吞兩個孤兒的財產,報了仇,九莉心裏想。
“韓媽說二叔十幾歲還穿花鞋,穿不出去,帶一雙出去換。”
“是都說奶奶後來脾氣古怪,不見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見人,要他怕人——怕他學壞了。”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給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她未見得能像老爹爹那樣賞識他。當然從前的人當然相信父親……”
九莉不願意這樣想。“不是說他們非常好嗎?”
“當然是這麼說,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裏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裏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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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2-P123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姪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裏,她很見老,臉麵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裏。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她愛他們。他們不幹涉她,隻靜靜的躺在她血液裏,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麵的婆婆。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裏,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恒,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爿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裏常吵鬧,毓恒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裏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隻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裏的情形。隻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蕊秋一麵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彫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裏深深注視著。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唔。”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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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4-P125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咽的樣子。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把頭抵在皮麵方桌的銅邊上。
“你怎麼了?”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她不禁駭笑,心裏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隻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掛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裏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
的女朋友養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裏早已塌下來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癡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裏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裏,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裏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並沒說沒有,隻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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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6-P127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隻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裏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隻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裏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隻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裏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誌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裏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裏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裏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旅館裏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誌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雲誌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雲誌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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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8-P129
雲誌夫婦托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裏,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捲繃帶,又替外僑誌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雲誌低聲道:“那天在家裏,我聽見客廳裏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
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裏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裏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裏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裏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裏,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麵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裏,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隻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裏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俱,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彫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籐心紅木炕床上。她隻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麵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槓子,心裏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裏,正像他幹的事。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麵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臥室傢俱。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彿是覬覦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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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0-P131
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蔑她?但是她沒往下想,隻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隻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隻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突然聽見叫罵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乘此衝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韓媽更緊張起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沒去過,隻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後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幹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裏弔死過。
韓媽眼睛裏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傢俱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好在還沒說呢。”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藥,給了一盒萬金油。
發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夫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首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裏。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首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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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2-P133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後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嗬——!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嗬——都氣死人。”
楚娣在洋行裏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裏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裏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麵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裏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摺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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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4-P135
她從家裏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裏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複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隻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裏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繈褓一樣,隻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捲,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裏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裏羞愧到極點。
“不要緊,插在水裏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裏捲,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蝟,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速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隻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吃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拚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隻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彫花土耳其玉腰帶扣。菜已經上了桌,飯照西式盛在一隻橢圓大蓋碗裏,預備添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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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缺一隻椅子,”她說。
九莉到別的房間去找,但是椅子已經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張小沙發椅,躊躇了一下,隻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擱在個小地毯上,澀滯異常,先推不動,然後差點帶倒了一隻站燈。她來了以後遇到勞作總是馬上動手,表示她能適應環境。本來連劃火柴都不會,在學校做化學實驗無法點酒精燈,美國女教師走來問知代劃,一臉鄙夷的神色。
在家裏總有女傭慌忙攔阻:“我來我來,”怕她闖禍失火。
“卞家的小姐們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買東西!”從前李媽輕聲說,彷彿是醜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畢卡索抽象畫小地毯,都是必經之道,有時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時候需要把沙發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皺就會拖倒打碎東西,才度過一張,又麵臨一張。好容易拱到過道裏,進了客室的門,精疲力盡,怱見蕊秋驚異得不能相信的臉。
“你這是幹什麼?豬,”
項八小姐南西夫婦與畢先生都在。九莉隻好像他們一樣裝不聽見,仍舊略帶著點微笑,再把沙發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飯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說她她分辯,蕊秋便生氣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麼這樣做?”她想,但是從此不開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頭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國要是遇見個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
“人家都勸我,女孩子念書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結了婚也還是要有自立的本領,寧可備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經替蕊秋打過一次嘴,學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學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學著翠華的聲口。
住讀必須學琴才準練琴,學了又與原有的教師衝突,一個要手背低,一個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師氣得對她流淚。校方的老處女錢小姐又含嗔帶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橫掃過來,下手很重。她終於決定改行畫卡通片。
“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裏,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隻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誌都跟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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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處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汙穢。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慼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發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讚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麵,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誌”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裏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裏。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幹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麵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暱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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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麵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幹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麵,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俱,上首擱著一張條幾,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髒,也許在醫院裏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隻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靈不靈?”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仿彿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後餘生,造我的謠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裏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發,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佈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麵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托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隻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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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九莉聽見楚娣在浴室倚門向裏麵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時候自然會的,”知道蕊秋在說她。其實楚娣也並不讚成送她出洋,後來提起來,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勸來著。她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們倆都在浴室裏,正有點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細高細高的——!”
“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蕊秋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
“哦?”楚娣自負體格夠標準,顯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
當然不會肯讓她去做模特兒。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來幫她油漆燈罩,但是顯然又在辦公室絆住了,七點多鐘還沒回來。她激動的在客室裏走來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三姑做投機,把我的錢都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大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時候找到個七八十塊錢一個月的事,這樣巴結,笑話不笑話?”
九莉怔了一怔,輕聲道:“是怎麼……?別人怎麼能把錢提出來?”
“也是為了現在法幣要保值,所以臨走的時候托了人,隨時看著辦,問我來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這樣的事?馬壽聽見了都氣死了,說:‘這是偷!’”說時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馬壽是個英國教員,前一向來過一次,去後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訴楚娣:“馬壽現在胖得像個豬,”又提起他現在結了婚了。
“把人連根剷,就是這點命根子。噯喲,我替她想著將來臨死的時候想到這件事,自己心裏怎麼過得去?當然她是為了小爺。我怎麼跟她說的?好歸好,不要發生關係。好!這下子好,身敗名裂。表大媽為了小爺恨她。也是他們家傭人說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來也覺得大太太現在隻跟蕊秋好,對楚娣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聲音都難聽。但是大太太現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來也像冷笑,隻在鼻子裏哼一聲,因此她陰陽怪氣的,九莉也沒大注意。恨楚娣,不見得光是因為他們輩份不同?總也是因為她比他大,以為是她引誘他。
“表大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麼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爺還不也是利用她。現在都說小爺能幹了,他爸爸總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我心裏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給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張嘴多壞!我想想真冤,啞子吃黃連,還不能告訴人——真是打哪說起的?”
九莉始終默然,心裏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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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嗬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念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發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製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準,“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請客吃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麵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麵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蔴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別強烈,隻能坐在門檻上陰影裏。淡紅亂石嵌砌的平台,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隻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她想到跳樓,讓地麵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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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熱情嗎?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隻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裏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乾淨,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隻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麵吧。”蕊秋說。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托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麵。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塊多錢買了兩色核桃糖,兩隻油膩的小紙袋,笑著遞了給她。她沒說什麼,也沒有笑容,像手藝熟溜的魔術師一樣,兩個油透了的紙袋已經不見了。掖進她那特別寬大的藍布罩衫裏麵不知什麼不礙事的地方。九莉馬上知道她又做錯了事,一塊多錢自己覺得拿不出手,給了她也是一點意思。
韓媽辭別後問了聲:“大姐你學堂那隻箱子給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應了一聲。是學校製定的裝零食的小鉛皮箱,上麵墨筆大書各人名字,畢業後帶了回來,想必她看在眼裏,與她送來的那隻首飾箱一併藏過一邊,沒給翠華拿去分給人。
九莉這兩天剛戴上眼鏡,很不慣,覺得是驢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長途。韓媽似乎也對她有點慼到陌生,眼見得又是個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過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虧負她,騙了她這些年。在電車月台上望著她上電車,兩人都知道是永別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考上了,護照也辦好了,還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說就要打起來了,”蕊秋說。
九莉從來不提這事,不過心裏著急。並不是想到英國去——聽蕊秋說的一年到頭冷雨,黃霧,下午天就黑了。“窮學生哪裏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不見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歡吃乳酪。”
“那東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過是想遠走高飛.這時候隻求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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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8-P149
這樣著急,也還是不肯看報。
“到時候自會告訴我的,”她想.
其實她母親又還不像她父親是個“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來也不要緊,學生他們會疏散到鄉下去,配給口糧,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最好了。”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對象,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裏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週末,楚娣在家裏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有芝蔴醬。”她一麵和麵,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蒸籠冒水蒸氣,薰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隻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蔴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麵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隻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裏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隻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範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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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範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衝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裏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後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裏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麵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裏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裏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幹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隻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表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裏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她隻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裏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裏,”比比說。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迴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比比回到艙房裏,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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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楚娣在德國無線電台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製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後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隻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嚧竺夼鄞?媧笠攏?撬?囊剮幸攏?郎矸?K??鋶擔?糯蔚?屏訟ジ且裁謊Щ帷R鄖把Э?擔?部?貌緩茫?ɡ技??搗蜃蘢?諗員擼?戎???蛔?弧?br />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O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蠐殖隼窗煸誘I,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頡!?br /> “後來怎麼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麵沒有?”
“沒見麵。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虻故嗆芮逍愕模?銥醇??掌?:罄唇崍嘶椋?閹???才醯貌壞昧耍?韉氖?菜?恰??蠢爰易懿⑼貳?頤嵌夾λ懶恕!?br />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蚴盞叫乓歡ㄊ塹弊魑蘖牡畝琳咼俺澠?裕?踔領妒峭?爍???嫘Γ??悅換匭擰?br /> 湯孤蚶蔥潘蹈遄訏裼昧耍??繁閾Φ潰骸凹甘鼻腖?闖圓琛!?br />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蠐械愫悶媯??槐惴炊裕?壞眯戳蘇瘧閭躒ィ??婕創虻緇襖叢級ㄊ奔淅闖圓璧恪?br /> 湯孤虼蟾嘔瓜袼?蹦輳?莩ぃ?┏づ郟?迨蕕牧常?還?吠毫耍?髦?霰『誑親蛹袤尅?br />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彫花金邊鏡框裏,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蜃⑹恿艘幌攏?勻揮∠蠛萇睢D鞘撬?氖貝??br />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麼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會不覺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麼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台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隻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麵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姪,大學畢業後從天津帶著少奶奶出來,在上海找了個小事做著,家裏有錢,但是不靠家裏。少奶奶是家裏給娶的,耳朵有點聾。楚娣說過:“現在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裏的錢是要的,家裏給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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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裏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麵,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傢俱。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個子,有紅似白的長臉,玳瑁邊眼鏡,夠得上做張恨水小說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長臉,矮而不嬌小。她殷勤招待,有點慌亂。九莉已經留了個神,說話大聲點,也不便太高聲,還是需要他傳話,他顯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興的神氣。九莉覺得他們很慘,沒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種喜氣。
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裏麵雲鳳與表姪戀愛,也不知是堂姪——隻看見兩段,沒說清楚——有肉體關係。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裏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雲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乾薑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掗他的。他剛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書房裏連說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是老親。表大媽那時候當然沒這麼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噯!’”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隻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麼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麼,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艷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裏。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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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後回上海來也不在家裏住。隻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裏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裏,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裏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裏,頭髮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髮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黴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裏,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麼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麼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隻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裏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髮。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成人,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裏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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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姦。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麼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姦她,未免有點使人駭笑與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睏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隻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隻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隻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裏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據,但是他婚後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復,其實緒哥哥是最合邏輯的人選,嫡堂小叔,接近的機會多.又貌不驚人,不會引人注意,而且相處的年數多了,知道他謹慎,守口如瓶絕對可靠。處在她的地位,當然安全第一。在他這方麵,想必早就羨慕她了。他又不像維哥哥大少爺脾氣,她也許有眾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回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裏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麼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裏總是不好受。”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後來變醜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回憶裏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覺得這數目的巧合有命運性。“嬌小玲瓏,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的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麼?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於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說的,怎麼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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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願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麼,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裏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隻用赭色與花青兩個顏色。”她心裏想“那不是半瞎了嗎?”學了兩天就沒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飢渴。
她隻記得對他說過這麼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髮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後,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飪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隻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髮。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來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濛。
“有人在雜誌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來了封信說:“邵君已經失去自由了。他倒是個硬漢,也不要錢。”
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麵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她鄙視年青人的夢。
結果是一個日軍顧問荒木拿著手鎗衝進看守所,才放出來的。此後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誌士。
楚娣第一次見麵便笑道:“太太一塊來了沒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全都有太太,還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顯了點。之雍一麵答應著也笑了。
去後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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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之雍說。
他天天來。她們家不興房門整天開著,像有些中國人家一樣。尤其因為有個房客,過道裏門全關著,在他就像住旅館一樣,開著門會使他覺得像闖到別人家裏.但是在客室裏關著門一坐坐很久,九莉實在覺得窘。楚娣隻皺著眉半笑著輕聲說了聲:“天天來——!”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麵,背著亮坐在斜對麵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麵頰,眼窩裏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稜。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撚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納罕的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她笑著解釋。
“是滿麵油光嗎?”他也笑了。
他約她到向璟家裏去一趟,說向璟想見見她。向璟是戰前的文人,在淪陷區當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飯後騎著他兒子的單車來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輪車。清冷的冬夜,路相當遠。向璟住著個花園洋房,方塊烏木壁的大客廳裏許多人,是個沒酒暍的雞尾酒會。九莉戴著淡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隻搽著桃紅唇膏.半鬈的頭髮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寧綢棉袍,整個看上去有點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說話。
“其賣我還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
向璟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後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裏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韜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裏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幹涉。她一直覺得隻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麼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後來信上也說“尋求聖杯”。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隻舊信封裏。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麵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裏照的,非常貴,所以隻印了一張。陰影裏隻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髮,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麵,”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誌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裏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畑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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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裏,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隻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裏窮,可以連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麼改變。穿著襯衫,長袴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裏。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產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隻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裏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裏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鍾,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裏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裏,一個幹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幹。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麵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麵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隻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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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幹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裏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裏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隻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麵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裏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隻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麼許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麼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麼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麼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麼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彿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鬆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噯。”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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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正以為“其患遂絕”,他又來了。她也沒問怎麼這些天沒來。後來他有一次說:“那時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隻好算了,”她彷彿有點詫異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說:“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話,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這以前他說過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難。”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實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說:“我怕未來。”
沒說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點悲哀的微笑著說:“人生總得要去過的。”
之雍笑道:“我總是忍不住要對別人講起你。那天問徐衡:‘你覺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裏見過的一個畫家.“他說‘風度很好。’我很生氣。”
她也隻微笑。對海的探海燈搜索到她,藍色的光把她塑在臨時的神龕裏。
他送了她幾本日本版畫,坐在她旁邊一塊看畫冊,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藍喇叭袖裏的手腕十分瘦削.見他也在看,不禁自衛的說:“其實我平常不是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為了我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去,立刻想起舊小說裏那句濫調:“怎麽樣也是抬不起頭來,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頭來,是真的還是在演戲?
他注視了她一會之後吻她。兩隻孔雀藍袍袖軟弱的溜上他肩膀.圍在他頸項上。
“你彷彿很有經驗。”
九莉笑道:“電影上看來的。”
這次與此後他都是像電影上一樣隻吻嘴唇。
他攬著她坐在他膝蓋上,臉貼著臉,他的眼睛在她麵頰旁邊亮晶晶的像個鑽石耳墜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這樣說他。她想是他的同學或是當教員的時候的同事。
寂靜中聽見別處無線電裏的流行歌。在這時候聽見那些郎呀妹的曲調,兩人都笑了起來。高樓上是沒有的,是下麵街上的人家。但是連歌詞的套語都有意味起來。偶而有兩句清晰的。
“噯,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聽。
大都聽不清楚,她聽著都像小時候二嬸三姑常彈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順流而下
金色的夢之河,
唱著個
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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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隻有暸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隻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裏無論什麼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幹。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說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現在好了。”
不過笑得自然了點,她想。
他三十九歲。“一般到了這年紀都有一種惰性了的,”他笑著說。
聽他的口氣他也畏難。但是當然他是說他不像別人,有重新來過的決心。她也有點知道沒有這天長地久的感覺,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樣。
他算魯迅與許廣平年齡的差別,“他們隻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點。”
又道:“不過許廣平是他的學生,魯迅對她也還是當作一個值得愛護的青年。”他永遠在分析他們的關係。又講起汪精衛與陳璧君,他們還是國民黨同誌的時候,陳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麵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開門請她進去。
陳璧君的照片她看見過,矮胖,戴眼鏡,很醜。汪精衛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們這是對半,無所謂追求。”見她笑著沒說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討價還價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說:“太大膽了一般的男人會害怕的。”
“我是因為我不過是對你表示一點心意。我們根本沒有前途,不到哪裏去。”但是她當時從來想不出話說。而且即使她會分辯,這話也彷彿說得不是時候。以後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後。還能有多少時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劃著,仍舊是遙坐的時候的半側麵,目光下視,凝注的微笑,卻有一絲淒然。
“我總是高興得像狂喜一樣,你倒像有點悲哀,”她說。
他笑道:“我是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菓,蘋菓拿到手裏還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說他一直想遇見像她這樣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說。
“噯,我也喜歡那種腰身細的佛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彌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說過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說她沒看見我這樣過。”
秀男是他姪女。“我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對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為了幫我維持家用,決定嫁給一個姓聞的木材商人,也是我們同鄉,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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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過他一次,見到秀男,俏麗白淨的方圓臉,微鬈的長頭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藍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幾歲。那位聞先生剛巧也在,有點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裝,三十幾歲,臉上有點麻麻癩癩的,實在配不上她。
“她愛她叔叔,”九莉心裏想。
他講他給一個朋友信上說:“‘我跟盛九莉小姐,戀愛了。’”頓了頓,末了有點抗聲說。
她沒說什麼,心裏卻十分高興。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這是宣傳。
她的腿倒不瘦,襪子上端露出的一塊更白膩。
他撫摸著這塊腿。“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微風中棕櫚葉的手指。沙灘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線往上爬,又往後退,幾乎是靜止的。她要它永遠繼續下去,讓她在這金色的永生裏再沉浸一會。
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繫不起來。應當立刻笑著跳起來,不予理會。但是還沒想到這一著,已經不打了。她也沒馬上從他膝蓋上溜下來,那太明顯。
那天後來她告訴他:“向璟寫了封信給我,罵你,叫我當心你,”她笑著說。
之雍略頓了頓,方道:“向璟這人還不錯,他對我也很了解,說我這樣手無寸金的人,還能有點作為,不容易.他說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簡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動機,會對他說向璟的壞話?還是表示有人關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沒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識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響人的能力,不相信誰會背叛他。他對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個也不肯放棄。
信就在書桌抽屜裏,先讚美了她那篇“小傑作”,然後叫她當心“這社會上有吃人的魔鬼。”當然沒指名說他,但是文姬也已經在說“現在外麵都說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沒拿給他看,她最怕使人覺得窘,何況是他,儘管她這是過慮。也許她也是不願正視他在這一點上有點瘋狂。
結果她找楚娣幫她寫,回了向璟一封客氣而不著邊際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來信說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涼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對了。……生命在你手裏像一條迸跳的魚,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氣。”
她不怎麼喜歡這比喻,也許朦朧的聯想到那隻趕蒼蠅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這封長信寫得很得體,她拿給楚娣看,免得以為他們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該有封情書了。”
“我真喜歡紅綠燈,”過街的時候她向比比說。
“帶回去插在頭髮上吧,”比比說。
之雍再來上海,她向他說“我喜歡上海。有時候馬路邊上乾淨得隨時可以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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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笑道:“唔。其實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不是?他說“有些高房子給人一種威脅,”不也是同樣的主觀?
“你倒是不給人自卑感,”他有次說.
他撳鈴她去開門,他笑道:“我每次來總覺得門裏有個人。”聽他的語氣彷彿有個女體附在門背後,連門都軟化了。她不大喜歡這樣想。
“你們這裏佈置得非常好,”他說。“我去過好些講究的地方,都不及這裏。”
她笑道:“這都是我母親跟三姑,跟我不相幹。”
他稍稍吃了一驚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濃烈的顏色她都喜歡,但是沒看見過有深紫的牆,除非是個舞廳。要個沒有回憶的顏色,回憶總有點悲哀。
她隻帶笑輕聲說了聲“跟別的地方都兩樣。”
他有點擔心似的,沒問下去。
她覺得了,也有點輕微的反感,下意識的想著“已經預備找房子了?”
他說他還是最懷念他第一個妻子,死在鄉下的。他們是舊式婚姻,隻相過一次親。
“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我要跟你確定,”他把臉埋在她肩上說。
她不懂,不離婚怎麼結婚?她不想跟他提離婚的事,而且沒有錢根本辦不到。同時他這話也有點刺耳,也許她也有點戚覺到他所謂結婚是另一回事。
說過兩遍她毫無反應,有一天之雍便道:“我們的事,聽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麵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麵的畫在牆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十幾年後她在紐約,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來,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急死了,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裏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屍,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拚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頭背心,淡茶褐色斜紋布窄腳袴。汝狄隻喜歡她穿長袴子與鄉居的衣裙。已經扣不上,鈕扣挪過了,但是比比說看不出來。
“生個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說,也有點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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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門鈴響,她去開門。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門度假去了,地方相當大。一個矮墩墩平頭整臉三十來歲的男子,蒼白,深褐色頭髮,穿戴得十分齊整,提著個公事皮包,像個保險掮客,一路進來一副戒備的神氣。
“這裏沒人,”她說。那是他的條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領他進臥室,在床上檢驗。他脫下上衣,穿著短袖襯衫,取出許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來是用藥線。《歇浦潮》裏也是“老娘的藥線”。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她著急的問。
“你寧願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隻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裏。四個月了。”
“不會的。”但是顯然也在心裏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也不見得是在家裏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隻劈柴斧放還原處。這裹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我沒出去,”他說,“就在樓梯口,聽見電梯上來,看見他進去。剛才我去看看他們這裏有些什麼,看見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麼,我殺了這狗娘養的。”
這話她聽了也不覺得奇怪。憑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來他也許與她十幾歲影迷時代有關,也在好萊塢混過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說。
也積不下錢來。打撲克談笑間買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賣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劇情會議上總是推他寫錢的事。
“我是個懦夫,”他說。他們離西部片的時代背景不太遠,有時候會動不動對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點納罕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後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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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裏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裏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彫的鳥。
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衝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比比問起經過,道:“到底打下來什麼沒有?”告訴她還不信,總疑心不過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們這真是睜著眼睛走進去的,從來沒有瘋狂,”之雍說。
也許他也覺得門頭上有個什麼東西在監視著他們。
“明天有點事,不來了,”他說。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轉學到她妹妹的大學裏,姐妹倆都人緣非常好,但是上海對印度人的歧視比香港深,因為沒有英帝國的一層關係在裏麵。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異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鄉娶媳婦,嫌此地的女孩子學壞了,不夠守舊。英美人又都進了集中營。她們家客室裏掛著兩個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國王為了子嗣問題與埃及的禦妹離婚後,又添上伊朗國王的相片,似乎視為擇婿的對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釋.照他們的標準,法魯克王不算胖——當然那時候也還沒有後來那麼胖。
法魯克後來娶的一個納麗曼王後也是平民,開羅一個店主的女兒,但是究竟近水樓台,不像戰時上海那麼隔絕。九莉心裏覺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來是神秘的。他們家後門口小天井裏拴著一隻山羊,預備節日自己屠宰,割斷咽喉。牠有小馬大,汙暗潮濕的鬈毛像青種羊,伸著頭去吃廚房窗口菜籃裏的菜。
這天剛巧無處可去,沒電影看實在是樁苦事。九莉忽然想起來,那畫家徐衡曾經把住址寫給她,叫她隨時去看他的畫,問比比有沒有興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畫。
徐家住得不遠,是弄堂房子,從廚房後門進去,寬大陰暗的客室裏有十幾幅沒配畫框的油畫掛在牆上,擱在地下倚著牆。徐衡領著她們走了一圈,唯唯諾諾的很拘謹。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家常卻穿著一套古舊的墨綠西裝,彷彿還是從前有種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綠。
之雍忽然走了進來。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卻再也沒想到他剛巧也在這裏.他有一次在她家裏遇見過比比,大家點頭招呼,房間裏光線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見他滿麵笑容,卻帶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夠不上談畫,隻能說英文。九莉以為窘是因為言語不通,怕他與徐衡有自卑感,義不容辭的奮身投入缺口,說個不停。尤其因為並不喜歡徐的畫,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視了兩遍,他又從內室搬出兩張來,大概他們隻住底層兩問。欣賞過了方才告辭,主人與之雍送了她們出來.通往廚房的小穿堂裏有一桌麻將,進出都沒來得及細看,彷彿都是女太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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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之雍來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裏打牌。
“偏你話那麼多,嚵ㄔ?菜蹈霾煌輳?彼?χ?怠?br /> 她隻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來,才記得迎麵坐著的一個女人滿麵怒容。匆匆走過,隻看見彷彿個子很高,年紀不大。
“她說:‘我難道比不上她嗎?’”
他說過“我太太倒是都說漂亮的。”九莉看見過她一張戶外拍的小照片,的確照任何標準都是個美人,較近長方臉,頎長有曲線,看上去氣性很大,在這裏,站在一棵芭蕉前麵,也沉著臉,剔起一雙畫成拋物線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對自己說:“這次要娶個漂亮的。”她嫁他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後有了感情才有肉體關係的。
他講起出獄的時候,“這次我出來之後,更愛她了,她倒——噯,對我冷淡起來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講條件似的嘔!我很不高興。”
昨天當場打了他一個嘴巴子,當然他沒提,隻說:“換了別人,給她這麼一鬧隻有更接近,我們還是一樣。”
九莉偏揀昨天去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總繐,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她不禁憮然。本來他們早該結束了。但是當然也不能給他太太一鬧就散場.太可笑。九莉對她完全坦然,沒什麼對不起她。並沒有拿了她什麼,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同。
他還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來,她端了茶來,坐在他的沙發椅旁邊地毯上。
他有點詫異的說:“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昇華昇掉了。”
她總是像聽慣了諛詞一樣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裏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裏罵著髒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煙,眼睛裏有輕蔑的神氣。“喝,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麼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公寓的兩個門警都是山東大漢,不知道從什麼雜牌軍隊裏退伍下來的,黃卡其布製服,夏天是英國式短袴,躺在一張籐躺椅上攔著路,突出兩隻黃色膝蓋。
開電梯的告訴楚娣:“那位先生個子不大,力氣倒大,把看門的打得臉上青了一塊,這兩天不好意思來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愛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離婚,”她竟告訴比比,揀她們一隻手弔在頭上公共汽車的皮圈上的時候輕快的說,不給她機會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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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也繼續微笑,不過是她那種露出三分恐懼的笑容。後來才氣憤的說:“第一個突破你的防禦的人,你一點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沒有!”隨又笑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給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裏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頭髮梢上分開的,可以撕成兩根,”他忽然告訴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們的親暱。比比顯然覺得這話太不紳士派,臉色變了,但是隨即岔了開去。那天他與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講起她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較量,九莉告訴他“我總想多賺點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她從前也提起過她母親為她花了許多錢又抱怨。不過這次話一出口就奇窘,因為他太太是歌女,當然他曾經出錢替她“還債”。他聽著一定耳熟,像社會小說上的“條斧開出來了。”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明知他現在沒錢,她告訴他不過是因為她對錢的態度需要解釋。
連之雍都有點變色,但是隨即微笑應了聲“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裏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製,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們家吃了便飯之後,她實在覺得不好意思,打了個手巾把子來,剛遞了給他,已經一側身走了,半回過頭來一笑。
他望著她有點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時候,之雍笑道:“這毛巾這麼乾這麼燙,怎麼擦臉?”
專供飯後用的小方塊毛巾,本來摺成三角形像兩塊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濕。她猜著他習慣了熱手巾把子,要熱才舒服,毛孔開放,所以拿去另絞了來。她用楚娣的浴室,在過道另一端,老遠的拿來,毛巾又小,一定涼了,所以把熱水龍頭開得特別燙,又絞得特別緊,手都燙疼了。
“我再去絞一把來。”
她再回來,他說:“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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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沒有,粗重的闊條水泥闌千築得很高,整個幾何式。燈火管製的城市沒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頭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帶鐵銹氣的天上,高懸著大半個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
“‘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裏了!”他作勢一把捉住她,兩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夾著香煙,發現他燙了她的手臂一下,輕聲笑著叫了聲噯喲。
他吻她,她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後一飄,倒折過去。但是那熱風也是燭燄,熱烘烘的貼上來。
“是真的嗎?”她說。
“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來。這一天下午秀男來找他,九莉招呼過了馬上走開了,讓他們說話。等她泡了茶來,秀男沒吃就走了。他們在最高的這層樓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來,她在街上還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
“她說‘你們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訴九莉。
“因為她愛他,”九莉心裏想,有點淒然。
浴佛節廟會,附近幾條街都擺滿了攤子,連高樓上都聽得見嗡嗡的人聲,也更有一種初夏的氣息.九莉下去買了兩張平金綉花鞋麵,但是這裏沒什麼東西有泥土氣,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鄉下小孩子,”他說。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遙坐的半側麵,忽道:“我好像隻喜歡你某一個角度。”
之雍臉色動了一動,因為她的確有時候忽然意興闌珊起來。但是他眼睛裏隨即有輕蔑的神氣,俯身撳滅了香煙,微笑道:“你十分愛我,我也十分知道,”別過頭來吻她,像山的陰影,黑下來的天,直罩下來,額前垂著一綹子頭髮。
他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的別過頭來吻她一下,像隻小獸在溪邊顧盼著,時而低下頭去啜口水。
磚紅的窗簾被風吸在金色橫條鐵柵上,一棱一棱,是個扯滿了的紅帆。壁上一麵大圓鏡子像個月洞門。夕陽在鏡子上照出兩小條五彩的虹影。他們靜靜的望著它,幾乎有點恐懼.
他笑道:“沒有人像這樣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能這樣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說。
又道:“鄉下有一種麂.是一種很大的鹿,頭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氣很大,差點給牠跑了。累極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經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們並排躺在沙發上,他在黃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聊齋裏的狐女。”
他告訴她他第一個妻子是因為想念他,被一個狐狸精迷上了,自以為天天夢見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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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寫信給他說:“我真高興有你太太在那裏。”
她想起比比說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後需要去找妓女的話。並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們現在仍舊是夫婦。她知道之雍,沒有極大的一筆贍養費,他也決不肯讓緋雯走的。
她不覺得他有什麼對不起緋雯。那麼美,又剛過二十歲,還怕沒有出路?
她不妒忌過去的人,或是將要成為過去的。
在同一封信裏她又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
他回信說:“……至於我們的婚姻,的確是麻煩。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讓我來承擔好了。昨天夜裏她起來到餐室裏開了櫥倒酒喝。我去搶了下來,她忽然怪笑起來,又說:‘我的父親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從來沒去問那句話的意義。想必總是從十五歲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現在要向父親訴說。
“現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說。
九林想必也聽見了點風聲,來了一趟,詫異得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但是看她們這裏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來。
他自從那年五爸爸去說項,結果送他進了一家大學附中,讀了兩年升入大學,念了兩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沒有興趣九莉也不讚成念下去,但是也無法幫他找事,更不願意向之雍開口。
“一個人要靠人幫總不行,”楚娣當著他說。
九莉對這話有點輕微的反感,因為她弟弟天生是個混飯吃的人,至少開始的時候沒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時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連日熬夜,隔兩個鐘頭數幾滴藥水給他吃。九莉也是聽她自己說的。但是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
九莉給之雍信上說,她夢見告訴她的老女傭關於他,同時看見他在大太陽裏微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是深紅色的臉,刻滿了約有一寸見方的卐字浮彫,有兩三分深,陰影明晰。她覺得奇怪,怎麼一直沒注意到,用指尖輕輕的撫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點疼。
他信上說不知道為什麼刻著卐字。其實她有點知道是充軍刺字,卐字代表軸心國。
她寫了首詩:
“他的過去裏沒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裏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麼空虛,在等著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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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告訴她說:“我帶了筆錢來給緋雯,把她的事情解決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說了聲“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從來沒提過他離婚的事。但是現在他既然提起來,便微笑低聲道:
“還有你第二個太太。”是他到內地教書的時候娶的,他的孩子們除了最大的一個兒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幾個都是她的。後來得了神經病,與孩子們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認緋雯是我的太太。”
“不過你跟緋雯結婚的時候沒跟她離婚。”
“要趕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過是法律上的手續。”隨即走開了.
終於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並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報紙向一隻鏡麵烏漆樹根矮幾上一丟,在沙發椅上坐下來,雖然帶笑,臉色很淒楚。
她知道是為了緋雯,坐到沙發椅扶手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護痛似的微笑皺著眉略躲閃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處。
“另外替緋雯買了輛卡車。她要個卡車做生意,”他說。
“哦。”
又閒談了幾句,一度沉默後,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興。”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說了!”
她後來告訴楚娣:“邵之雍很難受,為了他太太。”
楚娣皺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又道:“當然這也是他的好處,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
那兩條啟事一登出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報小報一齊報導。——我就最氣說跟我住住就不想結婚了。這話奇怪不奇怪?”
原來親戚間已經在議論,認為九莉跟她住著傳染上了獨身主義。當然這還是之雍的事傳出去之前。她一直沒告訴九莉。
“那麼什麼時候結婚?一她問。
“他也提起過,不過現在時局這樣,還是不要,對於我好些。”
他是這樣說的:“就宣布也好,請朋友吃酒,那種情調也很好,”慨然說。
他在還債。她覺得有點淒慘。
他見她不作聲,也不像有興緻,便又把話說回來了。
提起時局,楚娣自是點頭應了聲“唔。”但又皺眉笑道:“要是養出個孩子來怎麼辦?”
照例九莉隻會詫異的笑笑,但是今天她們姑姪都有點反常。九莉競笑道:“他說要是有孩子就交給秀男帶。”
楚娣失笑道:“不能聽他的。疼得很的。——也許你像我一樣,不會生。二嬸不知道打過多少胎。”
九莉非常詫異。“二嬸打過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當你知道.”
因為她一向對夏赫特的態度那麼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說過:“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當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學校校長,楚娣去學德文認識的。她也見過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黃頭髮,戴眼鏡,還相當漂亮,說話永遠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來她總是到比比家裏吃飯。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為二嬸總是最反對發生關係。”
楚娣疲乏的搖頭笑嘆道:“那時候為了簡煒打胎——喝!”因為在英國人生地不熟,打胎的醫生更難找?“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那時候想著,要是真不能離婚,真沒辦法的話,就跟我結婚,作掩蔽。我也答應了。”略頓了頓,又道:“二嬸剛來那時候我十五歲,是真像愛上了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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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愛簡煒,但是當然也愛上了他。九莉駭異得話聽在耳朵裏都覺得迷離惝恍。但是這種三個人的事,是他們自己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雖然悲劇性,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笑道:“後來怎麼沒實行?”
“後來不是北伐了嗎?北洋政府的時候不能離婚的。”
怪不得簡煒送她的照片上題的字是這樣歉疚的口吻:“贈我永遠視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長長的臉,橢圓形大黑眼睛,濃眉,花尖,一副顧影翩翩的樣子。
遊湖泊區當然是三個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詩上說“想籬上玫瑰依舊嬌紅似昔。”北國涼爽的夏天,紅玫瑰開著,威治威斯等幾個“湖上詩人”的舊遊之地,新出了留學生殺妻案。也許從此楚娣總有種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這筆妻財,所以更依戀這溫暖的小集團,甘心與她嫂嫂分一個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還有馬壽。還有誠大姪姪。二嬸這些事多了!”
“我不記得誠大姪姪。”
“怎麼會不記得呢?”楚娣有點焦躁起來,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響了。“誠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隻記得胖大姪姪,辮大姪姪。”因為一個胖,一個年紀青青的遺留著大辮子,拖在背上。“——還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顯然認為那個來吃下午茶的法國軍官不足道,不大能算進去。“二嬸上次回來已經不行了.”她搖搖頭說。
九莉一直以為蕊秋是那時候最美。
楚娣看見她詫異的神氣.立刻住口沒說下去。雖說她現在對她母親沒有感情了,有時候自己人被別人批評,還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範斯坦一醫生倒是為了你。”
九莉很震動。原來她那次生傷寒症,那德國醫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龍衝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陣消毒藥水氣撲鼻。在他診所裏,蕊秋與他對立的畫麵:診所附設在住宅裏,華麗的半老洋房,兩人的剪影映在鐵畫銀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頭用聽筒聽她單薄的胸部,她羞澀戒備的微醺的臉。
難怪她在病榻旁咒罵:“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的人隻能讓你自生自滅。”
也許住院費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為人多了,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照理不能這樣講,別的都是她愛的人。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於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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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想著,也許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後,她從屋頂上下來,不知道怎麼臥室裏有水蒸氣的氣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沒拉平,一切都有點零亂。當然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麼會對誠大姪姪一點印象都沒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虛,總是靠後站,蕊秋楚娣走後也不到他們家來玩,不像他別的弟兄們。隻有他,她倒有點介意,並不是因為她母親那時候是有夫之婦——時候再講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當時也許也帶點報復性質,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了小公館。她不過因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時間尤其是她的。久後她在紐英倫鄉下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家人,一個小男孩子牽著一匹“布若”,一種小巧的墨西哥驢子,很可愛,臉也不那麼長。因為同路走了一會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頸項背後,那孩子立刻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也能了解,她還沒忘記兒童時代佔有性之強。
那年請大姪姪們來過陽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還有,乃德也在座,隻有他沒戴金銀紙尖頂高帽子.九莉沒上桌,但是記得宴會前蕊秋楚娣用大紅皺紙裹花盆。桌上陳列的小炮仗也是這種皺紙,掛燈結綵也是皺紙帶子。她是第一次看見,非常喜歡,卻不記得有誠大姪姪這人。他也沒拍進照片。
她們走後這幾年,總是韓媽帶九莉九林到他們家去,坐人力車去,路很遠,一帶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頂,也用不著屋瓦。荒涼的街上就是這一條白泥長方塊,倒像中東。牆上隻開了個舊得發黑的白木小門,一進去黑洞洞的許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關的親戚本家。轉彎抹角,把她們領到一個極小的“暗間”裏,有個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爺。
“認了多少字啦?”他照例問,然後問他媳婦四嫂:“有什麼點心可吃的?”
四嫂是個小腳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門口。翁媳討論完了,她去弄點心。大姪姪們躲得一個都不見,因為有吃的。
“背首詩我聽,”他說。
九莉站在磚地上,把重量來回的從左腳挪到右腳,搖擺著有音無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國恨,”看見他拭淚。
她聽見家裏男傭說二大爺做總督。南京城破的時候坐在籃子裏從城牆上弔下來逃走的。
本地的近親隻有這兩家堂伯父,另一家闊。在傭人口中隻稱為“新房子”。新蓋的一所大洋房,裏外一色乳黃粉牆,一律白漆傢俱,每問房裏燈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總。盛家這一支家族觀念特別重,不但兩兄弟照大排行稱十一爺十三爺,連姨奶奶們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爺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爺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繞得人頭暈眼花。十一爺在北洋政府做總長。韓媽帶了九莉姐弟去了,總是在二樓大客廳裏獨坐,韓媽站在後麵靠在他們椅背上,一等等好兩個鐘頭。隔些時韓媽從桌上的高腳玻璃碟子裏拈一塊櫻花糖,剝給他們吃。
有人送的一個新姨奶奶才十七歲,煙台人,在壁爐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細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綠磁磚壁爐,更顯得苗條。梳著兩隻辮子髻,一邊一個,稀疏的前劉海,小圓臉上胭脂紅得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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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多少年哪?是哪兒人哪?”她沉著臉問韓媽。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話講,免得僵。韓媽恭恭敬敬一句一個“姨奶奶”,但是話並不多。
連新姨奶奶都走開了。終於七老太太召見,他們家連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稱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們問長問短。“都吃些什麼?他們媽媽好些東西不叫吃,不敢亂給東西吃。鯽魚蒸雞蛋總可以吃吧?還有呢?”一一問過,吩咐下去,方輕聲道:“十六爺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沒呀?”她當然用大排行稱呼乃德兄妹。“咳呀,倆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還虧得有你們老人喔!”
“還是上回來的信吧?我們底下人不知道嗬,老太太!”
“倆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們這兒的。”
“他們倆倒好,不吵架。”
“十六爺這向怎麼樣?”又放低了聲音,表示這一次是認真問。隨即一陣嘁嘁喳喳。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我們不知道嗬,老太太,我們都在樓上。現在樓下就是兩個燒煙的。”
問話完畢,便向孩子們說:“去玩去吧。要什麼東西跟他們要,沒有就去買去。到了這兒是自己家裏,別做客。”
沒人陪著玩,韓媽便帶他們到四樓去,四樓一個極大的統間,是個作場,大姨奶奶在一張長案上裁剪、釘被窩,在縫衣機上踏窗簾。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絲絨織花窗簾料子。她臉黃黃的,已經不打扮了,眉毛頭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臉上從來沒有笑容。
“噯,韓大媽坐,坐!見過老太太沒?”
“見過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聲。“我反正是——總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幹嘛!”
老太太廢物利用,過了時的姨奶奶們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還見老,骨瘦如柴,一雙大眼睛,會應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
大姨奶奶有個兒子,六七歲了,長得像她,與九莉姐弟一樣大,但是也不跟他們玩,跑上樓來就扯著他母親衣襟黏附在身邊,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當著人有點不好意思,詫異的叱道:“嗯?”但終於從口袋裏摸出點錢來給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樓去。
“開飯了。”女傭上樓來請下去吃飯。
老太太帶著幾個大孫子孫女兒與九莉九林,圍坐在白漆大圓桌上。他們倆仍舊是家裏逐日吃的幾樣菜擱在麵前,韓媽站在背後,代夾到碗碟裏。
飯後老太太叫二哥哥帶他們到商務印書館去買點東西給他們。二哥哥是中學生,二藍布罩袍下麵穿得棉墩墩的,長圓臉凍得紅一塊白一塊,在一排排玻璃櫃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許多自來水筆,活動鉛筆,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鎮紙,看不懂的儀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細看,像是想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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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店夥走上前來,十分巴結,也許是認識門口的汽車,知道是總長家的少爺。二哥哥忽然豎起兩道眉毛,很生氣似的,結果什麼也沒買。
晚上汽車送他們回去,九莉九林搶著認市招上的字,大聲唸出來,非常高興。
“新房子”有個僕人轉薦到海船上當茶房,一個穿黑嗶嚩檀虻拇蠛海?⒏:笠徽帕誠窀鯰凸膺罅戀暮炱磺憽?br /> “他們可以‘帶貨’,賺的錢多,”九莉聽見家裏的傭人說。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
煙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簍來,篾簍幾乎有一人高。女傭們一麵吃一麵嗤笑著,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還沒吃完早已都吃厭了。
月夜她們搬了長板凳出來在後院乘涼。
“餘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韓媽轉問九莉。“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霧濛濛的發出青光來。銀角子拿得多遠?拿得近,大些,拿得遠,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該多小?九莉腦子裏一片混亂。
“單角子,”碧桃說。“韓大媽你看有多大?”
韓媽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總有巴鬥大。”
“我看也不過雙角子那麼大,”李媽說。
“你小。”
“還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們這都叫沒辦法,出來幫人家,餘大媽家裏有田有地.有房子,這麼大年紀還出來。”
餘媽不作聲。韓媽也沒接口。碧桃和餘媽都是卞家陪嫁來的,背後說過,餘媽是跟兒子媳婦嘔氣,賭氣出來的。兒子也還常寫信來。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餘媽說。
北邊有這種“土狗子”,看上去像個小土塊,三四寸長,光溜溜的淡土黃色,式樣像個簡化的肥狗,沒有頸子耳朵尾巴,眼睛是兩個小黑點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簡直分不出來,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見了,因此總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給我扇子上燙個字,”李媽說。她們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認錯了。用蚊香燙出一個虛點構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燒出個洞。
鄧爺在門房裏熄了燈,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鄧爺不出來乘涼?裏頭多熱!”韓媽說。
鄧爺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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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竊笑道:“鄧爺真有規炬,出來還非要穿上小褂子。”
鄧爺瘦瘦的,剃著光頭。剛到盛家來的時候是個書僮,後來盛家替他娶過老婆,死了。
“我學鄧爺送帖子。”打雜的也是他們同鄉,有時候鬧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轎子前麵緊跑幾步,然後一個箭步,打個千,同時一隻手高舉著帖子。
鄧爺一絲笑容也沒有。
九莉想說“鄧爺送帖子給我看,”沒說,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兩年他曾經帶她上街去,坐在他肩頭.看木頭人戲,自掏腰包買冰糖山楂給她吃,買票逛大羅天遊藝場。
有一次她聽見女傭們嗤笑著說鄧爺和“新房子”的兩個男僕到堂子裏去。
“什麼堂子?”
“嚇咦!”韓媽低聲嚇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門房裏玩,非常喜歡這地方。粗糙的舊方桌上有香煙燙焦的跡子。黃籐茶壺套,壺裏倒出微溫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筆硯賬簿信箋,儘她塗抹,拿走一兩本空白賬簿也由她。從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來,找人用墨筆在鼻孔裏抹點墨.冷而濕的毛筆舐了她一下,一陣輕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給鄧爺買皮袍子,”她說。
“還是大姐好,”他說。九林不作聲.他正在鄧爺的鋪板床上爬來爬去,掀開枕頭看枕下的銅板角子。
“我呢?我沒有?”韓媽站在門口說。
“給韓媽買皮襖,”九莉說。
韓媽向鄧爺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大姐好。”
門房裏常常打牌。
“今天誰贏?”他們問她。
樓上女傭們預先教她這樣回答:“都贏。桌子板凳輸。”
兩個燒煙的男僕,一個非常高而瘦,三角臉,青白色的大顴骨,瘦得聳著肩,像白無常,是後薦來的,會打嗎啡針。起初隻有那猴相的矮子,為了戒賭,曾經斬掉一隻無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來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頭還剩一個骨節,末端像骰子一樣光滑蒼白。他桔皮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長子戳了他的壁腳,矮子氣喔,氣喔!說要宰了他。”李媽兼代樓下洗衣服,消息較靈通。
打雷,女傭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
雨過天青,她們說:“不會再下了,天上的藍夠做一條袴子了。”
她們種田的人特別注重天氣。秋冬早上起來,大聲驚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見對街一排房屋紅瓦上的霜,在陽光中已經在溶化,瓦背上濕了亮瀅瀅的,窪處依舊雪白,越發紅的紅,白的白,燁燁的一大片,她也覺得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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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風了!”
颳大風,天都黃了,關緊窗子還是桌上一層黃沙,擦乾淨了又出來一層,她們一麵擦一麵笑。
韓媽帶她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九莉不喜歡這樣,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對眼睛好的。當然她並沒說過,蕊秋在家的時候她也沒這樣過。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規矩,每天和餘媽帶他們到公園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蓋的羊毛襪。一進園門,蒼黃的草地起伏展開在麵前,九莉大叫一聲,狂奔起來,畢直跑,把廣原一切切成兩半。後麵隱隱聽見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陽!”餘媽像鸚哥一樣銳叫著,也邁動一雙小腳追趕上來,跑得東倒西歪。不到一兩年前,九林還有腳軟病,容易跌跤,上公園總是用一條大紅闊帶子當胸絆住,兩端握在餘媽手裏,像放狗一樣,十分引人矚目。他嫌她小腳走得太慢,整個的人仆向前麵,拚命往前掙,胸前紅帶子上的一張臉像要哭出來。
餘媽因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歸她帶。打平太平天國的將領都在南京住了下來,所以卞家的傭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帶微笑向九莉說。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將來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這尖嘴姑子回來。”
蕊秋沒走的時候說過:“現在不講這些了,現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樣。”
餘媽敵意的笑道:“哦?”細緻的胖胖的臉上,眼袋忽然加深了。頭髮雖然稀了,還漆黑。江南鄉下女人不種地,所以裹了腳。韓媽她們就都是大腳。
“我們不下田,”她斷然的說,也是自傲的口吻。
見九莉把吃掉半邊的魚用筷子翻過來,她總是說:“勺君子不吃翻身魚。”
“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魚。”
九莉始終不懂為什麼,朦朧的以為或者是留一半給傭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紀後才在報上看到台灣漁民認為吃翻身魚是翻船的預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韓媽她們就沒有這一說,但是餘媽似乎也已經不知道這忌諱的由來了。
餘媽“講古”道:“從前古時候發大水,也是個劫數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個姐姐弟弟,姐弟倆。弟弟要跟姐姐成親,好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弟弟說‘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後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下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隻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殼,碎成十三塊,所以現在烏龜殼還是十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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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當然也不看她。
家裏自來水沒有熱的,洗澡要一壺一壺拎上來,倒在洋式浴缸裏。女傭們為了省事,總是兩個孩子一盆洗,兩個女傭在兩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從來不抬起眼睛來。
夏天他們與男女傭都整天在後院裏,廚子蹲在陰溝邊上刮魚鱗,女傭在自來水龍頭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個姑娘家不大下樓來。九莉端張硃紅牛皮小三腳凳,坐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頭上是深藍色的北國的藍天。餘媽蹲在一邊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廚子說。
有一天韓媽說:“廚子說這兩天買不到鴨子。”
九莉便道:“沒有鴨子就吃雞吧。”
一聲斷暍:“嚇咦!”
“我不過說沒有鴨子就吃雞吧。”
“還要說!”
冬天把一罐麥芽糖擱在火爐蓋上,裏麵站著一雙毛竹筷子。凍結的麥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終於到了一個時候,韓媽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她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來得很慢。
麥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傭們留著“拔火罐” 。她們無論什麼病都是團皺了報紙在罐子裏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醬色緞子一字襟小背心,寶藍繭綢棉袍上遍灑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雖然嫩,因為瘦,像鬆軟的薄綢。他垂著眼睛,假裝沒注意,不覺得。
女傭們非常欣賞這一幕,連餘媽嘴裏不說,都很高興。
碧桃讚嘆道:“看他們倆多好!”
餘媽識字。隻有她用不著寄錢回去養家,因此零用錢多些,有一天在舊書擔子上買了本寶卷,晚飯後唸給大家聽.黯淡的電燈下,飯後發出油光的一張張的臉都聽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誠。最是“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這兩句,餘媽反覆唸了幾遍,幾個老年人都十分感動。
她有時候講些陰司地獄的事,九莉覺得是個大地窖,就像大羅天遊藝場樓梯上的灰色水門汀牆壁,不過設在地下層,分門別類,陰山刀山火焰山,孽鏡望鄉台,投生的大輪子高入半空。當然九莉去了不過轉個圈子看看,不會受刑。她為什麼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迴上天去,玉皇大帝親自下階迎接。她要無窮無盡一次次投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總也有時候是美貌闊氣的。但是無論怎麼樣想相信,總是不信,因為太稱心了,正是人心裏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不像後來進了教會學校,他們的天堂是永遠在雲端裏彈豎琴唱讚美詩——做禮拜做得還不夠?每天早上半小時,晚上還有同學來死拉活扯,拖人去聽學生講道,去一趟,肯代補課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禮拜三小時,唯一的調劑是美國牧師的強蘇白,笑得人眼淚出而不敢出聲,每隔兩排有個女教職員監視。她望著禮拜堂中世紀箭樓式小窄窗戶外的藍天,總覺得關在裏麵是犯罪。有時候主教來主持,本來是山東傳教師,學的一口山東話,也笑得人眼淚往肚子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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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聖經是偉大的作品,舊約是史詩,新約是傳記小說,有些神來之筆如耶穌告訴猶大:“你在雞鳴前就要有三次不認我。”她在學校裏讀到這一節,立刻想起她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自從她母親走後愛老三就搬進來住。愛月樓老三長挑身材,蒼白的瓜子臉,梳著橫愛絲頭,前劉海罩過了眉毛,笑起來眼睛瞇得很細。她叫裁縫來做衣服,給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樣的,雪青絲絨衣裙,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叉,窄袖齊肘,下麵皺襇長裙曳地,圓筒式高領也一清如水,毫無鑲滾,整個是簡化的世紀末西方女裝。愛老三其實是高級時裝模特兒的身段,瘦而沒有脇骨,衣架子比誰都好。
幽暗的大房間裏,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鏡立在架子上,向前傾斜著。九莉站在鏡子前麵,她胖,裁縫捏來捏去找不到她的腰。愛老三不耐煩的在旁邊揪了一把,道:“喏!高點好了,腰高點有樣子。”
裁縫走了,愛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嬸給你做衣裳總是舊的改的,我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歡二嬸還是喜歡我?”
“喜歡你。”九莉覺得不這麼說太不禮貌,但是忽然好像頭上開了個煙囪,直通上去。隱隱的雞啼聲中,微明的天上有人聽見了。
衣服做來了。愛老三晚上獨自帶九莉出去,坐黃包車。年底風大,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
愛老三道:“冷不冷?”用鬥篷把她也裹在裏麵。
在黑暗中,愛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濃香中又夾雜著一絲陳鴉片煙微甜的哈氣。
進了一條長巷,下了黃包車,她們站在兩扇紅油大門前,門燈上有個紅色的“王”字。燈光雪亮,西北風嗚嗚的,吹得地下一塵不染。愛老三撳了鈴,扶起鬥篷領子,黑絲絨綻出玫瑰紫絲絨裏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頭。她從黑水鑽手袋裏取出一大捲鈔票來點數,有磚頭大,隻是雜亂無章。
九莉想道:“有強盜來搶了!”不禁毛髮皆豎。回過頭去看看,黃包車已經不見了。剛才那車夫腳上穿得十分齊整,直貢呢鞋子,雪白的襪子,是專拉幾個熟主顧的,這時候在她看來是救星,家將,但是一方麵又有點覺得被他看見了也說不定也會搶。
開了門愛老三還沒點完,也許是故意擺闊。進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並不精緻。穿堂裏人來人往,有個樓梯。廳上每張桌子上一盞大燈,桌子上的人臉都照成青白色。愛老三把鬥篷一脫,她們這套母女裝實在引人注目,一個神秘的少婦牽著個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樣。她有個小姐妹走上來招呼,用異樣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帶著嫌惡的神氣。
愛老三忙道:“是我們二爺的孩子。”又張羅九莉,笑道:“你就在這兒坐著,啊,別到別處去,不然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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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開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來,又走了。
九莉遠遠的看著這些人賭錢,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見愛老三。盆栽的棕櫚樹邊,一對男女走過,像影星一樣,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後飄著三尺白絲圍巾,男人頭髮亮得像漆皮。聽不見他們說話——是當時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樣,一等等幾個鐘頭,十分厭煩。愛老三來的時候她靠在那裏睡著了。
此後沒再帶她去,總是愛老三與乃德一同出去。
“說輸得厲害,”女傭們竊竊私議,都麵有懼色。“過了年天天去。……俱樂部沒賭得這麼大。……說遇見了郎中。……這回還是在熟人家裏。……跟劉四爺鬧翻了。……”
早就聽見說“過了年請先生,”是一個威脅。過了年果然請了來了。
“板子開張沒有?”男女傭連廚子在內,不知道為什麼,都快心的不時詢問。
板子擱在書桌上,白銅戒尺旁邊,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會。是當過書僮的鄧爺把從前二爺書房裏的配備都找了出來。板子的大小式樣像個眼鏡盒,不過扁些,舊得黑油油的,還有一處破裂過,缺一小塊.露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雖然已經又磨光了,還是使人擔心有刺。
開始講“綱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現在韓媽餘媽管家,”九莉想。
講到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上,她看見他們兄弟倆在蒼黃的野草裏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糧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樣過日子。她忽然哭了起來。老師沒想到他講得這麼動人,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是越哭越傷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罷課,正了正臉色,不理她,繼續講下去,一麵圈點。九林低著頭,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賣弄!”師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聽不見。她這才漸漸住了聲。
乃德這一向閉門課子,抽查了兩次,嫌他們背得不熟,叫他們讀夜書,晚飯後在餐桌上對坐著,溫習白天上的課,背熟了到對過房裏背給他聽。老師聽見了沒說什麼,但是顯然有點掃了他的麵子。
客室餐室對過的兩問房,中間的拉門經常開著,兩間併成一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光線又暗,又是藍色的煙霧迷漫,像個洞窟。乃德與愛老三對躺在煙鋪上,隻點著茶幾上一盞檯燈。
愛老三穿著鐵線紗透紅裏子襖袴,喇叭袴腳,白絲襪腳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纖瘦的腳踝。她現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見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來不要他們叫她什麼。但是當著她背書非常不得勁。
長子坐在小凳上燒煙,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闊袖口翹得老高,時而低聲微笑著說句話。榻上兩人都不作聲。
乃德接過書去,坐起身來,穿著汗衫,眼泡微腫,臉上是他那種半醉的氣烘烘的神氣。九莉站在當地,搖擺著背誦起來,背了一半頓住了。
“拿去再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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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背不出,他把書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愛老三麵前出醜,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來拉緊她一隻手,把她拖到書房裏,拿板子打了十幾下手心。她大哭起來。韓媽在穿堂裏窺探,見乃德走了方才進來,忙把她拉上樓去。
“嚇咦!還要哭,”虎起臉來吆暍,一麵替她揉手心。
傭僕廚子不再笑問“板子開了張沒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對麵慘慘戚戚小聲唸書,她怕聽那聲音,他倒從來沒出事。
愛老三有個父親跟著她,大個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張蒼黃的大臉,也許隻有五十來歲,鬼影似的在她房裏掩出掩進。
“怕二爺,”女傭們輕聲說。
“又說不是她老子。”
他總是在樓下穿堂裏站在五鬥櫥前,拿著用過的煙鬥挖煙灰吃。
愛老三仍舊照堂子裏的規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飯,總要晚兩個鐘頭一個人吃,斜簽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撥著碗裏的飯,隻有幾樣醃漬滷菜。
剛搬進來吃暖宅酒,兼請她的小姐妹們,所以她們也上桌,與男客並坐。男女主人分別讓客進餐室,九莉那時候四歲,躲在拉門邊的絲絨門簾裏。那一群女客走過,繫著半長不短的三鑲闊花邊鐵灰皺襇裙,淺色短襖,長得都很平常,跟親戚家的女太太們沒什麼分別。進去之後拉門拉上了,隻聽見她父親說話的聲音,因為忽高怱低,彷彿有點氣烘烘的聲口。客室裹隻剩下兩個清倌人,身量還沒長足,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都是粉團臉,打扮得一式一樣,水鑽狗牙齒沿邊淡湖色襖袴。她覺得她們非常可愛,漸漸的隻把門簾裹在身上,希望她們看見她跟她說話。但是她們就像不看見,隻偶然自己兩個人輕聲說句什麼。
赤鳳團花暗粉紅地毯上,火爐燒得很旺。隔壁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她隻剩一角絨幕搭在身上,還是不看見她.她終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媽幫著上菜,遞給打雜的端進去,低聲道:“不知道怎麼,這兩個不讓她們吃飯,也不讓她們走。說是姐妹倆。”因向客室裏張了張,一眼看見九莉,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樓去。
也是李媽輕聲告訴韓媽她們:“現在自己會打針了。一個跑,一個追,硬給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經常寫信到國外去報告,這一封蕊秋留著,回國後夾雜在小照片裏,九莉剛巧看見了:“小姐鈞鑒:前稟想已入鈞覽。日前十三爺召職前往,問打針事。職稟雲老三現亦打上針,癮甚大。為今之計,莫若釜底抽薪調虎離山,先由十三爺藉故接十六爺前去小住,再行驅逐。十六爺可暫緩去滬,因老三南人,恐跟蹤南下,十六爺懦弱,不能駕馭也。昨職潛入十六爺內室,盜得針藥一枚,交十三爺送去化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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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們稱姑爺為十六爺。像蔣幹盜書一樣,他“臥底”有功,又與一“新房子”十三爺搭上了線,十分興頭,但是並沒有就此賞識錄用他。蕊秋楚娣回國後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薦事,”蕊秋告訴他“政府現在搬到南京了,我們現在也不認識人了。”
愛老三到三層樓上去翻箱子,經過九林房門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沒問起。
“連頭部不回,”李媽說。
餘媽不作聲。
“噯,也不問一聲,”韓媽說。
九莉心裏想,問也是假的,她自己沒生,所以看不得他是個兒子。不懂她們為什麼這樣當樁事。
好久沒叫進去背書了。九莉走過他們房門口,近門多了一張單人銅床,臨空橫攔著。乃德迎門坐在床沿上,頭上裹著紗布,看上去非常異樣,但是麵色也還像聽她背書的時候,目光下視,略有點悻倖然,兩手撐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雙胳膊意外的豐滿柔軟。
“痰盂罐砸的,”女傭們輕聲說。“不知道怎麼打起來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車來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聽見樓下吵鬧的聲音。
“十三爺來了,”女傭們興奮的說。
李媽碧桃都到樓梯上去聽,韓媽卻沉著臉摟著九莉坐著,防她亂跑。隻隱隱聽見十三爸爸拍桌子罵人,一個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來這麼幾句,時發時停,江南官話,逼出來的大嗓門,十分難聽。這是愛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爺坐汽車走了。樓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幫著扛抬。天還沒黑,幾輛塌車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門,樓上都擠在窗口看。
“這可好了!”碧桃說。餘媽在旁邊沒作聲。
還有一輛。還有。
又出來一輛大車。碧桃李媽不禁噗嗤一聲笑了.碧桃輕聲道:“哪來這些東西?”
都有點恐慌,彷彿腳下的房子給掏空了。
李媽道:“是說是她的東西都給她帶去,不許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說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媽說。
似乎沒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沒有回來,回來了是否還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嗎啡?九莉從來沒想到這些,但是提起她的時候總護著她:“我倒覺得她好看。”
當時聽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間裏追逐著,捉住她打嗎啡針,那陰暗的狂歡場麵。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韓媽不要孩子們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種刺激。被她打破頭也是一種刺激。但是終於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鴛鴦兩離分,”而且沒給遣散費。她大概下場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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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林雖然好了,愛老三也走了,餘媽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來,辭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邊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筆路費,但是竟等不及,歸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餘大媽走了,等毛哥娶親再來,”自己也覺得說得不像,有點心虛似的。也沒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網籃行李捲都堆在房間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為發現無論什麼事都有完的時候。
“還是毛姐好,”碧桃說。“又不是帶她的,還哭得這樣。”
餘媽不作聲,隻顧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邊,更一語不發。
樓下報說黃包車叫來了。餘媽方才走來說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應他。毛哥我走了。以後韓媽帶你了,你要聽話,自己知道當心。”
九林不作聲,也不朝她看。打雜的上樓來幫著拿行李,韓媽碧桃等送她下樓,一片告別聲。
此後九莉總覺得他是餘媽托孤托給她們的,覺得對不起她。韓媽也許也有同感。
他們自己也要動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聲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裏剩下一張小鐵床,九莉一個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見石榴,裏麵一顆顆紅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擺陣。水菓籃子蓋下扣著的一張桃紅招牌紙,她放在床下,是紅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過河去。
連鐵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鋪,韓媽李媽一邊一個,九莉九林睡在中間。一個家整個拆了,滿足了兒童的破壞欲。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她在枕上與九林相視而笑。看著他橢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餅幹。
最初隻有他們兩個人。她坐在床上,他並排坐著,離得不太近,防萬一跌倒。兩人都像底邊不很平穩的泥偶。房間裏很多人,但是都是異類,隻有他們倆同類,彼此很注意。她麵前擱著一隻漆盤——“抓週”。當然把好東西如筆墨都擱在跟前,壞東西如骰子骨牌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韓媽碧桃說她抓了筆與棉花睏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放下。沒有人記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許更早,還沒有他的時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裏,頭別來別去,躲避一隻白銅湯匙。她的調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不要這鐵腥氣的東西。
“唉哎噯!”韓媽不讚成的口吻.一次次潑撒了湯粥。
嬰兒的眼光還沒有焦點,韓媽的臉奇大而模糊。
突然湯匙被她搶到手裏,丟得很遠很遠,遠得看不見,隻聽見叮噹落地的聲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氣壞,”韓媽說。
她不會說話,但是聽得懂,很生氣。從地下揀起湯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銅湯匙來喂她。
房間裏還有別人來來往往,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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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嘩嘩嘩一陣巨響,腿上一陣熱。這站桶是個雙層小櫃,像嚮蹀廊似的迴聲很大。她知道自己理虧,反勝為敗了。韓媽嘟囔著把她抱了出來,換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妝台旁邊,有梳妝台高了。蕊秋發脾氣,打了碧桃一個嘴巴子。
“給我跪下來!”
碧桃跪了下來,但是仍舊高得使人詫異,顯得上身太長,很難看。九莉怔了一怔,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蕊秋皺眉道:“吵死了!老韓呢?還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邊看蕊秋理箱子。一樣樣不知名的可愛的東西從女傭手裏傳遞過來。
“好,你看好了,不要動手摸,啊!”蕊秋今天的聲音特別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個時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煩的說:“好,你出去吧。”
家裏人來人往,女客來得不斷,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來勸說的。
臨動身那天晚上來了賊,偷去許多首飾。
女傭們窘笑道:“還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從外國寄玩具來,洋娃娃,砲兵堡壘,真能燒煮的小酒精鋼灶,一隻藍白相間波浪形圖案絲絨鬈毛大圓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車,與九林開汽車去征蠻,中途埋鍋造飯,煮老虎蛋吃。
“記不記得二嬸三姑啊?”碧桃總是漫聲唱唸著。
“這是誰呀?“碧桃給她看一張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嬸,”隻看了一眼,不經意的說。
“二嬸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國去了。”
像祈禱文的對答一樣的慣例。
碧桃收起照片,輕聲向韓媽笑道:“他們還好,不想。”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們還小。”
九莉知道二嬸三姑到外國去這件事很奇怪,但是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問。
韓媽彎著腰在浴缸裏洗衣服,九莉在背後把她的藍布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裏。
“唉哎噯!”韓媽不讚成的聲音。
繫上又給解開了,又再拖到水裏。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覺得無聊。
有時候她想,會不會這都是個夢,會怱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也許是公園裏池邊放小帆船的外國小孩。當然這日子已經過了很久了,但是有時候夢中的時間也好像很長。
多年後她在華盛頓一條僻靜的街上看見一個淡棕色童化頭髮的小女孩一個人攀著小鐵門爬上爬下,兩手扳著一根橫欄,不過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遠不厭煩似的。她突然憬然,覺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
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裏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隻能在窗外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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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戰後緒哥哥來了。他到台灣去找事,過不慣,又回北邊去,路過上海。
“台灣什麼樣子?”九莉問。
“台灣好熱。喝!”搖搖頭,彷彿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從前在外麵奔走了一天之後,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們三個人坐談,什麼也沒有改變。“大太陽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馬路,老寬的,又長,到哪兒去都遠,坐三輪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東西也吃不慣,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補足他的話。
何至於嬌慣到這樣,九莉心裏想。他過去也並沒有怎麼享受,不過最近這幾年給丈母娘慣的。母女倆找到了一個撐家立紀的男人,終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龕。
當然他不會沒聽到她與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訴了他。緒哥哥與她永遠有一種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後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了解又怎樣?了解也到不了哪裏。
他喜歡過她,照理她不會忘記,喜歡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點僵,沒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訴了他她愛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十分賣力,連講了好幾個北邊親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親與弟弟.他也提起她父親:
“聽說二表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引經據典的。”
楚娣一開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沒提“緒嫂嫂”.也沒想起來問他有沒有孩子。還是隻有他們三個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沒改變。
碧桃來了。碧桃三十來歲,倒反而漂亮了些,連她那大個子也都順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舊打扮得很老實,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劉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從卞家方麵聽來的。
九莉隻得笑道:“不是,因為他本來結了婚的,現在離掉了,不過因為給南京政府做過事,所以隻好走了。”
碧桃呆著臉聽著,怱道:“噯喲,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當吧?”
九莉笑道:“沒有沒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開了。碧桃去後楚娣笑道:“聽她說現在替人家管家帶管賬,主人很相信她。這口氣聽上去,也說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緒哥哥的異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來了。素姐姐與楚娣年紀相仿,從小一直親厚。
楚娣親戚差不多都不來往了,隻有這幾個性情相投的,還有個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對“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點納罕的笑道:“我同二嬸這些事,外頭倒是一點都不知道。”言下於僥倖中又有點遺憾,被視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這些事的人疑心人,沒有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許。”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連對她母親的發現之後。這時候聽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這些年,雖然沒吃苦,也沒有稱心如意過。南京來人總帶鹹板鴨來,女傭們笑碧桃愛吃鴨屁股,她不作聲。九莉看見她凝重的臉色,知道她不過是吃別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隻有她年紀最小,又是個丫頭。後來結了婚又被遺棄,經過這些挫折,職業上一旦揚眉吐氣,也許也就滿足了。主人即使對她有好感,也不見得會怎樣。到底這是中國。
碧桃與她一同度過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種巫魘封住了的,沒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歲月,也許心理上都受影響。她剛才還在笑碧桃天真,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藥。一直以為之雍與小康小姐與辛巧玉沒發生關係。
他去華中後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醫院裏作為報社宿舍,因為醫院比較乾淨。有個看護才十六歲,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讚她,他喜歡跟她開玩笑.她回信問候小康小姐,輕飄的說了聲“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裏生活不太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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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不信。她從來沒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托。
“我是喜歡女人,”他自己承認,有點忸怩的笑著。“老的女人不喜歡,”不必要的補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為止於欣賞。她知道有很拘謹的男人也這樣,而且也往往把對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為有距離。不過他們不講,隻偶然冒出一句,幾乎是憤怒的。
他帶荒木來過。荒木高個子,瘦長的臉,隻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眼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裏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麼曲調,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耍花腔。同樣單調,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甕聲甕氣像甕屍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隻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皮,荒木常在院子裏隔著牆跟她鬧著玩,終於戀愛了,但是她家裏當然通不過。她結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生。戰時未婚妻到他家裏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果他跟家裏的下女在神社結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這些年一直經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髮,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並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隻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乾,使人看著駭然。看得出本來是稚氣的臉,清麗白皙,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的突出,長挑身材,燙髮,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鬆,但是兩人聲調底下都有一種溫存。
“她對荒木像老姐姐一樣,要說他的,”之雍後來說。
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淒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歡中學教員的生活,”他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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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社宿舍裏的生活,她想有點像單身的教員宿舍。他喜歡教書。總有學生崇拜他,有時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開開玩笑。不過教員因為職位關係,種種地方受約束。但是與小康小姐也隻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誌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
她信上常問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轉述小孩的妙語。九莉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麵的精神生活對於他多重要。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
她夢見手擱在一棵棕櫚樹上,突出一環一環的淡灰色樹幹非常長。沿著欹斜的樹身一路望過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陽光裏白茫茫的,睜不開眼睛。這夢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與性有關。她沒想到也是一種願望,棕櫚沒有樹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來,打電話來說:“喂,我回來了。”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一陣輕微的眩暈,安定了下來,像是往後一倒,靠在牆上,其實站在那裏一動也沒動。
中秋節剛過了兩天。
“邵之雍回來了,”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過了節才來。”
九莉隻笑笑。她根本沒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過節,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時候總鬧不清楚,以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節。
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這次她拿著覺得有點不對。顯然他不相信她說的還她母親的錢的話,以為不過是個藉口。上次的錢買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時候知道夠不夠?將來的幣製當然又要換過,幾翻就沒有了,任何政府都會這一招。還是多留一點。屢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嬸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至少有個數。但是幣值這樣動盪,早算有什麼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說要還錢多貧,對之雍她也沒再提起。說了人家不信,她從來不好意思再說一遍。
“經濟上我保護你好嗎?”他說。
她微笑著沒作聲。她賺的錢是不夠用,寫得不夠多,出書也隻有初版暢銷。剛上來一陣子倒很多產,後來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對濫寫感到恐怖。能從這裏抽出點錢來貼補著點也好。他不也資助徐衡與一個詩人?“至少我比他們好些,”她想。
“我去辦報是為了錢,不過也是相信對國家人民有好處,不然也不會去,”他說。
依偎問,他有點抱歉的說:“我是像開車的人一隻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絲涼意。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瑣事,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
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隻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並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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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張愛玲寫給她自己,和胡蘭成的,我猜。
“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
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