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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 -《小團圓》 (上) ZT

(2009-04-06 18:50:02) 下一個

[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小團圓》前言 宋以朗


  我身為張愛玲文學遺產的執行人,一直都有在大學、書店等不同場所舉辦關於張愛玲的講座。每次總有人問我那部未刊小說《小團圓》的狀況,甚至連訪問我的記者也沒有例外。要回應這些提問,我總會徵引張愛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給我父母寫的信——隨信還附上了遺囑正本——其中她曾說:

  還有錢剩下的話,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請高手譯。沒出版的出版,如關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雖然早已明日黃花。 (《小團圓》小說要銷毀。)這些我沒細想,過天再說了。

  這裏要指出一份遺囑是法律文件,但一封普通信件不是,為何還要“細想”與“再說”?據我所知,這討論從未出現過。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去世,而她所有財產都留給我父母。我父親宋淇(Stephen Soong)當時身體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去世了。我母親宋酈文美(Mae Fong Soong)則遲遲沒決定《小團圓》的去向,患得患失,隻把手稿擱在一旁。到了二OO七年十一月,我母親逝世,而《小團圓》的事就要由我決定了。

  於是我總會問我那些聽眾,究竟應否尊重張愛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們亦總是異口同聲地反對。當中必然有些人會舉出Max Brod和Kafka作例子:若Max 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會失去了Kafka的作品。很明顯,假如我按張愛玲的指示把《小團圓》毀掉,我肯定會跟Max Brod形成一個慘烈的對照,因而名留青史。當然我也不一定要服從民主投票,因為大眾可能隻是喜歡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要很謹慎地下決定。張愛玲既然沒要求立刻銷毀《小團圓》,反而說稍後再詳細討論,證明了不是毫無轉圜餘地的。假如要“討論”,那議題又是什麼呢?一開始是什麼促使張愛玲寫此小說呢?她遲遲不出版又為了什麼緣故?何以最後還打算銷毀它呢?

  要問他們三位自然是沒可能的。幸好他們留下了一大批書信:四十年間,他們寫了超過六百封信,長達四十萬言。當中我們就可找到《小團圓》如何誕生及因何要暫時“雪藏”的故事。以下就是相關的書信節錄: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忙著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從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現在寫了一半。這篇沒有礙語。“……”我在《小團圓》裏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並不是否定自己。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小團圓》越寫越長,所以又沒有一半了。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團圓》因為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寫得非常快,倒已經寫完了。當然要多擱些天,預備改,不然又遺患無窮。“……”這篇小說有些地方會使你與Mae替我窘笑。但還是預備寄來給你看看有沒有機會港台同時連載。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小團圓》擱了些天,今天已經動手抄了。我小說幾乎從來不改,不像論文會出紕漏。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團圓》好幾處需要補寫——小說下改,顯然是從前的事了——我乘著寫不出,懶散了好幾天.馬上不頭昏了。看來完稿還有些時,最好還是能港台同時連載。 “……”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南來信說我近年來盡量de-personalize讀者對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寫。當然不會生效,但是這篇小說的內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幹。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

  《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雖然是我一直要寫的,胡蘭成現在在台灣,讓他更得了意,實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厲害,一麵補寫,別的事上還是心神不屬。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小團圓》還在補寫,當然又是發現需要修補的地方越來越多。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日

  《小團圓》因為情節上的需要,無法改頭換麵。看過《流言》的人,一望而知裏麵有《私語》、《燼餘錄》(港戰)的內容,儘管是《羅生門》那樣的角度不同。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團圓》情節複雜,很有戲劇性,full of shocks,是個愛情故事,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裏麵對胡蘭成的憎笑也沒像後來那樣。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小團圓》剛填了頁數,一算約有十八萬字(!),真是《大團圓》了。是採用那篇奇長的《易經》一小部份!——《私語張愛玲》中也提到,沒舉出書名——加上愛情故事——本來沒有。下星期大概可以寄來,副本作為印刷品,恐怕要晚一兩天到,不然你們可以同時看。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

  昨天剛寄出《小團圓》,當晚就想起來兩處需要添改,沒辦法,隻好又在這裡附寄來兩頁——每頁兩份——請代抽換原有的這兩頁。

  鄘文美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前天收到《小團圓》正本,午間我立刻覆了封信告訴你,讓Stephen下午辦公時順便付郵。傍晚他回家,帶來另一個包裹,原來副本也寄到了!於是我們就不用你爭我奪(你知道我們從來不爭什麼,隻有搶看你的作品是例外),可以一人一份的先睹為快。我已經看完,心裏的感覺很複雜,Stephen正巧很忙,又看得仔細,所以還沒有看到結尾……你一定想聽聽我們的反應,這次還是要你忍耐一下。

  “……”

  今天收到你十八日的信,有兩頁需要抽換,很容易辦。問題是Stephen說另外有許多小地方他覺得應該提出來和你商量一下。

  “……”

  這本小說將在萬眾矚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場(我意思登上文壇),我們看得非常重要,所以處處為你著想,這片誠意你一定明白,不會嫌我們多事。你早已預料有一些地方會使我們覺得震動——不過沒關係,連我都不像以前那麼保守和閉塞。我相信沒有別一個讀者會像我那樣徹底瞭解你為什麼寫這本書。Stephen沒聽見過你在紐約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訴我,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製裁,一直無法寫。

  “……”

  我跟陳若曦在台北的談話是因為我對國民政府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與青年的影響,並不是親共。近年來覺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鬆動了些,例如電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間諜不愛國(Michael Caine飾),所以把心一橫,寫了出來,是我估計錯了。至於白便宜了“無賴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擔憂過。——他去台大概是通過小同鄉陳立夫,以前也幫過他忙——改成double agent這主意非常好,問題是我連間諜片與間諜小說都看不下去。等以後再考慮一下,稿子擱在你們這裏好了。

  誌清看了《張看》自序,來了封長信建議我寫我祖父母與母親的事,奸在現在小說與傳記不明分。我回信說,“你定做的小說就是《小團圓》”,現又去信說 euphoria過去後,發現許多妨礙,需要加工,活用事實,請他soft-pedal根據事實這一點。但是一定已經傳出去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們並不是prudes.老實說,國家的觀念也很淡,可是我們要麵對現實問題。“無賴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陸沒有出來,這問題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人就在台灣,而且正在等翻身機會.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說中說他拿走了所有的來往書信,可能還保存在手,那麼成為了 documentary evidence,更是振振有詞了。所以現在改寫身份,讓他死於非命,開不出口來。還有一點,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因為政府的agent是不會變節的。我們從前參照Spy Ring那樣拍一個電影,劇本通不過,就是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可以不必寫明,因為小說究竟是從女主角的觀點出發,女主角愛他的人,that’s all,並不追究他身份,總之他給人打死,據說是double agent,為日本人或偽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給政府的地下份子或共產黨地下份子打死也無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麵描寫他。隻要最後發現原來是這樣一個言行不一致,對付每個女人都用同一套,後來大家眾在一齊,一對穿,不禁啞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經幻滅,去鄉下並不是懷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卻一樁心願,如此而已。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鑽在這小說裏了,其實Stephen說的台灣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再也沒想到重慶的地下工作者不能變節!!!袁殊自命為中共地下工作者,戰後大搖大擺帶著廚子等一行十餘人入共區,立即被拘留。但是他的cover是偽官,還是不行。也許可以改為台灣人——我教過一個台灣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讀大學的。跟清鄉的日軍到內地去做生意。——戰後潛伏的鄉下隻要再南下點就是閩南語區。有個德國僑領曾經想recruit我姑姑去重慶活動,這人也許可以派點用場。九莉跟小康等會麵對穿,隻好等拍電影再寫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在這裏隻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我現在的感覺不屬於這故事。不忙,這些都需要多擱些時再說。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來,不然早出土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小團圓》正文全本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隻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裏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裏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幹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裏,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鍾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剛才忘了關台燈,乙字式小台燈在窗台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藍色的海麵上,不知怎麽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紮了一下,立刻去撚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隻有台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裏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隻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麽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裏掏摸著。她家裏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理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裏看書?”九莉不懂,這裏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撚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幹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麽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裏,隻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矚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裏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裏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麽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裏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紮了一下。
“死囉!死囉!”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眉的卷發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發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麵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發達,但是稚氣可掬。“今天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麽樣?我是等著來攞命了!”
“死囉死囉”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跟著皺著眉跟著喊“死囉!死囉!”一個撚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撚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灑,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她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麵。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桌子上,揀了個麵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發一本藍色簿麵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但是外國人不提倡背書,要背要有個藉口,舉得出理由來。要逼著教授給從來沒給過的分數,叫他不給實在過意不去。
*Spartacus,美國電影大師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灣譯名為《萬夫莫敵》,描述羅馬奴隸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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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卷子上寫些什麽?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麵吃,一麵彎著腰一麵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隻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陸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彷佛有什麽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隻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吊梢眼,兩鬢高吊 ,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隻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發剪得很短,麵如滿月,白裏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隻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麵,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發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鉤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隻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歎,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複了什麽地方,聽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裏用心念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裏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侖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膽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隻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鬥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擔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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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隻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隻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折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沉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發生得太快,一時不及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後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蔑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聲音特別低。
“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折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九莉把這一幕告訴了比比,由比比傳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說茹璧是汪精衛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衛的侄女遠不及何東爵士的侄女重要,後者校中就有兩個。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觀點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裏去玩。有一天九莉走過婀墜房門口,看見茹璧在她床上與賽梨扭打。茹璧有點男孩子氣,喜歡角力。
這些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一明兩暗”,婀墜住著個暗間,因此經常勾起梁山半截門,敞亮透氣些。九莉深夜走過,總看見婀墜在攻書,一隻手托著一隻骷髏,她像足球員球不離手,嘴裏念念有詞,身穿寶藍緞子棉浴衣,披著頭發,燈影裏,背後站著一句骷髏標本,活像個女巫。
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麵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忘到別處去,彷佛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後,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隻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裏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麽。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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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隻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裏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安,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人就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麽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麵,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隻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記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麵。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幹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教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灑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鍾的陽光裏,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發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麵朝裏卷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裏來,穿得樸素點,湖綠蔴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袴。她在這裏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仿佛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 ,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隻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隻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陸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裏,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陸先生也不換衣服,隻在黃柳布夾袍上套根黑絲襪,係著口哨掛在胸前,剪發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陸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煙鋪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陸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發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裏隻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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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裏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裏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裏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 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隻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斜坡了,通往下麵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幹,太陽把藍磁花盆裏的紅花曬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麵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裏?”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懂,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麽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麽,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裏,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裏是什麽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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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此後她差不多天天到淺水灣去一趟。這天她下來吃早飯,食堂隻擺了她一份杯盤,刀叉旁邊擱著一隻郵包。她不怎麽興奮。有誰寄東西給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這很像那種狹長的小字典,不過太長了點。拿起來一看,下麵黃紙破了,路出汙舊的郵票,嚇了一跳。
特瑞絲嬤嬤進來說:“是不是你的?等著簽字呢。”這兩句廣東話她還懂。
排門外進來了一個小老頭子。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襤褸的郵差。在香港不是綠衣人,是什麽樣的製服都認不出,隻憑他肩上的那隻灰白色大郵袋。廣東人有這種清奇的麵貌,像古畫上的老人,瘦骨臉,兩撇細長的黑胡須,人瘦毛長,一根根眉毛也特別長,主壽。他遞過收條來,又補了隻鉛筆,隻剩小半截,麵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說:“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邊沒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開蔴繩裏麵一大疊鈔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簽名,是安竹斯。稱她密斯盛,說知道她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
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不開支票,總也是為了怕傳出去萬一有人說閑話。在她這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等不及拿去給她母親看。
幸而今天本來叫她去,不然鑰匙要憋一兩天,怎麽熬得過去?在電話上又說不清楚。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去在公共汽車前麵,是車頭上高插了隻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裏都還有點舍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這怎麽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當我誤會了。”他囁嚅著說。又道:‘除了上課根本沒有來往。他也不喜歡我。“
蕊秋沒作聲,半晌方才咕噥了一聲:“先擱這兒再說吧。”
九莉把那張信紙再折起來,裝進信封,一麵收到皮包裏,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愛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黃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觸目,但是她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還以為憋著好消息不說,會熬不過那一兩天。回去之後那兩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麽過的,心都急爛了,怕到淺水灣去,一天不去,至少錢還在那裏,蕊秋不會自己寫信去還他。但是再不寫信去道謝,也太不成話了,還當真是寄丟了,被郵差吞沒了——包得那麽馬虎。
她知道不會一去就提這話。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來了。南西臉黃,她那皮膚最宜於日光浴,這一向更在海灘上曬的,許多人曬不出的,有些人力車夫肩背上的老金黃色,十分勻淨,配著火紅的嘴唇,火爆的洋服,雖然扁臉,身材也單薄,給人的印象非常熟豔。照例熱烈的招呼:“噯,九莉!”她給楊醫生買了件絨線衫,拿給蕊秋看,便宜就多買兩件帶去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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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你昨天輸了不少吧?”她問。
“噯,昨天就是畢先生一個人手氣好。”蕊秋又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們回來早,不到兩點,我說過來瞧瞧,查禮說累了。怎麽,說你輸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來沒注意,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蕊秋像是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遂又岔開了,始終沒接這碴。那數目聽在耳朵裏裏也沒有反應,整個木然。南西去後蕊秋也沒再提還安竹斯錢的話。不提最好了,她隻覺得僥幸過了一關,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車上才明白過來。
偏偏剛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像“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麽事結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後來在上海,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來往。她三姑笑道:“二嬸回來要生氣了。”
九莉道:“二嬸怎麽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訴楚娣那次八百塊錢的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麽,簡直不管了,”她夾著個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會,笑道:“她倒是為你花了不少錢。”
她知道楚娣以為她就為了八百塊港幣。
她隻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項八小姐說的,天天罵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詫異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項八小姐可還是在上海的時候的印象,還是因為在香港住在一個旅館裏,見麵的次數多,以前不知道?其實在香港已經非常好了,簡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時候蕊秋第一次回國。在香港她又恢複了小客人的身份,總是四五點鍾來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來那天,蕊秋穿著蛋黃色透明睡袍,仆歐敲門,她忽然兩手叉住喉嚨往後一縮,手臂正擋住胸部。九莉非常詫異,從來沒看見她母親不大方。也沒見她穿過不相宜的衣服,這次倒有好幾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亂了章法。仆歐開門送茶點進來,她已經躲進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銀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來吃茶。她打電話來,我就約了她來。”
是說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製你,那不好。”最後三個字聲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點。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愛。以前常聽見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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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嬸三姑同性戀愛。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麽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麵去。
九莉跟比比講起她母親,比比說也許是更年期的緣故,但是也還沒到那歲數。後來看了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上流美婦人》*2,也想起蕊秋來,雖然那女主角已經六七十歲了,並不是駐顏有術,盡管她也非常保養,是臉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經老。她兒子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沒結婚,去見母親的時候總很僵。“他在美婦人的子宮裏的時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來。她這醜小鴨已經不小了,而且醜小鴨沒這麽高的,醜小鷺就光是醜了。
有個走讀的混血女生安姬這天偶然搭她們宿舍的車下山,車上擠著坐在九莉旁邊。後來賽梨向九莉說:
“安姬說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覺得應當告訴你。”
九莉知道賽梨是因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覺得應當告訴她。
安姬自己的長相有點特別,也許因此別具隻眼。她是個中國女孩子的輪廓,個子不高,扁圓臉,卻是白種人最白的皮膚,那真是麵白如紙,配上漆黑的濃眉,淡藍色的大眼睛,稍嫌闊厚的嘴唇,濃抹著亮汪汪的朱紅唇膏,有點嚇人一跳。但是也許由於電影的影響,她也在校花之列。
賽梨不知道有沒有告訴比比。比比沒說,九莉當然也沒提起。
此後看見安姬總有點窘。
比比從來絕口不說人美醜,但是九莉每次說:
“我喜歡卡婷卡這名字,”她總是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卡婷卡。”顯然這女孩子很難看,把她對這名字的印象也帶壞了。
“我喜歡娜拉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娜拉。”作為解釋,她為什麽對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發現英文小說裏像她母親的倒很多。她告訴比比諾峨?考瓦德的劇本《漩渦》裏的母親茀洛潤絲與小赫胥黎有篇小說裏的母親瑪麗?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發生關係?”
“不,她不過是要人喜歡她。”
比比立刻失去興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妝穿衣服。項八小姐來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輩份小,其實屬於上一代。前兩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見她,她攀起親戚來,雖然是盛家那邊的親,而且本來也已經不來往了,但是叨在同是離婚婦,立刻引為知己,隔了幾天就來拜訪,長談離婚經過,坦白的承認想再結婚。她手頭很拮據,有個兒子跟她,十七歲了。
*2:作者D?H?勞倫斯是二十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他膾炙人口的傑作。此處是另一篇短篇小說《美婦人》(The Lovely 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 Lovely Lady and Other Stories》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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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後,蕊秋在浴室裏漫聲叫“楚娣啊!”九莉自從住到她們那裏,已經知道跟三姑不對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裏轉告她剛才那些話,還是與往常一樣親密。九莉已經睡了,聽著很詫異。“反正是離了婚的就都以為是一樣的,”楚娣代抱不平。
“噯。”帶著羞意的溫暖的笑聲。
“他們那龔家也真是——!”
“噯,他們家那些少爺們。說是都不敢到別的房間裏亂走。隨便哪間房隻要沒人,就會撞見有人在裏頭——青天白日。”
項八小姐做龔家四少奶奶的時候是親戚間的名美人,那時候最時行的粉撲子臉,高鼻梁。現在胖了些,雙下巴,美國國父華盛頓的發型。一年不見,她招呼了九莉一聲,也沒有那些虛敷衍,逕向蕊秋道:“我就是來問你一聲,今天待會怎麽樣。”表示不攪糊她們說話。
“坐一會,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麽樣,跟我們一塊吃飯還是有朋友約會?”搭拉著眼皮、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喉嚨都粗起來。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再說吧,反正待會還是在酒排見了麵再說。還是老時候。”
“好好!”項八小姐氣憤的說。“那我先走了。那待會見了。”
項八小姐有時候說話是那聲口,是從小受家裏姨太太們的影響,長三堂子興這種嬌嗔,用來操縱人的。但是像今天這樣也未免太過於了,難道引為她難得到香港來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來玩?
九莉沒問蕊秋預備在香港待多久。幾個星期下來,不聽見說動身,也有點奇怪起來。
有一天她臨走,蕊秋跟她一塊下去,旅館樓下的服飾店古玩店在一條丁字式短巷裏麵,上麵穹形玻璃屋頂。蕊秋正看櫥窗,有人從橫巷裏走出來,兩下裏都笑著招呼了一聲“噯!”是項八小姐,還有畢先生。
原來畢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塊來的。
“畢先生。”
“噯,九莉。”
“我們也是在看櫥窗,”項八小姐笑著說。“這兒的東西當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這兒買,”蕊秋說。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項八小姐搭訕著問道:“你們到哪兒去?”
蕊秋喃喃的隨口答道:“不到哪兒去,隨便出來走走。”

那邊他二人對立著細語了兩句,項八小姐笑著抬起手來,整理了一下畢大使的領帶。他六七十歲的人了,依舊腰板挺直,頭發禿成月洞門,更顯得腦門子特別高,戴著玳瑁邊眼鏡,蟹殼臉,臉上沒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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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動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麵留神自己臉上不能有表情,別過頭去瞥了她母親一眼,見蕊秋也裝看不見,又在看櫥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臉,色澤分明,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裏望進去,有一種含情脈脈的神氣。
九莉這才朦朧的意識到項八小姐那次氣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為蕊秋老是另有約會,剩下她和畢大使與南西夫婦,老是把她與畢先生丟在一起,待會不要怪她把畢先生搶了去。
“那我們還是在酒排見了,”項八小姐說。
大家一點頭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說“我回去了,”蕊秋說“出去走走,這兒花園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國宮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園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樹夾道,仿白石鋪地,有幾株玫瑰花開得很好。跟她母親並排走著,非常異樣。蕊秋也許也感到這異樣,忽然講起她小時候的事,那還是九莉八九歲的時候午餐後訓話常講起的。
“像從前那時候真是——!你外公是在雲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歲,是雲南的瘴氣。報信報到家裏,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稱她聖母為二姨太。“這些本家不信,要分絕戶的家產,要驗身子——哪敢讓他們驗?鬧得天翻地覆,說是假的,要趕她們出去,要放火燒房子。有些都是湘軍,從前跟老太爺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圍住房子,把守著前後門,進進出出都要查,房頂上都有人看著。生下來是個女的,是淩嫂子拎著個籃子出去,有山東下來逃荒的,買了個男孩子,裝在籃子裏帶進來,算是雙胞胎。淩嫂子都嚇死了,進門的時候要是哭起來,那還不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時候丟下話,要對淩嫂子另眼看待,養她一輩子。你舅舅倒是這一點還好,一直對她不錯。”
九莉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搖搖頭輕聲說。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說雙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說“二嬸跟舅舅不是嗎?”寂靜片刻後楚娣方應了聲“噯,”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說他們像,楚娣也笑。——沒有雙胞胎那麽像,但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據說不是真正的雙胞胎。
“他們長得像是引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後來也有點知道這時候告訴她這話,是引為此刻需要縮短距離,所以告訴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這麽大了,十八歲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記得舅舅家有個淩嫂子,已經告老了,有時候還到舊主人家來玩,一身?唚匕姥F,十分整潔,白淨的圓臉,看不出多大年紀,現在想起來,從前一定很有風頭,跟這些把門的老湘軍打情罵俏的,不然怎麽會讓她拎著籃子進去,沒搜出來?
她對這故事顯然非常有興趣,蕊秋馬上說:“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產。”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麽會……去跟舅舅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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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這麽說哦!也說不定你要是真沒錢用,會有一天會想起來。你們盛家的事!連自己兄弟姐妹還打官司呢。”
已經想像到她有一天窮極無賴,會怎樣去證明幾十年前狸貓換太子似的故事,去搶她舅舅快敗光了的家產。
在沉默中轉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終於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難受,為了我帶累二嬸,知道我將來怎樣?二嬸這樣的人,到白葬送了這些年,多可惜。”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我不喜歡你,’句點,”九莉彷佛隱隱的聽見說。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這輩子已經完了。其實我都已經想著,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你。”這一句捺低了聲音,而且快得幾乎聽不見。“我自己去找個去處算了。”
她沒往下說,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個愛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勞以德,那英國商人,比她年青,高個子,紅臉長下巴,藍眼睛眼梢下垂,說話總是說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來,聽不清楚了,稍微有點傻相。有一次請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隊比賽,也帶了九莉去,西青會遊泳池邊排的座位很擠。她記得夏季的黃昏,池邊的水腥氣,蕊秋灰藍色薄紗襯衫上的荷葉邊,蕊秋興奮的笑聲。
蕊秋一說要找個歸宿,在這一刹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舊式黑色帽架,兩翼正中嵌著一麵鏡子,下麵插傘。像她小時候住過的不知哪個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裏,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賴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滿意的神氣。平靜的接受這消息,其實也不大對,彷佛不認為她是犧牲。
天黑下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對著鏡子化妝,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來。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氣憤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裏想,她們現在感情壞到這樣,勉強住在一起不過是為了省錢,但是她走了還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還真生氣。
她沒問三姑的男朋友是什麽人。她母親這次來了以後她也收到過三姑一封信,顯然那時候還沒有,但是仍舊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羅素的話:“‘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樂觀者稱為半滿。’我現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滿的生活。”
九莉不喜歡她這麽講,回信也沒接這個碴。她心目中的二嬸三姑永遠是像她小時候第一次站在旁邊看她們換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淺粉色遍地小串水鑽穗子齊膝衫,楚娣穿黑,腰際一朵藍絲絨玫瑰,長裙。她白淨肉感,小巧的鼻子有個鼻結,不過有點齙牙,又戴著眼鏡。其實就連那時候,在兒童的眼光中她們已經不年青了。永遠是夕陽無限好,小輩也應當代為珍惜,自己靠後站,不要急於長大,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將來日子長著呢,這是從小常聽蕊秋說的,但是現在也成了一種逃避,一切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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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這次見麵,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糾正她的一舉一動了。這一天傍晚換了遊泳衣下樓去,叫她“也到海邊去看看。”
要她見見世麵?她覺得她母親對她死了心了,這是絕望中的一著。
並排走著,眼梢帶著點那件白色遊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從前她在法國南部拍的海灘上的照片永遠穿著很多衣服,長袴,鸚哥綠織花毛線涼鞋遮住腳背,她裹過腳。總不見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腳上這雙白色橡膠軟底鞋。纏足的人腿細而直,更顯得鞋太大,當然裏麵襯墊了東西。
出了小樹林,一帶淡褚紅的沙灘,足跡零亂。有個夫婦帶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灘球,都是廣東人或“澳門人”。隻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經夠刺目了,又戴著眼鏡,是來香港前楚娣力勸她戴的。她總覺得像周身戴了手套,連太陽照著都隔了一層。
“看喏!”蕊秋用腳尖撥了撥一隻星魚。
星魚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圓點鑲嵌在漆黑的紋路間,像東南亞的一種嵌??懟5?悄槍倪筮蟮囊??怵逵質穀擻械忝?傾と弧?br /> “遊泳就是怕那種果凍魚,碰著像針刺一樣疼,”瑞秋說。
九莉笑道:“噯,我在船上看見的。”到香港來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見水裏一團團黃霧似的漂浮著。
留這麽大的空地幹什麽,她心裏想。不蓋點船塢什麽的,至少還有點用處。其實她剛才來的時候,一下公共汽車,瀝青道旁簇擁著日本茉莉的叢樹,圓墩墩一堆堆濃密的綠葉堆在地上,黃昏時分蟲聲唧唧,蒸發出一陣陣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帶瓶式白石闌幹,已經興奮起來,覺得一定像南法海邊。不知道為什麽,一跟她母親在一起,就百樣無味起來。
“就在這兒坐坐吧。”蕊秋在林邊揀了塊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厲害。當中不能抓癢,但是終於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這兒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蠅,小得很的。”
“叮了特別癢。早曉得穿襪子了。”到海灘上要穿襪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裏突然湧起一個人來,映在那青灰色黃昏的海麵上,一瞥間清晰異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馬,一撮黑頭發粘貼在眉心,有些白馬額前托著一撮?酌??謝噘舾校?殘硪蛭?穀肆?氳揭趺???謊鍤窒蛘飫鎿瀉嫋艘簧??鍇銼閼酒鶘砝聰蚓爬虻潰骸昂茫?慊厝グ傘!?br /> 九莉站起來應了一聲,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見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膠鞋淌水,腳步不大穩。那大概是個年青的英國人,站在水裏等她。
那天到宿舍裏來是不是他開車送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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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穿過樹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處”之前,趁此多玩幾天,最後一次了,所以還不走。隻替她可惜耽擱得太久,忽然見老了,覺得慘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見了麵可會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門口撳鈴。地勢高,對海一隻探海燈忽然照過來,正對準了門外的乳黃色小亭子,兩對瓶式細柱子。她站在那神龕裏,從頭至腳浴在藍色的光霧中,別過一張驚笑的臉,向著九龍對岸凍結住了。那道強光也一動都不動。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麽了?這些笨蛋,她心裏納罕著。然後終於燈光一暗,撥開了。夜空中斜斜劃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與別的條紋交叉,並行,懶洋洋劃來劃去。
不過那麽幾秒鍾的工夫,修女開了門,裏麵穿堂黃黯黯的,像看了回腸蕩氣的好電影回來,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樣感到異樣,一切都縮小了,矮了,舊了。她快樂到極點。
有一天到淺水灣去,蕊秋又帶她到園子裏散步,低聲閑閑說道:“告訴你呀,有樁怪事,我的東西有人搜過。”
“什麽人?”九莉驚愕的輕聲問。
“還不是警察局?總不止一次了,箱子翻過又還什麽都歸還原處。告訴南西他們先還不信,我的東西動過我看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
“還不是看一個單身女人,形跡可疑,疑心是間諜。”
九莉不禁感到一絲得意。當然是因為她神秘,一個黑頭發的馬琳黛德麗。
“最氣人的是這些人這麽怕事,本來說結伴走大家有個照應,他們認識的人多,楊醫生又是醫生,可以多帶點東西做生意。遇到這種時候就看出人來了——噯呦!”她笑歎了一聲。
九莉正要說跟畢大使一塊來的,總不要緊,聽見這樣說就沒作聲。
“你這兩天也少來兩趟吧。”
這是在那八百塊港幣之後的事。叫她少來兩趟她正中下懷。
此後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邊遞遞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視。
“哪,你來幫我撳著點,”蕊秋忽然惱怒的說,正把縫衣機打包,捆上繩子,教她捺住一個結,又叫放手。縫衣機幾乎像條小牛異樣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項八小姐來坐了一會,悄悄的,說話特別和軟遲慢,像是深恐觸怒她。去後蕊秋說:
“項八小姐他們不走,她跟畢先生好了,她本來要找個人結婚的。他們預備在香港住下來。
九莉還是沒問她到哪裏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為她提起過要找個歸宿的話,就像是聽見風就是雨,就要她去實行,勞以德彷佛聽說在新加坡。
她沒再提間諜嫌疑的事,九莉也沒敢問,不要又碰在她氣頭上。
“萬一有什麽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們學校的,你知道他?”
“噯,聽見說過,在醫科教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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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事就不用找他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就說我是你阿姨。”
“嗯。”
“顯然不是跟她生氣。
那還是氣南西夫婦與畢先生叫她寒心?尤其畢先生現在有了項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為了畢先生跟項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擺在臉上,項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觸怒她的神氣。
那是跟誰生氣?難道那海邊的年青人不幫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沒到警局問話的程度,不過秘密調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沒有英國人作保,還是當大學講師,不過放暑假,不見得在這裏。
九莉也沒去研究。
動身那天她到淺水灣飯店,下大雨,出差汽車坐滿了一車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一塊走的還都是送行的,似乎補償前一個時期的冷淡,分外熱烈,簇擁著蕊秋嘰嘰呱呱說笑。
蕊秋從人堆裏探身向車窗外不耐煩的說:“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說她根本不想來送。
她微笑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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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比比!還不下來!”婀墜在看手表。
“死囉死囉!”兩個檳榔嶼姑娘還在低聲唱誦。
“你是不要緊的,有你哥哥給你補課,”其中的一個說。
“哪裏?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電話來,問‘怎麽樣?’”柔絲微笑著說,雪白滾圓的臉上,一雙畫眉鳥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裏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
特瑞絲嬤嬤忙出忙進,高叫“阿瑪麗!”到洗碗間去找那孤兒院的女孩子。樓上又在用法文銳叫“特瑞絲嬤嬤!”她用廣東話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麵低聲嘟囔著咒罵著,匆匆趕上樓去。
幾個高年級的馬來亞僑生圍著長桌的一端坐著。華僑女生都是讀醫,要不然也不犯著讓女孩子單身出遠門。大家都知道維大隻有醫科好。
照例醫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級,高年級生三十開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場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過特別沉默。平時在飯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們內行的笑話,夾著許多術語,實驗室內穿的醫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來。九莉隻聽懂了一次講一個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裏的一根性器官丟在解剖院門口瀝青道上,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雷克最壞了,”有一天她耳朵裏刮著一句。是怎樣壞,沒聽出所以然來。她們的話不好懂,馬來亞口音又重,而且開口閉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島的土著,等於稱對方“老兄”,熱帶英屬地的口頭禪橫跨兩大洋,也許是從前的海員傳播的,又從西印度群島傳入美國爵士界。
她們一天到晚除了談上課與醫院實習的事故,就是議論教授。教授大都“壞”,英國教授本來有幽默諷刺的傳統,慣會取笑學生,不過據說醫科嘲弄得最殘忍。
但是比比也說雷克壞,問她怎麽壞,隻板著臉掉過頭去說“Awful.”他教病理學,想必總是解剖屍體的時候輕嘴薄舌的,讓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這樣有曲線的,九莉告訴她母親認識雷克,就沒說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話。
有一天九莉頭兩堂沒課,沒跟車下去,從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附近這一帶的小樓房都是教授住宅。經過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門口洋台闌幹上,矮小俊秀,看去不過二三十歲,蒼白的臉,冷酷的淺色眼珠在陽光中透明,視而不見的朝這邊望過來。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園裏看見過他,總是上衣後襟稀皺的。
靠裏那隻手拿著個酒瓶。上午十點鍾已經就著酒瓶獨飲?當然他們都喝酒。聽說英文係主任夫婦倆都是酒鬼。到他們家去上四人課,有時候遇見他太太,小母雞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連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見了。按照毛姆的小說上,是因為在東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悶。在九莉看來是豪華的大都市,覺得又何至於此,總有點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種人的負擔”。她不知道他們小圈子裏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有點不可測,所以都怕他。已經開始發胖了,漆黑的板刀眉,頭發生得很低,有個花尖。上課講到中世紀武士佩戴的標記與家徽,問嚴明升:“如果你要選擇一種家徽,你選什麽?”嚴明升是個極用功的矮小僑生,當下扶了一扶鋼絲眼鏡,答道:“獅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舊沉著臉問:“什麽樣的獅子?睡獅還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中國曾經被誚為睡獅。明升頓了一頓,隻得答道:“張牙舞爪的獅子。”
又更哄堂大笑。連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淚來。
有一次在安竹斯辦公室裏上四人課,她看見書櫥裏清一色都是《紐約客》合訂本,不禁笑道:“這麽許多《紐約客》!”有點驚異英國人看美國雜誌。
安竹斯隨手拿了本給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隨時可以來拿,我不在這兒也可以。”
從此她總是揀他不在那裏的時候去換,沒多久一櫥都看完了。抽書是她的拿手,她父親買的小說有點黃色,雖然沒明說,不大願意她看,她總是乘他在煙鋪上盹著了的時候躡手躡腳進去,把書桌上那一大疊悄悄抽一本出來,看完了再去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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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竹斯的獎學金,她覺得隻消寫信去道謝,他住得又遠,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麵謝,隻得約了同班生賽梨陪著去,叫了兩輛黃包車,來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煩的神氣,隻跟賽梨閑談了幾句,二人隨即告辭出來。
賽梨常說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氣憤憤的說:“其實他早該做係主任了,連個教授都沒當上,還是講師!”
他是劍橋出身,彷佛男色與左傾是劍橋最多。九莉有時候也想,不知道是否這一類的事招忌。他沒結婚,不住校園裏教授都有配給的房子,寧可大遠的路騎車來回。當然也許是因為教授住宅區窒息的氣氛。他顯然欣賞賽梨,上課總是喜歡跟她開玩笑。英國盡多孤僻的老獨身漢,也並不是同性戀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紅領帶,不過是舊磚紅色,不是大紅。如果是共產黨,在講台上的言論倒也聽不出,盡管他喜歡問一八四八,歐洲許多小革命紛起的日期。
有人說文科主任麥克顯厲害。九莉上過他的課,是個虎頭虎腦的銀發老人,似乎不愛看書,根本不是個知識分子。大概是他作梗,過不了他這一關。
“死囉!死囉!黛芙妮你怎麽樣,看你一點也不急。”賽梨吃完了坐到這邊桌子上來。
越是怕看見她,偏就坐在旁邊,一回頭看見九莉,便道:“九莉快講點給我聽,什麽都行!”
九莉苦笑道:“這次我也什麽都不知道。”
賽梨把頭一摔,別過臉去。“你還這麽說!你是不用擔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頓了一頓,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囉,死囉,今天真是來攞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顛一顛。
賽梨是一本清帳,其實有誰不知道? 那天安竹斯問了個問題接連幾個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煩的叫了聲“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搖搖頭。他略怔了怔,又叫別人,聽得出聲音裏有點生氣。班上寂靜片刻。大家對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確像他信上預言的,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該作何感想,以為她這樣經不起慣——多難為情。
為什麽這學期年不進去,主要是因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沒有故事性,越接近報紙。報紙上的時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總不大相信,覺得另有內幕。
比比也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麵大。
比比終於下來了,坐都來不及坐下,站著做了個炒蛋三明治,預備帶在車上吃。
車輪穀碌碌平滑的向手術室推去,就要開刀了。
餐桌對著一色鴨蛋青的海與天,一片空濛中隻浮著一列小島的駝峰剪影,三三兩兩的一行烏龜,有大有小。幾架飛機飛得很低,太黑,太大,鴨蛋殼似的天空有點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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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演習了,”一個高年級的僑生說。
九莉看見地平線上一輛疾馳的汽車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還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過的汽車。隻一瞥就不見了,心裏已經充滿了犯罪的感覺。安竹斯有輛舊汽車,但是不坐,總是騎自行車來,有時候看到她微笑一揮手。
又砰砰砰幾聲巨響,從海上飄來,相當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嬤嬤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後麵進來了,低著頭籠著手,翻著一雙大黑眼睛,在濃睫毛下望著眾人,一張大臉抵緊了白領口,擠出雙下巴來。
“大學堂打電話來,說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靜的說,聲音不高。
頓時譁然。
“剛才那是炸彈!”“我說沒聽見說今天演習嚜!”“噯,嬤嬤嬤嬤,可說炸了什麽地方?”“怎麽空襲警報也沒放?”
“糟糕,我家裏在青衣島度周末,不知道回來了沒有,”賽梨說。“我打個電話去。”
“打不通,都在打電話。路克嬤嬤打給修道院也沒打通,”亨利嬤嬤說。
“嬤嬤嬤嬤,是不是從九龍攻來的?”
“嬤嬤嬤嬤,還說了些什麽?”
七張八嘴,隻有九莉不作聲。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冰冷得像塊石頭,喜悅的浪潮一陣陣高漲上來,衝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動,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劍妮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蛇鑽的窟窿蛇知道,剛才嬤嬤進來一說,人家早知道了,站起來就走。”大家聽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經不見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電話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見飛機。花匠站在鐵闌幹外險陡的斜坡上,手搭涼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鋪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樹。一畦赤紅的鬆土裏,一棵棵生菜像淡綠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鐵闌幹上,倒仰著頭,去吃三明治裏下垂的一綹子炒蛋。
“噯,這白布還是收進來吧,飛機上看得見的,”婀墜指著矮牆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頭,都是幾尺見方,漿得畢挺,貼在邊緣上包著鋁製的薄板上。
亨利嬤嬤趕出來叫道:“進去進去!危險的!”沒人理,隻好對著兩個檳榔嶼姑娘吆喝。她們是在家鄉修道院辦的女校畢業的,服從慣了,當下便笑著倘徉著進去了。
“花王啊!”亨利嬤嬤向花匠叫喊。“把排門上起來。你們就在這兒最安全了,地下層。”隨即上樓去打聽消息。
食堂上了排門,多數也都陸續進來了,見賽梨坐在一邊垂淚,她電話打不通。有個高年級生在勸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樓上理東西,等家裏汽車來接。茹璧第一個打電話回家叫汽車來接,已經接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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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從後門進來,補吃麥片。九莉坐到她旁邊去。賽梨又上去打電話。
幾個高年級生又高談闊論起來,說日本人敢來正好,香港有準備的,新加坡更是個堡壘,隨時有援兵來。
“花王說一個炸彈落在深水灣,”特瑞絲嬤嬤匆匆進來報告。她崇拜瘦小蒼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帶著個孩子住在後門口一間水門汀地小房間裏。
“嬤嬤!黃油沒有了!”比比膩聲抱怨著,如泣如訴。“嬤嬤你來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嬤嬤你給換一壺來。”
特瑞絲沒作聲,過來端起咖啡壺黃油碟子就走。
劍妮頹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點,蒼黃的鵝蛋臉越發麵如土色,土偶似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凝視著麵前桌上。
隻有排門上端半透明的玻璃這點天光,食堂像個陰暗的荷蘭宗教畫,兩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黃色,亮紅方磚砌地,僧寺式長桌坐滿一桌人,在吃最後的晚餐。
“劍妮是見過最多的——戰爭,”婀墜笑著說,又轉向九莉道:“上海租界裏是看不見什麽,哦?”
“噯。”
九莉經過兩次滬戰,覺得隻要照她父親說的多囤點米,煤,吃得將就點,不要到戶外去就是了。
一個高年級生忽然問劍妮,但是有點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許多話來,劍妮顯然也知道:“戰爭是什麽樣的?”
劍妮默然了一會,細聲道:“還不就是逃難,苦,沒得吃。”
熱咖啡來了。一度沉默之後,桌上複又議論紛紛。比比隻顧埋頭吃喝,臉上有點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覺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樓梯上九莉說:“我非常快樂。”
“那很壞,“比比說。
“我知道。”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知道壞就不算壞。”
比比是認為偽君子也還比較好些,至少肯裝假,還是向上。
她喜歡辯論,九莉向來懶得跟她辯駁。
她們住在走廊盡頭隔出來的兩小間,對門,亮紅磚地。九莉跟著她走進她那間。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線太深陡,仰臥著腰痠,因為懸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來。兩邊都是長窗,小房間像個玻璃泡泡,高懸在海上。當然是地下層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氣氛實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飛機彈片來爆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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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現代史,現代史打上門來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襯絨裏子的睡袋特別悶,抖出一絲印度人的氣味來。“你在看什麽書?”
“曆史筆記。”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補牢。
她是覺得運氣太好了,怕不能持久——萬一會很快的複課,還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長鳴,放馬後炮解除空襲警報。
午後比比接了個電話,回到樓上來悄悄笑道:“一個男孩子找我看電影。電影院照樣開門。”
“什麽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麽,反正值得去一趟。”
“噯,看看城裏什麽樣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過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從來不提名道姓,總是“一個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惱的告訴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過之後要去找妓女,你聽見過沒有這樣的事?”
九莉是寧死也不肯大驚小怪的,隻笑笑。“這也可能。”
又一天,她說“馬來亞男孩子最壞了,都會嫖。”
“印度男孩子最壞了,跟女朋友再好也還是回家去結婚,”她說。
又有一次她氣烘烘走來道:“婀墜說沒有愛情這樣東西,不過習慣了一個男人就是了。”
聽上去婀墜不愛她的李先生。
“你說有沒有?”比比說。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聲說,像是表示不負責,洗手不管了,別過身去沒好氣的清理書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裏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叫賽梨的時候最多,大都是這幾個英文書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時候叫比比。大概是馬來人唱歌求愛的影響,但是集體化了,就帶開玩笑的性質,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樓上嗤笑著說。
雖然沒有音樂伴奏,也沒有和音,夜間遠遠聽著也還悅耳。九莉聽了感到哀愁。
開戰這天比比下山去看電影,晚上回來燈火管製,食堂裏隻點一隻白蠟燭,但是修女們今天特別興奮,做了炸牛腦,炸番薯泥丸子,下午還特地坐宿舍的車上城去,買新鮮法國麵包,去了兩個修女。她們向來像巡警一樣,出去總是一對對,互相保護監視。
“跟誰去看電影的?是不是陳?”婀墜問,“是陳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國語說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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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幾個人懂國語的,比比不管是否有點懂,更不理會,隻埋頭吃飯。
特瑞絲嬤嬤替她留著的。
“你曉得,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r魊的,票房點著藍燈,”她低聲向九莉說。“看了一半警報來了,照樣看下去,不過電影好像加了點情節,有味些。”
飯後婀墜的李先生,劍妮的魏先生都來了。劍妮與魏先生站在後門外冬青樹叢旁邊低聲談話,借著門內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與李先生並排站在食堂外甬道裏,背靠在水門汀牆上,抱著胳膊默然無語。李先生也是馬來亞僑生,矮小白淨吊眼梢,娃娃生模樣,家裏又有錢,有橡膠園。
人來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麽都不到客廳來坐?上來上來!”年邁的掛名舍監馬克嬤嬤在小樓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還有劍妮呢?”
婀墜隻報以微笑,小尖臉上露出筋骨來,兩顴紅紅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爾伯、瑟利文的歌劇:“巫婆跨上了掃帚滿天飛……”
當夜九莉聽比比說男生要報名參軍,李先生也要去報名,婀墜不讓他去,所以兩人鬧彆扭。
醫科學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組兩男一女。兩個檳榔嶼姑娘互相嘲戲,問希望跟哪個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誰翻了船飄流到荒島上。
等日本兵來了,這不是等於拴在樹上作虎餌的羊?九莉心裏想。當然比比不會沒想到。不去不行,要開除學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國女校當過學生長,自然是戰時工作者的理想人選,到時候把隨身帶的東西打了個小包,說走就走,不過說話嗓子又小了,單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書的時候一樣。
隻剩下九莉劍妮兩個讀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會為了她們開下去。聽見說下午許多同學都去跑馬地報名做防空員,有口糧可領,便問劍妮:“去不去,一塊去?”
劍妮略頓了頓,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塊去。”
飯後九莉去叫她,沒人應,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沒想到她這麽討厭她。
浩浩蕩蕩幾百個學生步行去報名,她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去注意劍妮在哪裏。遇到轟炸,就在跑馬地墓園對過。冬天草坪仍舊碧綠,一片斜坡上去,碧綠的山上嵌滿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裏。柴扉式的園門口掛著一副綠泥黃木對聯“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是華僑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種陰森之氣,在這麵對死亡的時候。
歸途有個男生拎來一蔴袋?姘?J欠攬兆懿糠⑾碌模?咳艘黃?>爬虼永疵懷怨?餉疵牢兜拿姘??br /> “我差點炸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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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
回來已經天黑了。亨利嬤嬤向她勾了勾頭,帶著秘密的神氣,像是有塊糖單給她一個人,等她走近前來,方道:“魏先生把劍妮接了去了。我們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關門了,你可以到美以美會的女宿舍去,她們會收容你的。就在大學堂這裏不遠,你去就找唐納生小姐。”
美以美會辦的是女職員宿舍。九莉覺得修道院這時候把她往陌生人那裏一推推得幹幹淨淨,彷佛有點理虧,但是她也知道現在修道院高級難民擠得滿坑滿穀,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虛,還記得那年夏天白住,與她母親住淺水灣飯店的事。她當晚就去見唐納生小姐,是個英國老小姐,答應她搬進來住,不過不管夥食。
是簡陋的老洋房,空房間倒很多,大概有親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間,光線很暗。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檳榔嶼的玫瑰——柔絲到她房門口來招呼,態度不大自然,也許是怕她問起怎麽沒到急救站去。當然一定是柔絲的哥哥不讓她去,把她送到這裏來了,又有個同鄉章小姐也住在這裏,可以照應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歲了,對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為什麽,過了兩天,發現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時候難得遇見,都是低頭疾趨而過,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長得歪歪扁扁的廣東女人。
唐納生小姐還有別的女傳教師住在一起,雇著個女傭,但是樓下的廚房似乎沒有人使用,永遠清鍋冷灶的。穿堂裏一隻五鬥櫥上的熱水瓶倒總是裝滿了的。防空機關官樣文章太多,口糧始終沒發下來。九莉帶來的小半筒幹糧吃完了以後,就靠吃開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沒有,一生氣也許會停止供應。
她開始明了大家為什麽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別人絕糧告幫,認識了以後不好意思不分點給人。尤其這是個基督教的所在,無法拒絕。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過柔絲了,所以柔絲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來,正忙著積點自來水——因為製水——做點瑣事,突然訇然一聲巨響,接著人聲嗡嗡。本來像一座空屋,忽然出來許多人,結集在樓梯口與樓下穿堂裏。她也下去打聽。
柔絲駭笑道:“炮彈片把屋頂削掉一個角,都說樓上危險。”
九莉也跟著她們坐在樓梯上。梯級上鋪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絲你哥哥來了。林醫生來了。”畢業班的醫科學生都提前尊稱為醫生。
“噯呀,大哥,你這時候怎麽能來,我們這裏剛中了彈片。”
“這裏危險,我來接你的,快跟我來。”見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學,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塊去?”
九莉忙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見柔絲欲言又止,不便告訴她哥哥她正遠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來,林醫生道:“到邦納教堂去,那裏安全。”那是個男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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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橫街走上環山馬路,黃昏中大樹上開著大朵的朱紅聖誕花。忽然吱呦歐歐歐歐一聲銳叫,來了個彈片。
“快跑,”林醫生說。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來。
吱呦歐歐歐歐……那錐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長才落地。九莉覺得她這人太暴露了,簡直擴展開去成為稀薄的肉網,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個彈片。
林醫生居中,扯著她們倆飛跑。跑不快帶累了人家,隻好拚命跑。吱呦歐——吱呦——吱呦歐歐歐歐!倒越發密了。
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盡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長了也更透不過氣來,胸前壓著塊鐵板。
轉入草坡小徑方才脫險。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裏坐下來,這才聽見炮聲一聲聲轟著,那聲音聽著簡直有安全感。林醫生找了些《生活》雜誌來給她們看,晚上停炮後又送她們回去。
防空站在一個圖書館裏,站長是個工科講師,瘦小的廣東人,留英的,也間接認識九莉的母親與三姑,曾經托他照應,因此指名要了她來做他的秘書,是個肥缺,在戶內工作。
“你會不會打字?”他首先問,坐在打字機前麵。
“不會。”
他皺了皺眉,繼續用一隻手打幾份報告。
他交給她一本練習簿,一隻鬧鍾,叫她每次飛機來的時候記下時間。
她不懂為什麽,難道日本飛機這麽笨,下次還是這時候來,按時報到?
“時間記下來沒有?”總是他問。
九莉笑道:“噯呀,忘了。”連忙看鍾,估著已經過了五分鍾十分鍾了。
看圖書館的小說,先還是壓在練習簿下麵看。
為了不記錄轟炸的時間,站長有一天終於正色問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後帶著點不懷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員是要救火的,在炸毀的房屋裏戳戳搗搗,也可能有沒爆炸的炸彈,被炸掉一隻手、一條腿。“願意,”她微笑著說。
但是他知道她不認識路,附近地區也不太熟,又言語不通,也就不提了。
“噝潤唔唔!——又在轟炸。這一聲巨響比較遠,聲音像擂動一隻兩頭小些的大鐵桶,洪亮中帶點嘶啞。
噝潤嗯唔唔!這一聲近些。
昨天槍林彈雨中大難不死,今天照樣若無其事的炸死你。
噝潤唔唔!城中遠遠近近都有隻大鐵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噝潤嗯嗯唔唔!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動,有碎玻璃落地聲。
“機關槍有用的,打得下來!”她偶然聽見兩個男生爭論,說起圖書館屋頂平台上的兩隻機關槍,才知道是這兩挺機槍招蜂惹蝶把飛機引了來,怪不得老在頭上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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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64-P65
“你下樓去好了,這兒有我聽電話,”站長說。
她搖頭笑笑,盡管她在樓上也不過看小說。現在站長自己記錄轟炸時間。
她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再拖下去,“瓦罐不離井上破,”遲早圖書館中彈,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彈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進來?
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犯得著為英殖民地送命?
當然這是遁詞。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們的戰爭。
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國家主義不過是一個過程。我們從前在漢唐已經有過了的。
這話人家聽著總是遮羞的話。在國際間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沒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沒命還講什麽?總要活著才這樣那樣。
她沒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夠永遠存為懸案。也需要到老才會觸機頓悟。她相信隻有那樣的信念才靠得住,因為是自己體驗到的,不是人雲亦雲。先擱在那裏,亂就亂點,整理出來的體係未必可靠。
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聽見樓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隻蠟燭上來了,穿著灰布臨時護士服,頭發草草的擄在耳後。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麽遠的路來看你。”
她分配到灣仔。九莉心裏想也許好些,雖然是貧民區,鬧市總比荒涼的郊野危險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軍登陸的地方?
“你們那兒怎麽樣?”
比比不經意的喃喃說了聲“可怕。”
“怎麽樣可怕?”
“還不就是那些受傷的人,手臂上戳出一隻骨頭,之類。”
“柔絲也在這裏。”
“噯,我看見她的。”
問起“你們口糧發了沒有?”九莉笑道:“還沒有。事實是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早知道我帶點給你,我們那兒吃倒不成問題。其實我可以把晚飯帶一份來的。”
“不用了,我這兒還有三塊錢,可以到小店買點花生或是餅幹。”
比比略搖了搖頭道:“不要,又貴又壞,你不說廣東話更貴,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兩天的話——因為我確實知道你們就要發口糧了,消息絕對可靠。”
比比是精明慣了的,餓死事小,買上當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實在不想去買,較近隻有堅道上的一兩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麵來,背山麵海,灰撲撲的雜貨店,倒像鄉下的野鋪子,公共汽車走過,一瞥間也感到壁壘森嚴,欺生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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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66-P67
“幾點了?你還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誌拿來蓋著。”《生活》雜誌夠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樓上另一間房間裏,九莉聽見那邊的談笑聲。過了一會,她就帶了兩床軍用毯回來。
九莉也沒問是跟誰拿的。始終也不知道柔絲住在哪裏。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
“幹什麽?”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輕輕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觸電似的手臂上一陣麻,笑了起來。
她也常用一隻指頭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說:“死人肉!”因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長太太送飯來,幾色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飯,九莉在旁邊一陣陣頭暈。屋頂上守著兩隻機關槍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來打聽口糧的消息,站長說他屢次打電話去催去問了,一有信息自會告訴他們。
直到下班仍音訊杳然。
美以美會宿舍的浴室隻裝有一隻灰色水門汀落地淺缸。圍城中節水,缸裏的龍頭點點滴滴,九莉好容易積了一漱盂的水洗襪子,先洗一隻,天已經黑下來,快看不見了。
“九莉!”柔絲站在浴室門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應是忽然占有性大發,心裏想柔絲剛來了半年,又是讀醫的,她又知道什麽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麵部表情當然是震動,隻輕聲叫了聲“怎麽?”
校中英籍教師都是後備軍,但是沒想到已經開上前線。九莉也沒問是哪裏來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絲悄悄的走了。
九莉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這才知道死亡怎樣了結一切。本來總還好像以為有一天可以對他解釋,其實有什麽可解釋的?但是現在一陣涼風,是一扇沉重的石門緩緩關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連日轟炸下,也許是西方那句俗語:“壕洞裏沒有無神論者。”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裏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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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女傭來說唐納生小姐有請。下樓看見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樂的聖誕”。原來今天是聖誕節,還是正日,過得連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隻小窗戶裝著鐵柵,射進陽光來,照在餐桌上的墨綠漆布上。唐納生小姐請吃早飯,煉乳紅茶,各色餅幹糖果。九莉留下幾塊餅幹握在手心裏帶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見個同學告訴她香港投降了,她還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個人也沒有。
在醫科教書的一個華僑醫生出麵主持,無家可歸的外埠學生都遷入一個男生宿舍,有大鍋飯可吃。搬進去第一天,比比還在灣仔沒回來,有人來找九莉。
她下樓去,廣大的食堂裏桌椅都疊在一邊,再也沒想到是同班生嚴明升含笑迎了上來,西裝穿得十分齊整,像個太平年月的小書記。他一度跟她競爭過,現在停課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來道別,表示沒什麽芥蒂?她還真有點怕人看見,不要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聽見人說她什麽話,反正是把她歸入嚴明升一類,非常生氣。此地與英美的大學一樣,流行“紳士丙”(The gentleman C),不興太用功的。
寒暄後九莉笑道:“你可預備離開這裏?”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滿以為別人也都打算回家鄉,見他臉上有種曖昧的神氣,不懂是為什麽。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投降後一兩天內,賽梨等一行人已經翻過山頭到重慶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約比比一塊走,說願意也帶九莉去。比比告訴她,她覺得有點侮辱性,分明將她當火腿上的一根草繩。
“重慶轟炸得厲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嗎?你家裏在那裏,總好些,”她向比比說。
上海人總覺得一樣淪陷,上海總好些。
比比是無可無不可。常約她出去的陳沒走,弄到一塊黃油送她,她分給九莉拌飯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雞汁醬油。陳與她同是孩兒麵,不過白,身材纖瘦,也夠高的。九莉有一次問她,她說他孩子氣,“自以為他喜歡我。”
她也許比較喜歡另一個姓鄺的,也是僑生,喜歡音樂,有時候也約她出去,煩惱起來一個人出去走路,走一夜。這次與賽梨她們一同走了。約比比一塊去的極可能也就是他。後來他跟賽梨在內地結婚了。
九莉也沒找個地方坐下,就站著跟嚴明升閑談了兩句。他也沒提起安竹斯陣亡的事,根本沒提戰時的事。那天去跑馬地報名,她似乎一個同班生也沒看見。這些遠道來讀文科的僑生明知維大文科不好,不過是來混文憑的,所以比較不去冒這險做防空員。
“注冊處在外麵生了火,”明升忽然說。“在燒文件。”
“為什麽?”
他咕噥了一聲:“銷毀文件。日本兵還沒開來。”
“哦……噯。”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門邊,有點茫然,向門外望去,彷佛以為看得見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許多人都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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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笑著說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學生的記錄、成績、全都燒了,”說罷,笑得像個貓。
九莉這才知道他的來意。此地沒有成績報告單,隻像放榜一樣,貼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圍著擠著看。她也從來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見就像烙印一樣,再也不會忘記,隨即在人叢中擠了出去。分數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還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樓上去,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發現她的一張水彩畫有人用鉛筆打了個橫杠子,力透紙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來了之後,陸續聽見各救護站的消息,隻有一站上有個女僑生,團白臉,矮矮的,童化頭發,像個日本小女學生,但是已經女扮男裝剪短了頭發,穿上男式襯衫長袴,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個日本兵走上前來,她見機逃進屋去,跑上樓去站在窗口作勢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遜英雄略》*3裏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為香港是國際觀瞻所係,進入半山區的時候已經軍紀很好。宿舍大禮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隻手彈鋼琴。有一次有兩個到比比九莉的房間來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談話,坐了一會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聽見說有個教授住宅裏有澡可洗,人當然都進了集中營了,不知道為什麽水龍頭裏有熱水。她連忙帶了毛巾肥皂趕去,浴室關著門,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遠,怕又有人來占了位子,去到半摟梯的小書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亂紙,半山區采樵的貧民來洗劫過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馬路邊上鐵闌幹上談天,兩腳懸空宕在樹梢頭,樹上有一球球珍珠蘭似的小白花,時而有一陣香氣浮上來;底下山坡上白霧中偶然冒出一頂笠帽,帽簷下掛著一圈三寸長的百褶藍布麵幕,是撿柴草的女人——就是她們。
這時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插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保存一線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閂著門,敲門也不應,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還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來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別處去,怕浴室有了空檔被人搶了去,白等這些時,隻得掩上房門蹲下來。空心的紙團與一層層紙頁上沙沙的一陣雨聲。她想起那次家裏被賊偷了,臨去拉了泡屎,據說照例都是這樣,為了運氣好。是不是做了賊的行徑?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來看過她,帶了一包腐竹給她。她重托了他們代打聽船票的消息。
項八小姐點頭道:“我們也要走。”
電話不通,她隔些時就去問一聲,老遠的走了去。他們現在不住旅館了,租了房子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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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救濟學生的李醫生常陪著日本官員視察。這李醫生矮矮的,馬僑,搬到重前舍監的一套房間裏住,沒帶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學生都是他的小同鄉,內中有個高頭大馬很肉感的一臉橫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壓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隊領一盤黃豆拌罐頭牛肉飯,拿著大匙子分發的兩個男生越來越橫眉豎目,仿佛是吃他們的。而這也是實情。夜裏常聽見門口有卡車聲,是來搬取黑市賣出來的米糧罐頭——從英政府存量裏撥出來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結婚了,”比比說。“就注個冊。宿舍裏另撥一間房給他們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覺得不值得。
況且橡膠園也許沒有了,馬來亞也陷落了。蕊秋從新加坡來過信——當然沒提勞以德——現在也不知道她還在那裏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銀行去,銀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廈,一進門,光線陰暗,磁磚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黃銅柵欄背後,行員倒全體出動,一個個書桌前都有人坐著,坐得最近的一個混血兒皺著眉,因為空氣太難聞。他長袖襯衫袖子上勒著一條寬緊帶,把袖口提高,便於工作,還是二十世紀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見了恍如隔世。
她還剩十三塊錢存款,全提了出來。比比答應借錢給她買船票,等有船的時候。
“留兩塊,不然你存折沒有了,”比比說。
“還要存折幹什麽?”
比比沒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屍首,規規矩矩躺著,不知道什麽人替他把胳膊腿都並好,一身短打與鞋襪都幹幹淨淨。如果是中流彈死的,這些天了,還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別過頭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順便買布。她新發現了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地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點渲染陰影,這種圖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時候有三分像,中國別處似乎沒有。她疑心是從前原有的,湮滅了。
中環後街,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戰後布攤子特別多,人也特別擠,一疋疋桃紅蔥綠映著高處的藍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幫她挑揀講價,攤販口口聲聲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點唾沫抹在布上一陣猛揉。九莉像給針戳了一下,攤販倒沒作聲。
人叢中忽然看見劍妮與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沒開口,靠後站著。劍妮大著肚子,天暖沒穿大衣,把一件二藍布旗袍撐得老遠,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長,像昆蟲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臉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鮮豔的藍旗袍實在麵積太大了,盡管不看它,那藍色也浸潤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許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說話有點心不在焉。
“我以為你們一定走了,”九莉說。
見劍妮笑了,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陰影,她還不懂為什麽,就沒想到現在“走”是去重慶的代名詞,在稠人廣眾中有危險性的話。而且他們要走當然是去重慶。他在家鄉又有太太,他們不會同去。就是要去,火車船票也買不到,不會已經走了。
“走是當然也想走,”劍妮終於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也麻煩,他們老太爺老太太年紀大了,得要保重些……”隨即改用英文問比比她們現在的住處的情況,談了兩句就作別。
他們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幫子像含著一口水似的,忍笑與九莉四目相視,二人都一語不發。
*3:Ivanhoe,台灣名為《劫後英雄傳》,是美國作家沃爾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曆史冒險小說,曾改編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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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裏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隻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裏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隻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隻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遊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裏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麽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隻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麽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裏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麽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麵,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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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隻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麽一段悲劇性的曆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麽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裏。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麽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裏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後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裏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簷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麽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裏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麽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裏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裏。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麽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於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裏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幾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麵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麽緊,怎麽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麽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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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怎麽不叫人?”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餘媽怎麽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幹了。”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啊?”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麽沒有?”
“幹淨不幹淨?”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裏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麽會不幹淨?”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裏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麽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麽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去睡吧。“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在新房子裏,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臥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牆要什麽顏色,自己揀,“蕊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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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與九林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裏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製的世界裏,狂喜得心髒都要繃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裏黑樹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麵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麽樣了?”“錢老二怎麽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難得開口,隻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向的專注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後蕊秋開始飯後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總是跟你們講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麽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隻要不發生關係,等到有一天見麵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係,那就完全不對了,”說到末了聲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麽事?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麽?唔?”
“我想學開車,”九林低聲說。
“你想做汽車夫?”
他不作聲。
“想做汽車夫還是開火車的?”
“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我明天要出去,借給我一天就還你。”
他不作聲。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乃德”是愛德華的昵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隻聽見她母親背後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昵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剛巧當地出了一件謀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後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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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4-P85
“真氣死人,那裏的人對中國什麽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麽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還是個法學博士,”楚娣說。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遊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醜。”作為解釋。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鍾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吃茶。他怎麽告訴她的?楚娣啊?”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袴去了,沒想到天這麽冷。——後來找到了,正下雨,先隻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把她一隻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赤著腳,兩隻腳浸在湖裏。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惡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都提出來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麽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後當然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惡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醜小姐自比,盡管羞與為伍。
很久以後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發現湖邊張著把傘,屍身躺在地下,檢驗後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並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後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文斯雷會同當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時候,才九點鍾,他倒已經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並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戴著幾隻鑽戒,旅館裏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屍首上沒有首飾。在他行李裏搜出她的首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鑽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衝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裏找到了那幾隻鑽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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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6-P87
回憶錄沒說死者醜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豔屍也殺風景,所以隻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親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後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查他。
結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發。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幹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發。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蕊秋回國後遊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麵題道:
“回首英倫,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舊嬌紅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卻已忘儂,
惆悵恐重來無日。
支離病骨,
還能幾度秋風?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台
亦轉眼成虛境。”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裏麵,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麵也題了首七絕,她記不全了:
“才聽津門□□鳴,
又閉塞上戰鼓聲。
書生□□□□□,
兩字平安報輿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在怎麽還說做官,現在都是公仆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不相信報紙了。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婚。
午飯後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對她的纏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餘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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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8—P89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雲誌,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麵煙容,粉搽得發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發現一隻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裏水汀上。”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裏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藤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九莉現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成人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都喜歡。”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喜歡蘊姐姐。”因為她不及純姐姐,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都喜歡。”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裏頭最喜歡哪個?”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後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了解這句話都費力。
“想好了沒有?”
“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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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想好了沒有?”
“喜歡三姑。”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常可愛,比雪亮的新洋錢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苦思了半天說:“要洋錢。”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忠厚。”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可別像了我,”楚娣說。
“她就有一樣還好,”蕊秋說。
在小說裏,女主角隻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她的頭圓。”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道:“噯,圓。”彷彿也有點失望。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夥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櫃檯,又從裏麵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後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裏也很亂。在車縫裏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紮,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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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裏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恢?朗僑?忝彌械囊桓觶?恢?朗悄囊桓觶??賈彰豢?凇5詼?煸俚剿?羌胰ィ?羯窨此?塹納衿????塹目諂??不故強床懷隼礎5降資淺輛駁拇蠼悖?故腔釔萌惹櫚畝?悖?故切叻ǖ娜?茫?br />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後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隻知道是三妹——彷彿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威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後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麵化妝,向浴室鏡子裏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隻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裏有人離婚,跟家裏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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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讚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裏,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雲誌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裏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裏,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裏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麵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裏,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隻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齣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裏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裏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莊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裏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淨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裏的鞋帽莊老板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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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裏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裏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裏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幹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裏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隻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幹”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 “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體”有關.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俱,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鬥》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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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幾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裏可以摺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裏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裏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雲誌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裏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首。燭台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彿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隻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麵露出緊窄的?F管。罩在腳麵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牆摸壁走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幾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好了,我來攙你.”
“還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說。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發前蜷臥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雲誌怕綁票,僱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裏又養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她們臥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麵吃一麵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裏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裏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鹹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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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台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麵繼續踱著。
“出來出來,”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後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隻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卜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麵印出雲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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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裏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嗬!”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發,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於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發。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饑,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舍不得嗬!”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仆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麽樣?”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裏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
“哦……現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托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麵穿堂裏,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仿佛正說了什麽,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在廚房裏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幹一樣,曬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裏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隻有《金瓶梅》裏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韓媽回鄉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她那時候還小,也並沒鬧著要去,不過這麽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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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04-P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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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有一天家裏來了貴客。仆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隻有竺家有個大爺到處都稱“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這一天她也隻在洋台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裏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後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台上來,瘦長條子,隻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夾襖下麵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發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此後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裏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報上偶有續發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養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裏。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裏,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裏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並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三樓,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裏麵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她悄然說。
九莉笑道:“噢,“心裏想,要幫為什麽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麽些錢。”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的說。“說隻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裏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隻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在表大爺在哪裏?”
楚娣忙道:“在醫院裏,” 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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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九莉在她那裏吃了晚飯,飯後在洋台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幹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麵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歎了一聲,仿佛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麵說一麵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麽大的數目。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蒙,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裏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係隻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麽,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麽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當當麵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麽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裏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裏到旅館裏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麵,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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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08-P109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麵上不怎麽樣,心裏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裏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麽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裏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麽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裏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台上去眺望花園裏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撚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發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隻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麽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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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0-P111
“打?拿什麽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麽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麽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麽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隻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麽四口人住那麽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折上看見過一兩個: 卞漱海、卞嬧蘭……結果隻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麽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麵寫,一麵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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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2-P113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致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隻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隻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裏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絝,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麽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麽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裏,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裏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麵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裏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裏,麵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隻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仿佛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發。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來不來。倒像有什麽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昵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裏找到一隻商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幹練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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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4-P115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大眼睛裏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唉哎噯,”韓媽發出不讚成的聲音。
結果罰他在花園裏“跪磚”,“跪香”,跪在兩隻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裏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裏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裏躺著看書,隻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裏,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歐。”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怎麽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麽,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是怎麽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偷了什麽?”
“錢。”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裏,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發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發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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