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構建,不能因政治上的成王敗寇作定論。中國曆代文化的特點是包容性大,但這種長處在當前有被淹沒的危險。
現在,人類空前緊密地生活在一起,地球愈來愈成為一個整體。自大航海以來的500多年內,人類克服宗教、種族、民族、階級、性別和文化上的歧視和衝突,學會在同一個地球上共同生存。但遺憾的是,全球範圍內的文明衝突仍然存在,人間還有屠戮和殘殺;還有,現代人類的生活方式,耗用了大量自然資源,森林、礦山、草原、濕地、動物及植物等生物多樣性受到威脅;人類自身的文化多樣性也很危險,不同的語言、信仰、習俗、禮儀也在外力衝擊下逐漸變異和消失。
地球已有45億年的曆史,仍然還有76億年的壽命;人類已有200萬年的曆史,亦有漫長的未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類還必須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下去。我們不能在數代人之內,把地球上所有的自然、文化資源耗盡,把荒漠留給後人。愈來愈多的人意識到:人類的合理進化(法國思想家德日進TeilharddeChardin語,科學發展觀說法類之),應該成為21世紀的重要議題。
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和曆史悠久,文化的內部有很大差異,有豐富的文化多樣性。有人說,中國文化的內部差異甚至比歐洲還大:一個東北人去廣東,另一個西北人在上海,很難懂得當地的方言,比一個柏林人在巴黎更感窘迫。中國是一個天生的多元文化(Multi-culturebynature)社會,這幾乎是舉世公認的。
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有很多方法。古今中外,一個簡單、重要的方法是,看這個民族所信奉的宗教和哲學。正像歐洲文化和基督教有關一樣,中國的文化多樣性和儒、道、佛三教傳統有很大關係。中國和其它東亞民族都曾經是多神教(Polytheism)和泛神論(Pantheism)占主導地位的國度。多神教有很多的缺點和弱點,但有一個比猶太教、天主教、東正教及伊斯蘭教等一神論(Monotheism)宗教更強的優點---中國人的宗教觀念較隨意,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意外地使文化態度比較寬容,易接受不同的生活方式。
章太炎(1869-1936)、梁啟超(1873-1929)、魯迅(1881-1936)、胡適之(1891-1962)等近代啟蒙思想家都感歎,中國人的宗教感不及基督徒強烈,但慶幸曆史上因此沒有歐洲那樣狂熱的宗教戰爭。中國曆史上很少發生像塔利班炸毀世貿般的事件,百姓較少因為信仰不同,去拆除別人信奉的廟宇。民眾間寬容的生活態度,是數千年的文化多樣性得以長期延續的保證。
但專斷的權力,是多樣性的天敵。在3教中,儒教是官方哲學,強調整齊劃一,具有專製特征,常常壓製文化多樣性。事實上,孔子的時代,儒家隻是一種民間學說。鑒於社會道德的淪喪,孔子、子思、孟子的學說特別注重社會和諧,這並不錯。先秦儒家傳教的時候,強調個人修養的重要性,基本上不借助政權的力量強製推行,這也很好。這就是今天仍在稱道的王道(SoftPower),而非霸道(HardPower),可提煉為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但秦漢以後,儒家有一個大問題,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製度(Hierarchy),借以建立一個從天子、王、公、侯、伯,到庶民百姓的一統天下(UnifiedEmpire)。儒家在古代中國,成為和歐洲中世紀政教合一相似的國家主義學說,它限製個人,妄自尊大,壓迫文化多樣性。
等級森嚴的和諧社會,自然受到五四以來近代先進知識分子的摒棄,情景和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批判伏爾泰、孟德斯鳩批判專製主義基本一樣。
幸好,中國曆史上基本保持了一種多元文化。唐代以後,有儒、道、佛3教並立。當儒家愈來愈淪為官方哲學的時候,域外傳入的佛教,民間複興的道家和道教,不斷濟儒家之窮,用鮮活的思想滋潤和更新儒家,把它拉回到一種修身養性、實事求是的個人學說。明清以來,懷有自由思想的儒家學者---如王陽明、徐光啟、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戴震及章太炎等,都或明或暗地采納了佛教、道教思想精華,甚至還采納法國耶穌會士帶來的歐洲天文學學說,用以改造儒家。因此,今天談論科學發展和和諧社會的時候,更要重視文化多樣性,坦率地承認民間精神和個體思想的重要性,需要重視佛教、道教、民間宗教和基督宗教的地位。
中國傳統是諸子百家,不隻儒家一家。中國文化的非儒家繼承,可能對文化多樣性更有利。令人欣喜的是,愈來愈多學者摒棄居高臨下的儒家偏見,用人類學、社會學及文化學的方法客觀研究中國社會,重視民間和基層文化製度,審慎地對待文化多樣性,而不是一味地按照國家意識形態改造地方傳統,扼殺文化多樣性。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多樣性宣言》(01,巴黎)第一條說,文化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這種多樣性的具體表現是構成人類的各群體和各社會的個性所具有的獨特性和多樣化。文化多樣性是交流、革新和創作的源泉,對人類來講就像生物多樣性對維持生物平衡那樣必不可少。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應當從當代人和子孫後代的利益考慮予以承認和肯定。
中國曾是一個具有良好文化延續性的國度,中國文化有過自己相當不錯的可持續發展。以漢字為例,在甲骨文、金文、籀文、隸書和當代中文之間一脈相傳。以祭祖為例,宗教禮儀從夏、商、周3代以來不絕如縷。以《史記》為例,曆史記載從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以來年複一年地不斷書寫。在埃及、巴比倫、印度、希臘和中國等文明古國中,中華文明的文化延續性是最好的。
但近代以來,中國不是一個文化多樣性幸福生存的天堂。到清末民初,東、南、西、北的中國人都還居住在不同樣式的住宅裏。上海有石庫門、北京有4合院、廣東有圍村、陝西有窯洞、客家人住土樓、江南人住水鄉,它們都按自然環境和文化傳統的不同建造的,有相當的合理性。最近數十年,由於現代化的壓力,整齊劃一的單調建築樣式,替代了多樣性的古代建築。從深圳到哈爾濱,從上海到西安,常常按同一張圖紙建造。現在想要看到不同的建築,必須在休假期間去朱家角、周莊、麗江這樣的偏僻地方,如參觀博物館一樣地端詳著這些古董。
語言的多樣性方麵,以上海為例,居民來自全中國、全世界,曾有豐富的語言多樣性。曆史上,國語、英語、法語,及江蘇、浙江、廣東等各地方言和上海的本地話同時流行。語言多樣性的基礎上,上海為現代中國保存和發展了京劇、昆劇、滬劇、越劇、錫劇、淮劇,還有中、英、法文的話劇、電影等文明戲。
現在,上海重新成為一個移民的城市,2300萬人口,一半是新移民。但壓倒性的普通話既掩蓋了語言多樣性,也抑製了市民們的母語意識,更損害的文化發展。多年來,上海文藝演出的衰退,和此類文化多樣性的喪失密切相關。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為中國文化的進步提供了強大的動力,但不加節製地亂用這種動力,導致發展性的破壞,就會對文化多樣性的可持續發展造成災難。
憲法規定了56個民族的合法地位,民族多樣性具有憲法上的合法性;960萬平方公裏內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曾醞釀眾多的地域差異,仍保有地區多樣性;豐富的曆史傳統培育出眾多審美趣味,我們有藝術上的朝代多樣性;還有,寬容的宗教精神,基本上保持了儒、道、佛、回、耶等宗教之間的並列和諧關係,我們有宗教多樣性。
這一係列的文化多樣性,正遭受空前的衝擊,官員把文化多樣性看作是政績的包袱。事實上,文化多樣性是每一個人的權力,不是現代化建設的負擔。相反,它是未來文化的創新之源。正是在創新的意義上,我們要為子子孫孫們保留自己的文化多樣性。
近百年來,最早意識到傳統文化重要性的並不是中國人。在保存和發展自己民族的文化多樣性方麵,法國為中國,也為全世界提供了重要榜樣。
法蘭西是一個文明悠久的民族,也是在經曆18、19世紀現代化以後,最早意識到需要保存文化多樣性的民族。現在到法國和歐洲旅行的人們,都會發現他們在處理傳統和現代的結合方麵有獨到之處,比美國、加拿大、澳洲及日本等現代化國家做得都好。好看的巴黎建築、好吃的鄉間飲食,還有像薩特、福柯這樣富有原創活力的思想,都是人類無可替代的珍品。人們公認,法國更多地保留了建築、文學、藝術、語言、習俗、飲食和思維方式上的文化多樣性。在文化多樣性的可持續發展方麵,法國的經驗無疑可以為我們提供借鑒。
在全球化的時代,中國的文化多樣性,既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它們是人類的共同財產,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多樣性宣言》第一條所述。中國的文化多樣性,就像法國的文化多樣性一樣,無疑也能對人類文化做出自己愈來愈多的貢獻。
中國的文化多樣性是多,不是一。也就是說,中國呈現給世界的,是它豐富多采的文化,而不是僵硬單一的民族性、獨特性。如上所述,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度,地區、民族、傳統和信仰上有很大的差異,在中國的國際交往中,隻在國家層麵談文化多樣性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的文化多樣性,是民間的、具體的、生動的、親善的、維護人性的和尊重人權的,而不應該是強硬,不可通融和與別的民族文化尖銳對立的。
我們的時代有兩個明顯的特征:日益增多的跨國交往,導致了全球化(Globalization);為保持世界各地的文化多樣性,我們又要求地方化(Localization)。有些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們設想結合這兩個特征,主張用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的模式建立未來社會,即在保留各自文化多樣性的同時,擁戴一個人類共同的普世價值觀。一個人首先從屬於他自己的地方文化,其次他要和他人一起建設一種全球文化。這樣的理想國,令人想起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說的話:我不是一個雅典的,或是希臘的,而是世界的公民(Iamacitizen,notofaAthens,orGreece,butoftheWorld.)。
我們是全球公民,承認有人類共通的普世價值觀,人權、人的尊嚴,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世價值。我們還是多元文化主義者,主張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多樣性,讓這個世界繼續保持豐富多彩。隻是,在21世紀,我們不再是民族主義者,我們不能為了民族利益,去毀壞普世價值,傷害多元文化,更不能以國家和民族的名義,犧牲他人和個人。中國人民的朋友、曾經發現了北京猿人的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神父說:民族的時代過去了,如果我們還要生存,現在放在我們麵前的任務,就是擺脫我們古老的偏見,共建這個地球。(Theageofnationsispast, thetaskbeforeusnow,ifwearetosurviveistoshake off our ancient prejudices,andbuildtheearth.)全球化的時代,我們愈來愈意識到地球是一個整體。88年漢城奧運會的主題曲是手拉手(HandinHand),今年的北京奧運會口號則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OneWorldOneDream)。拆除種族、宗教、民族、國家的樊籬,建設一個共有的人類家園,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強烈意識。
孔子、老子、莊子很早就意識到一個統一完整世界的存在,他們稱之為天下(UnderHeaven);莊子《天下篇》有雲:完美的世界,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老子《道德經》有雲:以道笠天下、以天下觀天下。孔子用來授課的教科書《禮記-禮運-大同》有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中國古代不常用地球的概念,一般就以天下來稱呼人類居住的世界;但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和希臘哲學家一樣,都試圖以道貫穿天下,保全天地萬物,造福百姓。
清代重要的思想家顧炎武認為,國並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他在《日知錄》中指出,亡國,不過就是易姓改號,改朝換代而已;亡天下就不同了,人類社會敗亡的時候,人將相食。正是害怕人類社會的敗亡,顧炎武提出了每個中國讀書人都知道口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人類普世價值的存亡,與每個個人的職責息息相關。
人類不做自我節製,借助各種集權力量,令消費欲望瘋狂發展,靠耗費大量資源,抹殺文化多樣性和生物多樣性來發展經濟,總有一天就會導致可怕的結果:地球變暖、文化單一、傳統消失、物種滅絕,經濟同質化、政體集權化,使地球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全麵板結,陷入窒息。
人類不會允許如此糟糕的情況發生,顧炎武的感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早已響起。人類是智慧動物,人類還很年輕,人類已經團結。共同的危機感,共享的價值觀,一定能使世界各民族聯合起來,為我們共同的可持續發展事業而努力。
地球上的全球公民要團結起來,用對話、協商、教育和示範的方式,節約自然資源、減少文明衝突、維護生物和文化多樣性。那個時候,我們就能慢慢治愈地球上的種種病灶,道法自然,天下歸仁,變成了德日進神父那樣的樂觀主義者。
作者:東方信邦 來源: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