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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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七十七)

(2018-08-14 05:21:14) 下一個

(七十七)

我們中隊解散了,全部合並到二中隊。這二中隊使我看到了監獄奇景怪像。

在這裏你看不到誰是積極靠攏政府的,也沒有反改造尖子。隊長和犯人的關係像是鄰裏,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出工時隊長隻是負責到大門與警衛講一下多少人要出去,回來時送進大門,多一句話也沒有。監裏從不學習,沒有人知道什麽是監紀。隻是嚴格遵守著一些不成文的規矩。而這些規矩是犯人製定的,它不需明文張貼,隻要你觸犯了自會遭到牢頭們的毒打。這牢頭的為首人又和隊長的關係非同一般,是以兄弟相稱。這些規矩我隻知道一條,就是牢頭們吃飯議事那屋是不經允許不得入內的。

這牢頭的老大叫禿子,我一去他就給我安排在一個陽光充足的屋子,並派有專人照顧我的吃喝拉撒,甚至晚上我想看電視會有人背著我去。

犯人大體分為三個階層。第一階層是牢頭們,大約有十來個人。他們靠著在社會上時有點名氣,加之讓家裏在物質上給予援助,又買通了隊長,使他們成為這裏的貴族。不勞動,吃的好,想出去玩兒幾天就可以玩兒幾天。他們的唯一勞改任務是管理著隊裏的秩序。到年底減刑幅度最大的還是這些人。

他們的食堂是有專人做飯的,我第一天到那裏禿子特意給我送來兩張餡兒餅。我還奇怪這二隊的夥食怎麽搞得這麽好?後來才知道這是牢頭們特有的。再一吃隊裏犯人的夥食一下就明白了,除了主食是饅頭(也沒有窩頭),那菜簡直就是七十年代監獄的白菜邦子遊泳了,隻是還能飄著點點油星兒。當牢頭們和隊長劃著拳行酒令時我想到這夥食費都跑哪兒去了。

靳國全很快就躋身到了這貴族階層。這正是他原來在四中隊想造成的小王國世外桃源,沒想到禿子做到了。

壞人的劣根就在於千方百計貪得無厭地榨取同胞的血汗。利用同胞的單純、愚蠢、無知、義氣、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從中撈取個人的利益。對強權列強權貴卑躬屈膝,百般獻媚,對同胞庶民同類耀武揚威,百般壓榨。世間唯有這種人最為歹毒,這是真正的人中之獸。遠有潘仁美、秦檜兒之流,近有吳三桂、汪精衛之輩;上至庸皇朽帝、貪官汙吏,下至土匪惡霸、地痞流氓。這些人是人類的蛆疽,羊群中的豺狼。永遠是禍害同類,破壞社會的人渣。因為他們從不想付出,隻是一味地撈取。但願人間早早將他們鏟除,摒棄。

在這裏的第二階層的犯人是那些家中有錢供養的,他們雖然自己沒有流氓那“份”,卻可以用錢物來拉攏買動一些隊長來為他們撐腰,倒也不受欺壓。隻要錢供的上也可以減刑,而且還能做出一般犯人想都沒想過的事。有一件事充分說明了這是什麽監獄。在二中隊竟然出現了這樣的怪事,一個十五年徒刑的犯人竟大搖大擺的從烏魯木齊坐飛機逃跑了。

這個犯人叫屈寶光,家住北京豐台區。兩個哥哥都是做生意的,每月都給他寄來大量的食品香煙。三五個月還來看他一趟,來時要從烏魯木齊機場包一輛出租車到隊裏,不然所帶物品無法運來。有這麽雄厚的物質基礎屈寶光成了皇太子,他不但從不用下地幹活兒,而且還可以自由出入監區到石河子去玩兒,一連幾日不回監舍也無人敢過問。他在監舍內是一個人的單身宿舍,床下擺放著成箱的煙酒。經常在私人“官邸”召集隊長們為隊裏問題“研究研究”(煙酒、煙酒)。一次他出去兩個星期都沒回來,隊裏接到了他一封信。他人早已在十天以前就坐飛機走了,為第二階層的犯人樹立了光輝的典範。

這第三階層的犯人最為淒慘,他們既沒有“份”也沒有錢,隻好在隊裏委曲求全了。一天的勞累,回來吃著永遠不變毫無滋味的飯食。但他們似乎樂得這樣存活,因為這個隊裏從不用學習,也沒有繁雜的紀律。隻要每天能完成勞動的定額其它都是自由的,當然這自由是局限在監區內的自由。這也不錯了,有飯吃,能隨便侃,我一個犯人還要求什麽呢? 咱哪兒有人禿子那“份”、屈寶光那“屜”(錢)呀?

他們繼承著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忍。尤其是對同類的欺壓他們更可以忍。雖然他們從不愛學習,但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忍氣饒人禍自消”,這民之諺語早已深深地刻在心中。但分能爬著行,就煎熬著自己。

你沒看過去的書裏、課本裏一提到舊社會的勞動人民,總是用“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煎熬著”來形容嗎?

中國人曆來就是這樣,不到活不過去時就盡量地忍。到實在忍不過去時,就會像十二級台風一樣突然爆發了。

東漢的黃巾軍,隋唐的瓦崗寨,宋時的梁山泊,元末朱元璋,明朝李自成,清朝太平天國等都是典型的農民起義。他們不反則罷,大多數一反到底。而那反的手法又來自於聖人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慘烈手段。殺的人仰馬翻,血流成河。可改朝換代後依舊是少數人的天下,廣大勞動人民、尤其是農民,繼續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隻是把這三座大山換了個肩膀扛著罷了。

八九年二月,在農三師勞改場所內,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犯人暴亂事件。造成了當場殺死四名積極“靠攏”政府的犯人、一名隊長的暴力慘案。據說也是因為這個隊的幹部打人太狠造成的,而且是在春節期間。

這次暴力事件得到了當然的武裝鎮壓。至於鎮壓時打死多少人,或判了多少死刑就不知道了。我想一定會有,而且決不會是一個兩個。

通過這件事我暗自慶幸在這次四中隊打死何國久這件事上,我們做的還基本上是對的,起碼沒造成恐怖暴力事件。不然不知會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我從心裏不讚成用暴力去反對暴力,這不是兩個人之間的打架,這種衝突一旦發生,是非死人不可的。犯人殺死犯人更是目無法紀,不管他是怎麽積極“靠攏”政府或是多麽反改造的,誰都沒有權力結束他的生命。至於打死隊長更是喪心病狂,毫無理智的表現。他不過是一個執行司法的工具。是,他可能曾毫無人性地毆打過犯人。這隻能證明他是一個不稱職的沒有執法能力的蠢才,是他的愚昧無知造成的。但他的本意不是想殺人,罪不致死。更何況你或他任何一個個人都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利。

人們應當相信善,仁愛,寬容。善不等於懼怕,仁愛不是叫人欺侮,寬容不等同於屈服。“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得來的權,是要永遠用槍杆子來維持的。是用屍體來鋪路,使鮮血來澆鑄的,這血腥的根基會籠罩著這個政權的每一步驟。

人是有思辨能力的,絕大多數人是向往美好的。隻要這絕大多數人都起來倡導善,仁愛,寬容,就一定會將惡,仇恨,狹隘消滅。至少能把它限製在這持有人的心裏,使之無法釋放。更甭說製定出明文的法律條文來規範人們的行為了。

和平過渡變革是確保人類避免流血,少犯錯誤的唯一正確方法。

這個消息是在十月中我從一個家屬來探監的犯人口中得知的。原來我們隊解散也是和這個事件有關係。我斷定禿子的小王國長不了,這個隊這種氣氛是不正常的。

果然,幾天以後我們一四一團所有的犯人全部調到了勞改一支隊。

農八師勞改一支隊據說是先進勞改單位,特別是八中隊和十中隊,更是對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八中隊長賀剛,十中隊長尹新則是令犯人們心驚膽戰的標兵。

我們這一四一團二中隊被收編在八中隊了。當天我就在床上聽到了院內全體犯人集合後,一個激昂的聲音在訓話中說:“- -----聽說你們一四一犯人中有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反改造尖子,留著長長的胡子,冒充馬克思。能說善寫亂上告,聚眾鬧監。我警告你,在我這兒你就是假馬克思。不收起你那一套,我就送你去見馬克思。--- ---”

“好啊,我正想去呢!你們隻要敢打人我就照樣告!見了馬克思我正好兒問問這是不是你教導出來的共產黨。”我拚盡全力喊著。不知是他沒聽見還是不理我,竟然沒把我拖出去。他即使聽不見,那些積極“靠攏”政府的人也會立馬兒匯報給他的,這是千載難逢的契機呀,他敢公然頂撞隊長,還是在全隊犯人麵前!我不稟告更待何時?

我不知道這“頂撞”二字是何人何時發明的,總之這二字是監獄裏經常聽到的名詞。這是反改造行為的通用語,代名詞。凡是受到這兩個字褒獎的人其下場都是可想而知的。

我的胡子是很長了,自從我被單獨關押在四中隊西北角的小黑屋那天開始,我就不曾剪過頭發胡子。既是我有意的,也是環境條件造成的。我在那個屋裏都快病死時都無人過問,誰還來管我剪不剪頭發胡子呢?中間住院時剪過,而且是一兩個月就有人來給剪一次,自回到隊裏後又留起來了。可這跟馬克思有什麽關係呢?我倒願意他們把我比作梁山泊中的李逵,那見到不平就罵,看到不公就打的莽漢。

奇怪的事發生了,我不但沒被送去見馬克思,第六天反而被八中隊的領導送到了師勞改醫院,住進了農八師犯人們想來都來不了的監內天堂。

這醫院不是有病就可以住的。一般的病就在隊裏湊合了,重病的能住,可稍好點馬上就被隊裏接回去。但小病甚至無病裝病的倒能住,可以用錢買。你隻要買通隊裏,他們會憑著關係給你說情兒,使你能無病住院,甚至住上一兩年。當然也要看你和醫生的關係了,自然和醫生也是可以用錢物拉上關係的。這兩方麵是缺一不可的,光有隊裏送,醫生反對你也住不長,隻有醫生同意隊裏老來要人也是不成。

我們一四一團合並到一支隊的犯人中共有三個人住院,我、汪兆彬、還有一個我隻記得他外號叫板腰。因為他的腰是不能彎的,總是直挺挺的,大家就叫他板腰。他是因風濕造成的腰病,從北京來時就有了,一直在床上躺著沒有得到治療,這次調到一支隊住了院。王兆彬是剛來時被隊裏打壞的,得不到治療,一直臥床不起,也是到這裏後住了院。

我們三個人住在一個病房。隔壁病房有個叫李勇的犯人也是被隊裏打壞後住院的。他是這個醫院的老病號了,我第一次住院時他就在這裏。他一聽說一四一轉來的病號裏有和他一樣被打壞的,就叫別人把他背過來聊天。背他過來的人竟是一個穿著警服三十幾歲的大個兒醫生,我們仨驚訝地簡直是目瞪口呆了。這大個子獄醫衝我們憨厚地笑笑,輕輕把他放在那張空床上,走了。

“我肏,李勇你丫在這兒玩得夠猖的啊!警察背著你找我們聊天來?”我笑著說道。

“肏,這剛哪兒到哪兒啊!這兒的醫生都是我瓷器,沒的說。”李勇挑著大拇哥說。

“你丫是怎麽和這些人混這麽瓷的呀?”

“嘿,這裏邊兒學問深了。慢慢兒你們就全知道了。”李勇賣著關子:“沒別的,就是叫你們家裏趕快來人,得‘屜酣’(有錢)。像你們這動不了的累贅,一支隊是不要的。恨不得你趕快保外走人呢,”

從聊天中我們知道了這住院的秘訣,還知道李勇很快就要保外就醫回家了。李勇走後我們仨都不說話了,各自想著心事,陷入了沉思中。

“老沈,你們家能來人嗎?”板腰問我。

“不知道,可能夠嗆。就是來了人,我們家也沒那麽多錢呀。這雖是一條好路,可不適合我。”我對這事還真不抱什麽希望,我想的是我在一支隊或說在監獄的最後結局是什麽。

“我們家也沒什麽錢,我看咱們都甭想好事了。就躺到刑滿得了。我還好說,一共十年,這還有四年多點兒。你還無期呢?人家都改判了,怎麽就你沒改呀?”板腰問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全新疆的犯人都改判了也不會有我的。”我絕望地說。

“就得靠保外出去,不然得躺死在這兒。我還有九年多呢。”汪兆彬說。

“你說咱仨剛一到這兒就給送醫院來了,會不會是像李勇說的,這八隊恨不得咱趕緊保外呢,省了給他們添麻煩?因為這醫院可不是光有病就能住的。剛你們沒聽他說嗎?”板腰在想著好事。

“是這麽回事,像咱這樣兒的我看花不了多少錢,因為他本來就想讓你走呢。”汪兆彬有些興奮了:“寫信,現在就寫。”

一個月以後板腰家裏首先來了人,他的媽媽來了。真沒想到板腰的媽媽來了一個星期就帶著他回家了。這讓王兆彬更有信心了,他一連給家裏發了兩封信,催促家中快來。

板腰的走,使我更加心灰意冷了,因為我家裏沒有回信。汪兆彬說也許你家裏沒收到,幾次催我再寫一封我都沒有寫。隻有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親人。我想到家中對有我這麽一個敗類是深為痛心的,覺得太給這個家庭丟臉,恐怕在與外人聊天中都不願提及有這麽一個兒子、兄弟。他們也不再認為我能改過,隻想忘掉我最好,自當家中沒有過這麽一個人。

有一天,院長來到我們房間,不是像以往查詢病房問問看看就走了。他坐在板腰走後那空著的床上,和我聊起了天。聊了很久,而且並沒有提及現實的具體的關於我的病情怎樣處理的問題。就是聊天,山南海北,我很久沒這麽聊天了,說著說著來了興趣,和院長毫無拘束地侃上了。

院長姓高,五十多歲,個子高高的,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為人善良誠懇。是五九年從河南來的支邊青年,三十年來從一個醫生做到了如今的院長。他感慨地說:“我把自己這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都貢獻給了邊疆,可到如今也不過就做了這麽一個監獄醫院的小院長。再幹兩年就該退休了,老了想回河南老家去。可聽說現在內地變化大了,人的眼高了,像我這官不算官、要錢又沒有錢的人回去也讓人瞧不起,哪是人老還鄉、光宗耀祖啊。”他說這些時眼圈都有些發紅了。

臨走時他問了下汪兆彬家裏怎麽還不來人。他剛一出去,我對汪兆彬說:“你們家一來你準能保外。”

“你怎麽知道?”汪兆彬又希望又有些擔心地問。

“你想啊,院長走時問你家怎還不來人幹嗎?言外之意就是怎麽還不來接你。”我用肯定地語氣說。

“對呀,這麽說我家一來我就回北京啦!”汪兆彬激動了。從這天開始他時刻都在盼著家裏快來。

春節前夕,汪兆彬的弟弟終於來了。但沒有像我們想得那麽簡單,有一關通不過,是負責最後一個公章的魯科長。十天了他還走不成,急得他吃不下睡不著。求我說:“你和院長能聊到一塊兒,你幫我求求院長好不好?”

“我覺得問題不在院長這兒,不過我可以試探一下院長,也許能知道問題在哪兒。”我也為他著急,他家條件很差,來一趟不容易,如果不成,下次就很難來了。

醫院值班的是一個北京密雲農村的小孩,我們叫他小崽兒。他人很機靈,從不多說少道。但所有醫生、護士、犯人的脾氣秉性、在醫院的份量他都看在眼裏,拿捏得恰到好處,誰都和他很好,也相信他。

我叫他去請院長,並且先讓他把汪兆彬背到別的病房。 院長來了後,我直截了當地問道:“院長,您說像王兆彬這樣兒的病,為什麽這保外手續還會這麽難辦呢?”

“唉,你也在醫院住這麽長日子了,有些事你很清楚。有些人是不看你是什麽病,看的是你找我辦事時手裏拿的是什麽。我早就同意他保外,問題是- ---- -他家拜訪了魯科長沒有?”

“行了,我明白了,謝謝您院長。”我對院長能這麽坦白地與我說話十分感動,一個犯人能得到別人的信任是愉悅的事。忽然我腦子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我能幫院長掙點錢。但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待我做好準備,肯定能行。

我告訴汪兆彬,接見時叫他弟弟晚上到我們病房的後窗來,我告訴他怎麽做。晚上他果然來了,我告訴他直接去找魯科長。把手裏的錢除了留下回去的路費,全部給魯科長。

“我怎麽說呀,他要是不要,我怎麽辦呢?”汪兆彬的弟弟麵露難色地說。我一想也是,他這乳臭未幹的孩子誰敢相信呢。我拿了一個信封,寫了一個條塞在裏邊:家境不好,略表心意。

“你能給多少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把錢放在信封裏,在魯科長下班的路上等他。看沒人兒時說請您看看這封信,交他手裏就走,任何別的話甭說。”

第三天汪兆彬的弟弟高高興興地背著汪兆彬,坐上開往石河子的班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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