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四十)

(2018-07-09 03:58:50) 下一個

(四十)

所有該看的人都看了,我便回到了北京。上午十點多鍾我到了北京站,我不由得緊張起來,看看時候還早,又沒什麽事,走走可能會心情放鬆些,我便信步向王府井大街走去。

順著人流,我走進了東安市場。那時的東安市場有兩個門,一個正對百貨大樓。我進去後先向東再向北,一路走去兩邊都是單一商品的鋪麵。有賣鞋的、賣服裝的、賣自行車的,賣日用百貨以及糖果糕點的等等,應有盡有。走到盡北頭,有一門,出去就是八麵槽胡同。挨著這門,有個小吃店,是地道的北京風味。小吃店的二樓是著名的東來順飯莊,那兒的涮羊肉全國聞名。

香味把我引到了二樓。我走到最裏邊,找了個角落坐下,觀察了一下四周,看沒人注意,便等服務員來開票。

其實飯莊裏沒幾個人吃飯,有的是空位。但我自從文化大革命以後就屬黃花魚了——溜邊兒,到哪兒都找隱蔽的角落。隻要是有人的地方,我都會找一個我看別人容易、別人看我難的位置。

毛主席不是說,“世界上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嗎?我左、中、右都不是,我是邊兒。尤其是從學習班跑出來後,就更這樣了。不管做什麽,眼睛總是四處掃著,得確認沒有雷子(警察),生怕被幹拍(因為行動可疑而被抓)折了。有時人家無意看我一眼,都能使我感到緊張,不時地拿眼角掃人家,直到人家走了才安心。

想起來,那時侯真夠累的,就為這也不知道死了多少細胞。

涮鍋兒上來了,白菜、粉絲、糖蒜、辣椒油、香菜、芝麻燒餅、羊肉片、一小碗佐料------足足擺了一大桌子。燒餅烤得焦黃,香噴噴的味道直撲鼻子,那味兒饞得人一個勁地咽口水。羊肉片切得薄如紙張,那可是手工切的,完全靠技術!再說這佐料,看上去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可當你涮好幾片羊肉,沾上點佐料,往嘴裏一放,嘿,倍兒香!鮮美的味道甭提了。據說,這佐料是獨家密方,除了東來順,哪家也配不出來。

半斤一盤的羊肉我一連吃了三盤,還外帶兩個燒餅。我伸手去夾第四盤時,手已經抬不起來了。我吃累了,肚子滾瓜溜圓,實在吃不下去了,這才結帳走人。

時間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寶貴的,人的生命就是在時間裏流逝。而它對我來說卻是多餘的,我不知道怎麽才能度過我這一生。甚至我感到每一天都是那麽漫長。我像一個腐朽的貴族揮霍金錢一樣揮霍著時間。正應了北京那句老話:吃飽了混天黑。

我來到了東四大街“清華池”澡堂門口,想到洗澡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便走了進去。

服務員正坐在櫃台後邊打哈欠,見我進來了,懶洋洋地用定興話問:“幾位?您裏邊請,搓澡兒唄?”

浴池裏沒幾個人,服務員引我到中間的一個床位,我搖搖頭,自己走向了最裏邊的一個床位。我脫掉衣服,把所有的衣物鎖在小櫃裏,就跳進了池子泡起了熱水澡。俗話說“飽洗澡,餓剃頭”,吃飽了在熱水裏一泡,還真舒服。我頭枕池邊,迷迷糊糊地來了睡意,就在噴頭下衝了衝,回到床位上想先睡一會兒。剛躺下,對麵就來了三人,一個三十上下,中等個,身材挺健壯,高鼻梁蠻精神。另外兩個像學生,一個滿臉疙瘩,另一個濃眉大眼的挺好看,看樣子他們比我也大不了兩三歲。服務員好像跟他們很熟,看他們脫完衣服,便裝在筐裏說“洗了啊!”拿著筐就要走。

咦,這裏還管洗衣服?“服務員,我也洗衣服!”我向服務員喊到。

“好咧,稍等。”服務員向我走來:“洗一件兩毛五,你這兒三件,一共七毛五。”我交了錢,服務員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小哥們兒,哪兒的?怎麽著,刷著呢?”那滿臉疙瘩的人走到我眼前,小聲問我,然後順手扔給我一根煙,坐在了我旁邊的床上。我警惕地打量著他,又看了那倆人一眼,心想:他們倒不像雷子,可我有跟他們認識的必要嗎?

“師哥,看樣子他不像是外邊玩兒的,你看走眼了。”疙瘩臉轉過頭,對那壯壯的人說。

“師哥”?他會不會就是我在學習班聽說過的行走江湖、威震隴海線上的新疆工二師“師哥”呀?那會兒,學習班的小流氓一提起“師哥”就眉飛色舞,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師哥武功了得,飛簷走壁,酷愛結交朋友,為人仗義。隴海線上沿途各地的玩主見了他,沒有不拜服的。有人還說自己是師哥兄弟,跟師哥在隴海線如何如何,說到興奮處時你可千萬別站他對麵,要不噴你一臉吐沫星子。

“沒錯兒,我是刷著呢。”我想見識一下師哥,便裝作滿在行的樣子回答了他。跟著問他:“你剛才叫的‘師哥’是不是工二師的陳永安?”

“玩兒鷹的還能讓鷹給啄了眼。別看他白白淨淨挺老實的,真玩兒起來,準是個好樣兒的,肯定倍兒仗義。”那壯壯的人搭了話。

“那還有錯兒,他就是玩兒得倍兒穩、綽得倍兒響,大名鼎鼎的師哥陳永安。怎麽著,哥們兒,過來認識認識吧!”疙瘩臉高興地說。

我見師哥正看著我,便走了過去。

“這是師哥,這是小胖兒,大名宋傑。我叫殿環。哥們兒你怎麽稱呼、綽號是什麽?”殿環介紹了他們,又問我。

“我叫沈猛,沒綽號。”不知為什麽,我說了真名,沒有綽號讓我有點自慚形穢,人家一看就知道自己不是外麵玩兒的,連綽號都沒有。我忽然想起,在學校和那幫院派的打架時,曾有人叫過我“獨魯”,可張了張嘴沒說出來。

“為什麽刷呀?刷多少日子了?”師哥問我。

“從學習班兒跑出來的,頭一回三個多月,這回還不到一個月。”我說的全是實話,我想跟他們一塊玩兒,離開北京、到全國各地去跑跑。

“會什麽,指(靠)什麽活著呀?”小胖兒插了一句。

“玩兒貨。”我怕他們不帶我,又不想說出搬大閘的事,便編了句瞎話。

這時,服務員端著一壺茶走過來。

“再來一壺。”師哥對服務員說罷,又對我說:“兄弟,你先自個兒抽根兒煙,慢慢兒喝著茶,我們去洗個澡,回頭咱再聊。”

說著他們三個圍上浴巾,上浴池洗澡去了。

我第一次正經八百地抽起了煙,我躺在那裏,想著到底要不要跟他們一起玩兒。跟他們在一塊兒倒是同流合汙,他們是正經玩主,比那些土流氓見多識廣,看上去也不流氣。但跟著他們危險性大,人多嘴雜,容易出事。可自己一個人,一天到晚像個孤魂野鬼,太悶得慌,連今晚住哪兒還不知道呢。嗐,反正這輩子也沒什麽指望了,就跟他們混吧。我這麽一想,心裏倒踏實多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同誌,您的衣服洗好了。”服務員來送衣服,驚醒了我。我睜眼一看,他們仨也剛剛醒來。

“來,抽煙。”師哥扔給我一顆煙,殿環點著火,湊了過來。

“師哥,今兒還幹活兒嗎?要幹的話可到時候了。”小胖兒看著手表問師哥。

“剛認識這小兄第,晚上咱們全聚德。今兒就歇了吧,咱又不缺頁(錢)子。”師哥慢慢吸著煙說。

“師哥,要不你和這哥們兒在這兒歇著,我和小胖兒蹬趟大九(9路無軌電車),完了回來找你們。”殿環說。師哥想了一下,說:“這樣吧,甭去全聚德了,7點整咱們便宜坊見。”

殿環和小胖兒穿上衣服走了。師哥對我說:“咱們也走,跟我找個人去。”

我倆穿好衣服走到門口時,服務員衝師哥點點頭,說:“走好啊,有時間就過來。”

師哥掏出一盒大前門煙,扔給他說:“下回見。”

師哥沒說去哪兒,我也沒問,就跟著他來到了東單,上了10路汽車。上車前他對我說:“你跟我辦點兒事兒去,別幹活啊(偷錢包)。”

我點了點頭,心想:您說的那活我還不會呢。

不過他們提到幹活的時候我就想好了,隻要和他們一塊兒,我就必須學會偷錢包。否則玩兒不到一起,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跟藍平在外邊的那幾個月我天天看著他偷,方法和手法早就看熟了。隻要膽大就行,折就折了,反正到哪兒都是混日子。

這時的我,就好像是在下坡的盤山道上開著一輛沒有刹車、方向盤又壞了的汽車。明知前邊是懸崖絕壁,卻任車子跌跌撞撞地向懸崖奔去,也不怕車撞在山岩上,幸許中途撞上山岩,倒使車子停下來了。

到了西單,師哥說下車,我隨著他下了車,向宣武門走去。到了校場口胡同西口第一個院,他對我說:“你站胡同口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出來。看著點兒,有警察來就吹口哨兒。”

“我不會吹口哨兒。”我說。

“不會吹口哨兒?”他有點不相信地看著我:“那你就唱歌兒,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點兒聲兒唱!”

看我點頭答應,他進了院子。

我站了一會兒,看看沒事,就掏出煙來。剛要點上,忽然有一個女孩匆匆從我麵前跑過,後邊追上來三個男的,把她圍在中間,對她動起手腳來。嘴裏還不幹不淨地說:“臭圈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追你丫這麽半天不理我們,拿他媽什麽糖啊?找輪呢!”

其中一個還用一隻手摟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伸進她衣服裏亂摸。那女的嘴裏罵著“臭流氓”,使勁掙紮著。

拍婆子的我見多了,女方不樂意時男方頂多死皮賴臉地纏會兒,再沒戲就算了。這麽粗暴野蠻、而且還硬摸人家那兒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是地地道道的地痞無賴,太欺負人了。我剛想上前幫那女的解圍,隻見一個身影從斜刺裏躥出。“啊!呀!”兩聲,兩個地痞已經各奔東西地摔出丈外。那強行摟抱女人的地痞一愣,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已經被那人一手背後地按著,跪在了地上。

原來是師哥,我都沒看清他怎麽出的手。太快了,我看那些粱山好漢也未必有這本事。師哥這麽俠義,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對師哥肅然起敬。

那趴在地上的地痞臉貼著地說:“大哥我服了,怎麽稱呼?留個名兒。”師哥見他服了,便鬆開手,輕蔑地說:“誰是你大哥,就你們這下三爛樣兒,也配問我的名兒?別給玩主丟臉了。”

他對我一呶嘴,說:“咱走。”

我倆大步向宣武門走去。走在師哥旁邊,我有點雄糾糾的感覺,為認識這樣一個玩主而興奮。

“大哥,小心後邊兒!”

隨著一聲女人的驚叫,師哥閃身向右的同時一掌把我推向左邊。“嗖——”隨著風聲,一把鋥亮的三棱刮刀從背後刺來,說時遲那時快,師哥飛起一腳,“啪”的將那刮刀踢到了空中。那地痞一看偷襲未逞,轉身就跑,我一伸腿將他絆了個大馬趴,順勢騎在他身上,揮拳便打。

“算了,放了他吧。”師哥把我拉起來,小聲對我說:“這兒不是打架的地方兒,小心折嘍。”

那痞子趁機爬起來,沒命地跑了。

“現在剛六點半,這兒離前門也不遠,咱溜達過去。”師哥看看表說。

我們倆邊聊天邊向前門走去,提起剛才那事,我說:“那仨痞子真沒勁,拍婆子也沒有這麽拍的呀。強摟硬拽,純是色憋的。”

“你拍過婆子嗎?”師哥問我。

“怎麽說呢,就算是拍過吧。”我想起和佩猴子、巴鐸那次。

“我們叫帶圈子,不過我從沒帶過。煽一竿兒(上一次床)就吹了,有什麽勁啊。盜亦有道,雖說人家管咱叫流氓,可我不這麽看。我叫自己玩主,玩世不恭但能主宰自己。我以前是不偷的,66年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被作為社會閑散人員發配到新疆。什麽叫閑散人員?是這個社會安置不了那麽多年輕人的工作,而又不允許他們自謀出路,是政策的失敗產生了這閑散人員。可政策的失敗卻讓我們來承擔,說什麽支援邊疆建設?為什麽去的全是平民子弟?而且還是武裝押送。搞什麽淨化城市,是誰弄髒了城市?文化大革命從抄家、破四舊、批鬥地富反壞右、打砸搶到揪鬥走資派、武鬥,把北京以至全國搞得烏煙瘴氣。死了那麽多人,用鮮血染紅了北京城,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淨化?這淨化的背後是把我們變得肮髒,千千萬萬的平民子弟背井離鄉、在大漠中用黃沙洗淚。憑什麽我們的命運要他來安排?憑什麽有思想、有情感、有追求、活生生的人,不能夠選擇自己的人生?我就不信州官可以放火,百姓就不能點燈。”

他忽然不說了,看著我問道:“我說這些你不愛聽吧?你會不會想:一個流氓居然也配談論社會?”

“非常愛聽,我覺得你像巴爾紮克寫的《高老頭》裏麵的伏脫冷。他對呂西安說過這樣一句話,‘在這個社會裏,隻能做一個逍遙法外的人’。”我很誠懇地對他說。

“說的太好了,這一句話,就把我想的全說出來了。你很愛看書嗎?”師哥問我。

“小時候很愛看,現在根本不看了。”我說。

“你真不應該走這條道兒,糟蹋了。”師哥惋惜地說。

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心話。我忽然發現,他跟我說了這麽多話,沒帶一個髒字。他有思想、看問題很尖銳,分析的對不對我不敢說,但讓人感覺很深刻。這樣的玩主不多,我真想多認識幾個。

“師哥,剛來呀?我們等了半天了。”剛到便宜坊,殿環就從一旁鑽了出來。

“讓你們等了。走,進去吧。”

我們進了便宜坊,要了個包間。

“一隻鴨子、一打薄餅、鴨架做湯,一個糖醋魚、一個醬爆雞丁、一個素炒菠菜、一個拚盤,再來瓶二鍋頭。”殿環熟練地點完了菜,又問師哥:“夠了吧?”

師哥點點頭,說:“夠了。”

小胖兒遞給每人一根煙,我忙給大家點上。殿環笑著對師哥說:“今兒我們哥兒倆差點兒折嘍。”

師哥馬上問:“怎麽回事兒?”

“我們倆拿(偷)了兩份,一洗(看),才五張(50元),我說再蹬兩趟大三,誰知被雷子給盯上了。小胖兒衝我使了個眼色,就往中間走,我立刻就明白了,也往裏走了一點兒,假裝不下車。到了西單那站,車門剛要關,我們倆一個從前門,一個從中門,突然跳了下去。那倆雷子想下車,已經來不急了,有一個胳膊還讓車門給夾住了。另一個急得敲著車門喊‘小兔崽子,你跑不了’!我們倆撒丫子就鑽進大木倉胡同跑了。”殿環說完了深深吸了口煙。

小胖兒接著說:“我倆一看今兒不順,就說歇了。從民族宮坐10路回來時在西單那站上來一人,大包小包地提拉著,一看就是趕火車的外地老冒兒,天窗鼓鼓的,肯定倍兒肥。我一看,送上門來的哪兒能不要呀,等快到天安門這站,我擠過去給出了。下車後一洗,全是幹頁子(都是錢),整整30張。”

他說著就要往外掏,看到服務員端菜來了,才沒拿出來。

我拿起酒給大家斟上,舉起杯子說:“我不會喝酒,可今兒為了我們的相識,為了師哥的為人,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把杯子舉了起來,“幹”一飲而盡。

便宜坊的烤鴨名不虛傳,皮穌脆焦黃,入口即化,香不可耐,使人胃口大開。大家開懷暢飲,甩開腮膀子撮了起來。他們仨很能喝,一會兒就喝光了一瓶酒。

“師哥,今兒高興,再來一瓶兒吧。”小胖兒對師哥說。

“常言說得好,‘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不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在江湖上跑的人,做不到這幾點,就不配稱江湖中人。有人會說,這偷來的錢不就是不義之財嗎?錯了,江湖上偷為正,尤其是偷那些有錢人的。他為什麽會丟,因為他有,沒有的話他拿什麽去丟啊。就拿小胖兒剛剛出的這份兒來說,那人能是平民百姓嗎?平民百姓一年才能掙這麽多。每月省吃儉用勉強夠維持生活,怎麽可能有這麽多錢在身上呢。是公款吧?那好啊,水滸裏的好漢們專門打劫、偷盜皇親國戚、地主老財。‘智劫生辰綱’就是咱的榜樣!擱現在講,公款就是皇糧。小胖兒剛才就是在搶皇糧,是‘四大膽兒’之一。”

“什麽是‘四大膽兒’?”小胖兒瞪著大眼問。

“劫皇綱,搶皇糧,摸虎屄,肏娘娘。這都不懂,玩兒不玩兒啊?”殿環嫌小胖兒打斷了師哥的話,撇了撇嘴,搶著回答了他。

“別踩估(看不起)人啊,就跟你多懂似的。”小胖兒也衝殿環撇著嘴。

其實我也是頭一次聽說這話,隻不過,我在心裏啄磨著四大膽兒是什麽,嘴上沒問罷了。

“行了,咱們還接剛才的話。這酒色財氣的忌語咱們得記住,酒就喝到此為止。都吃好了吧,咱顛兒(走)了。”師哥說罷站了起來,我們也都站起來,向外走去。

剛到外麵,一個女人迎麵走過來。她站在師哥麵前,欲言又止。我一下子認出她是剛才被三個地痞欺負的那個女人,便對師哥說:“師哥,咱剛才就是為她打架的。”

師哥也認出了她,便對她說:“你有事嗎?”

“謝謝你------謝謝你剛才救了我------”她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謝什麽,我隻不過是看不慣。你一直在跟著我們嗎?”師哥問她。

“是,我一直等在這兒。不過我沒別的意思,我想——”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是不是沒吃飯呢?沒關係,別不好意思,給你十塊錢,去吃飯吧。”師哥說著掏出錢來,遞了過去。

“不,我不要。我------”她把兩手背在後麵,退著躲開了師哥手中的錢。

“我想跟著你,你帶著我吧!”突然她上前一步,堅定地說。

“ 我帶你?不不,我們幾個都是男的,帶個女的不方便。再說我從沒帶過圈子。不行,絕對不行。”師哥搖著頭說。

“我不是圈子,我是插隊的學生。我受不了大隊書記對我的糾纏,就跑回了北京。我父母都在幹校下放了,家裏沒有人。我太憋悶了,就到街上走走,才讓那三個流氓給盯上的。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他們肯定會把我——”她急切地解釋著。

“你就不怕我們也是流氓?”師哥不解地問她。

“不,不怕。你跟他們不一樣。今天我既然說出來了,就決不後悔。我跟定你了。”她柳眉豎起,杏眼瞪圓,小嘴繃緊,透著一股倔強。

殿環、小胖兒不知怎麽回事,急忙問我,我便把經過說給了他們。小胖兒一個勁地惋惜著自己沒能親眼看到師哥的身手。

“師哥,帶上她吧。正好我們一直就想有個嫂子呢!”殿環勸師哥。

“對,師哥。她盤兒挺靚,配得上你,不丟份。”小胖兒也跟著敲鑼邊。

“可晚上怎麽租旅館呀?多租一間,花點錢倒無所謂,關鍵是咱那介紹信上沒寫有女的呀,公章和塗字靈進北京前都扔了。”師哥為難地說。

“再刻一個啊,你不是會嗎!”小胖兒說。

“那也沒那麽快呀。這會兒都十點多了,我也不能蹲在馬路上刻公章啊。”師哥笑著說。

“你如果答應帶我,我就有辦法。”那女人說。

“這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要沒答應,幹嘛為你考慮租旅館呀。你就說吧,什麽辦法?”殿環催她道。

“不行,他必須親口對我說。”她兩眼直視著師哥,似乎在說:隻要你親口答應我,那我這一生都是你的了。

“好吧,我答應你。”師哥鄭重地回答了她。

“太好了,你們就住我家去,又省錢又方便,我天天給你們做飯,省得老跑到外麵吃。我家有三間屋,就我一個人,夠咱住的。”她興奮地說著,拉著師哥就走。

在去她家的路上,師哥問她叫什麽,她羞怯地說:“林婄。”

就這樣,我們住在了她家。從第二天起,我就和他們一起上班了。由於我沒把折不折當回事,好歹也出了幾份兒,他們居然也沒看出來我以前沒幹過。不過這幾份兒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跟他們比起來遜色多了。他們是輕易不出手,可一出手就有。有時他們也會在一站地裏連偷幾份兒,那是因為遇到了肥的,舍不得放過,才去冒險。

那會兒,新街口有個佛爺叫獨眼龍,號稱“一站七”。是說他有一次和東城的佛爺叫碴巴兒(較量)出貨,他一站地出了七份,對方服了。自此,一站七就成了他的綽號,傳遍了四九城。那時北京的小流氓在跟別人打架時,就吹噓自己和小混蛋如何好,如何在一起玩兒過。當和別人吹牛比吃喝、比有錢時,常常會說自己和一站七如何如何。小混蛋是新街口的一個流氓,是亡命徒,也是個漢子。在文革初期專與紅衛兵、高幹、院派子第做對。在一次軍、院派聯合圍剿中,隻身被圍在西直門外展覽館,死於亂刀之下。當時對方曾許諾隻要他說聲服,就給他留口氣兒。但他卻說“從我小混蛋兒嘴裏永遠說不出這字兒來。最好別給我留一口氣兒,要不以後你們一個也活不了”。最後,像許雲峰一樣視死如歸了。

現在看到小胖兒殿環他們的技術,我敢說,如果像獨眼龍那樣不管有錢沒錢,是錢包就偷的話,他倆一站十都沒問題,除非車上的乘客不到十個。

偷已成了他們的職業,被他們稱為上班幹活,已成為了一種習慣,一天不做心裏就空蕩蕩的。如果漏掉一份兒肥的沒做的話,他們會可惜地捶自己腦袋,好像丟了自己的錢一樣。

我被他們的敬業精神羞愧得無地自容,自覺與他們很難長久為伍,幾個月以後,我開了小差。臨別的前幾天,我為了給師哥留個紀念,將那個小玉麒麟送給了他。

我是在這一天走的。那是七零年秋季的一個晚上。在20路汽車上,小胖兒看到一份坐窗(坐著的人胸前的兜),對我說“擋個簾兒”,便站到了那人的旁邊。車上人很少,斜對麵有個人的視線剛好對著那人的坐窗,我便站在中間,擋住了那人的視線。小胖兒出了那份後,向車後門走去,看到一個人屁兜鼓鼓的,便趁擦身而過之機將扣兒彈開,回頭對殿環說“鎖開了”。可是殿環沒聽到,如果小胖兒再走回來自己去出,就太明顯了,那人很可能會發現。於是我便走了過去,站在那人旁邊,因為扣兒已開了,我隻要等停車那一晃時出了,隨即下車就行了。誰想此站是前門大街,車堵得半天不動,殿環在前門看到後,走了過來,輕輕對我說“你手潮(技術差),我來”。我便往旁邊挪了挪,讓給了他。大概是他倆在車上頻繁的走動引起了一個下班警察的注意。而殿環在車門開啟的一霎那,出了那份兒。

我們剛下車,那個被殿環偷了錢包的人醒過悶來,一摸錢包沒了,大喊一聲“有小偷,抓住他!”那警察正好在那站下車,他一把抓住了殿環。師哥見此情形,也上去抓著殿環說,“走,上派出所!”便拉他拐進了打磨廠胡同,那丟錢包的人也跟了進來。我知道師哥是看前門大街人太多,想等進了小胡同再救殿環,便擋在那丟錢包的人前麵慢慢地走。師哥一看機會到了,假裝拌了個跟頭,向那警察身上撞去,同時把殿環向前一推,殿環撒腿就跑。那警察被撞了個趔趄,愣過神來去追殿環, 丟錢的那人也追了過去。剛跑出十幾步時,殿環已鑽進了一條橫向的小胡同。待他們明白過來再找師哥時,早不見人影了,師哥已經紮進前門大街的茫茫人海。

我為他們慶幸著,在佩服師哥機智的同時想到:如果師哥的那一下沒得逞,為了救殿環,他勢必會與那警察打起來。憑這幾個月對師哥的了解,我相信他會的,他寧可自己折了,也不會見死不救。他是一條漢子,是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是我所見的流氓中唯一讓我佩服的人。但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我出手,我做得到嗎?不會,我深知我做不到。我不是怕折,更不是怕打架。我是下不了手,我覺得偷了人家還打人家,太說不過去了,我於心不忍。我認為這時侯隻有跑,跑不了也隻能束手被擒。可是萬一今後碰到這種情況,我不出手相救的話,他們肯定會認為我這人不夠意思,太不仗義,我解釋不清。關鍵時刻師哥會誤解我不仗義,他會責罵自己瞎了,這肯定使他很傷心。因為他是非常自負的人,自尊心很強。與其到那時傷害他,還不如現在就分手。

說心裏話,我真不願和師哥分開,他人很好,這些日子一直像哥哥一樣地照顧我。現在我卻要不辭而別了,不管他能不能理解我,但總比將來讓他誤解我、恨我要好得多。

別了,師哥。你永遠是我最敬佩的人。

我像一個孤獨的鬼魂,漫無目的地的在街上唱著《拉茲之歌》:

“啊,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孤苦伶仃,遙眺四方,我看著世界像沙漠,四處空曠沒人煙。好比星辰迷惘黑暗當中,阿巴拉古。命運雖如此淒慘,我一點也不知道悲傷,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傷。我忍受著心中的痛苦,幸福的來歌唱,來歌唱。命運啊,我的命運,我的星辰,請你回答我,你為什麽如此痛苦地捉弄我,阿巴拉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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