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和小沉躲在家裏兩天了,感到實在太悶,我就帶著小沉去找呂希中,心想就算不踢球也可以在一起聊天。他家住西口袋胡同,還沒走到他家院門,就聽到院裏傳來了口號聲:
“打倒反動資本家!”
“頑固到底,死路一條!”
我拉起小沉的手,跑著說:“快看看去,呂希中家可能出事兒了。”一進去就看到院子裏圍著許多人,我拉著小沉鑽到裏麵,看到呂希中的奶奶正跪在地上,本來就很稀疏的白發被揪得沒剩幾根了。衣服已被打爛,身上都是血漬。一群紅衛兵邊打邊問:“你說,你家的金銀財寶都藏哪兒了?有沒有變天賬?”
老奶奶一聲不吭。這時,呂希中忽然走到她奶奶跟前,手裏還拿著一根皮帶。
“你昨天夜裏把一個小木箱埋在了梨樹下,我問你是什麽,你說是留給我們的金條!”說著他用皮帶抽在了他奶奶的身上。
我不知道他是被逼的還是嚇的,總之,他用皮帶抽在了一個行將入土的老人身上。那一下似乎是用力的,又好像很無力,可終究,他用自己的手打了自己的親奶奶。我開始鄙視他了,呂希中,從此刻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永遠不會再和你一起踢球。你太沒骨氣,大逆不孝。如果你認為金條是資產階級的東西,為了表示你的革命,可以把它交出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抽打你自己的奶奶!
梨樹下的土挖開了,一個用油布包著十分精致的小木箱被挖了出來。
“打倒頑固不化的資本家!”
在憤怒的口號聲下,老奶奶被淹沒在皮鞭棍棒之中。為了留給子孫們一點財富,她年邁的軀幹就這樣慢慢地變涼、僵硬了------
我拉著小沉默默地走出西口袋胡同。剛出口,對麵又傳來毆打叫喊聲,那是金醫生的家。金醫生是醫術很高的老醫生,據說他以前在國民黨軍隊裏做軍醫,給許多大官看過病。這叫聲是他發出的嗎?是他,肯定是他。不過我不想進去看了,我厭煩這血腥的場麵。
我想去學校看看,我們倆穿過新開胡同,向劉海胡同走去。途中經過了甫大爺家,甫大爺自從和那個小女人結婚後就再沒來過我家,我和他已經很生疏了,可還認識。想著甫大爺,甫大爺就來了,但不是他一個人,旁邊跟著他的小女人,也不是就他兩口子,而是一大隊人—— 一群紅衛兵押著他們倆,後麵還跟著一大幫看熱鬧的人。甫大爺不再西裝革履,文明棍也不知飛哪去了。他瘦高的身軀彎彎地俯向地麵,雙手倒背著向上,被兩個紅衛兵撅著。小女人披了一身的破鞋,踉踉蹌蹌地跟在一旁,手裏敲著鑼,哭喊著:“我是破鞋,我嫁給了反動軍官,我們罪該萬死!”
他們倆人渾身是血,已經看不出衣服原來的顏色。甫大爺基本上是讓人提拉著走的,腳根本就沒往前邁。那小女人穿著一隻鞋,另一隻腳連襪子都沒穿,赤著腳在地上蹭著,踩著從自己身上淌下來的血。血和路麵的土合成的血泥粘滿了她的赤腳,抹在了地上,又粘上了新的------
遊鬥的隊伍停住了,不用再遊鬥,甫大爺已經沒氣兒了。
我沒有心思去學校看看了,然而已經走到了校門口。大門關著,隻有小門有道縫。
“沈猛,你幹嘛來啦?”小門開了,桑奇左臂上鮮紅的臂章格外刺眼。
“沒事兒,我想看看學校。”
“現在學校沒什麽人,隻有我們幾個紅衛兵。我們剛成立了一個紅衛兵組織,隻吸收紅色家庭出身的,像你這種黑五類家庭的我們不要。”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樣子十分得意:“不過你可以進來看看我們的總部,就在原來的班主任辦公室。”
她打開門讓我進去,我什麽也沒說,拉起小沉快步向家裏走去。心想:桑奇,你也去抄家、批鬥、打人嗎?
我腦子中出現了這樣的畫麵:一個瘦小的女孩,童稚的臉上放射著好奇的目光,穿著肥大的黃軍裝,齊耳的短發上帶著一頂黃軍帽兒,手中高舉著寬寬的武裝帶------突然那臉變了,雙目瞪圓,兩眉挑起,皺著鼻子,麵目猙獰。
“大家快來看!地主老財存了這麽多糧食。他們想幹嘛?”
剛走到劉海胡同東口,這聲喊叫打斷了我的思緒,一群紅衛兵正從東口左首第一個院裏往外抬一口棺材。他們有的用杠子、有的用手費力地抬著,走幾步歇一下,好不容易才抬到了外麵。棺材蓋掀著,裏麵裝滿了盛著大米白麵的口袋。後麵還跟著一群紅衛兵,推搡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和一個小腳老太太走了出來。到了街上,他們把他倆按著跪在地上,一邊打一邊問:“說!為什麽存這麽多糧食?”
這個老頭我經常見到,每天早上上學時都看到他背著兩手,來回在街上溜達。他總愛穿一件藍或灰色的大長袍,白白的胡子留得很長,還挺好看。他每次都使我想起童話故事中的白胡子老爺爺。我去合作社買油鹽醬醋時也老碰到他,他有一個習慣,在買醬油、醋時總要把空瓶子對著嘴,仰脖兒控著。控一會兒就拿下來看看,盡管那瓶子已經很幹淨。直到實在什麽也控不出來了,他才放心地遞給售貨員。等售貨員裝上他要買的醋或醬油,放到櫃台上時,他馬上拿起來,用手摣著從底向上認真地量一量,生怕人家用鬥兒從醋缸裏向外舀時沒舀滿。直到他認為沒問題了,才把錢遞過去,那錢是早已算好一分不差的。我很愛看他的這一套動作,他是那麽認真專注,根本不管別人是否在看他。
怎麽他老兩口也挨批鬥呢?真沒想到這麽節省的老頭竟然是地主,那這小腳老太太就是地主婆啦。
他跪在地上不說話,那小腳老太太已經暈了過去,不知是打的還是被嚇的。紅衛兵看他不說話,打得更狠了。可這個倔老頭就是不吭一聲。這時他兒子回來了,看見這場麵扭頭要走,被一個紅衛兵氣勢洶洶地叫住了:“站住!你是不是孫滿堂?”
孫滿堂鏡片後麵的眼睛嚇得眯成了一條縫,正猶豫不決該不該承認時,“啪”的一聲,皮帶已經落在了臉上,眼鏡被抽到了地上,碎鏡片撒了一地。
“就是你,和這相片上的一模一樣,還他媽不承認!”紅衛兵的大寬武裝帶再次抽了過來。
孫滿堂顧不得拾眼鏡,雙手抱著腦袋說:“對,對,我是孫滿堂。我剛下班,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所以沒敢承認。”
“啪啪”。”你他媽還敢狡辯,我要是沒認出你,你他媽就跑啦!”
圍上來一群紅衛兵,手中的棍棒齊下,那抬棺材的大杠子結結實實地夯在他身上。
“哎喲!我不跑。我不敢跑------哎喲!我認錯還不行嗎?我告訴你們,我爸為------哎喲!不,不是我爸------這老地主為什麽存糧食!別打我了,行嗎?”孫滿堂似乎很怕打,忙不迭地求饒著,說要揭發他爸爸。
“那好,就給你這地主的狗崽子一個立功贖罪、劃清界限的機會。說!”紅衛兵們住了手。
“他怕再來個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
“好啊,我們偉大的祖國蒸蒸日上,怎麽會沒有糧食吃呢?你這是對社會主義汙蔑!”紅衛兵們又打起他來。
此時他已被那一杠子揳得站不起來了,他哭喪著臉說:“你們問他,他不說,我是替他說的,這話不是我說的。”
“對,這話是我說的,不是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天災人禍誰敢保啊------”這倔老頭為了保護兒子,說話了,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口號聲和棒擊棍打聲淹沒了。
“孫滿堂,現在就看你是不是真心想和地主家庭劃清界限了。記住,你要把他當作惡霸地主黃世仁,他不是你的爸爸。抽他,狠狠的抽!否則他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那舉著武裝帶的紅衛兵說著將手中的皮帶塞在了孫滿堂的手裏。
孫滿堂抽著自己的爸爸,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白胡子老頭直到剩下最後一口氣,還說著:“這話,是我------”
原來大人膽更小、更自私、更無恥,為了自己的苟活,讓爸爸去死。我心裏對呂希中的鄙視減輕了,到底是什麽樣的壓力能讓人六親不認呢?
從這天起,劉海胡同東口老跪著一個人,他戴著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跪在白胡子老頭死的那塊地上,不停地說著:“我是狗崽子,我就是狗崽子——”
是孫滿堂,他已經瘋了。
“小猛,革命行動就是打自己的爸爸、奶奶嗎?幸虧我們沒有爸爸和奶奶。”小沉仰著臉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就拽著他的手拐到鬆樹街,向家走去。
鬆樹街上靜悄悄的,前邊走著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媼。她穿著一件被撕碎的土灰色短袖上衣,左手跨著小包袱,右手捂著腰。左半邊腦袋剃禿了,右半邊是被連揪帶拽、長短不齊的雜發。後背掛著硬紙牌子,上麵寫著“資本家小老婆,滾回老家去”。
她邁著艱難的步伐,顫抖著向前挪著。我回頭看了看沒人,不覺地鬆開弟弟的手,快走幾步趕到她的左側。我悄悄問她:“你要去哪兒?還走得動嗎?要不要我幫你?”
“不,不------我是黑五類,我罪有應得。我應該滾回老家去------”斷斷續續的話從她哆哆嗦嗦的嘴唇裏擠出。她驚恐的眼神望向我,又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從我頭上掃過,看著昏暗的前方。
啊,我驚呆了,她右邊臉頰從太陽穴一直到腮邊被掠去了一大塊肉。頭發與凝固的血粘在了一起,脖子、衣領、衣襟上血跡斑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到過這樣血肉模糊的臉,而且是一張老人的臉。
天啊,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嗎?!
她繼續向前挪動著,艱難的,又挪動了。忽然,她慢慢地,慢慢地,一點兒點兒地矮了下去,最後,躺在了地上------
我不敢,更不想再走過去,拉著懵懵懂懂的弟弟回到了家裏。我覺得很累,靠在床上,想起了這一天的一幕幕,不,我不要它再現,可它們卻不停地出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