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雜談》的最後一個字落筆,正是風輕雨緩的清明節黃昏。望著窗外陰鬱的天空,我無盡的哀思在低沉的鉛幕間一層層鋪展開。我提筆寫下兩句詩:“河漢迢迢覓芳影,細雨飛煙寄衷情。”一種渺冥的靈氣在心中飄泊,我看見我的愛人,戴著憂傷的冠冕,象一片薄霧緩緩向我飄來。
“之蕾,是你嗎?”我喃喃低語。
天宇的輕風吹來幾縷悅耳的音響,這樂音是如此輕柔、動人、優美,如午夜月光照耀的流水,瀉過我的全身。我的身體浸泡在甜蜜的音樂裏,變得晶瑩而透明,兩肋長出一雙粉紅的翅膀。音樂托起我的雙翅,飛翔在黑夜的星星間。
“之蕾,你在哪裏?”我問星星,星星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如沉靜的黑夜點燃的蠟燭。
“我就在你的心底呀!”一陣如蘭的馨香蕩漾在心底,我看見了一雙隨風而至的柔情的眼睛,我的心被之蕾的馨香緊緊擁抱著,因為激動,我微微顫抖。
我撲閃著翅膀,隨著之蕾,飛向天幕上一輪冷清的圓月,明媚耀眼的山峰,清晰如畫的田野和森林在我身後飛馳而去。
“之蕾,我多想與你一起永遠飛翔,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一邊飛翔,一邊歡樂地歌唱。
“亞明,我們已經飛越了八年的去和月,你還不滿足嗎?”晚風吹拂著她飄曳的長發,象一片烏去掠過夏日的海麵。
“你說我們已經飛越了八百年的去和月,我怎麽聽不懂呀!”我歪過頭,不解地問。
“你忘啦?八百年前,我們姐弟仨修煉成仙,同遊杭州西湖。為報許官人千年前相救之恩,姐姐我以身相許,下嫁於他。可恨法海老和尚因嫉成恨,將許官人劫持到金山寺。你和小青助姐姐水漫金山,同遭天罰。姐姐我被鎮於雷峰塔下,你關在峨嵋山黑風洞內,隻有小青得觀音大士相救,免遭懲處。”輕捷的風卸下她喃喃的細語,月光下的之蕾,很裝素裹,同傳說中的白娘子一模一樣。
“當年峨嵋山的守山老和尚說我是大蟒精轉世,要提我回山,我還半信半疑,原來真有此事!”我沉吟片刻,問道,“小青現在何處?”
“她就是深愛你的李小佳啊!”
“是嗎?我們姐弟仨怎麽會重聚凡間呢?”
“丁未年你私逃下山,次日小青也追蹤到凡間,我不放心你倆,也就跟著來了。”之蕾娓娓道來,幾句話就將我們三人的關係剖析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麽說,我是愛你的,你是為我才到下界的,對嗎?”我陰鬱而迷惘地望著遠方,我不願甜蜜的愛情化著姐弟情。
“亞明,你看鏡宮快到了。”她不回答我,駕輕風向明月奔去。
遠望鏡宮,似一座冰雕玉砌的水晶宮,掩映在翠綠的竹林和姹紫嫣紅的花叢中。一條溫柔的小溪從宮門前潺潺流過,流動的溪水揉合著金黃和碧玉的光。我和之蕾象兩片輕柔的鴻毛,飄過溪流,飄進了鏡宮的花園裏。嬌美的水仙花,豔麗的紅玫瑰,沉醉在春天的和風裏,忘情地呼吸著泥土的芬芳。紫羅蘭和鬱金香,在溫和的陽光下,展露出燦爛的笑容。還有許許多多紅的、藍的、紫的、白的花,你擁著我,我擁著你,象是飽含著青春和用人愛侶,在風中搖曳。
迎麵嫋嫋婷婷走來一位二八佳麗,該女豔如桃李,氣若幽蘭,靚麗直逼之蕾。曹植所謂“肩若削成,腰如束素”之洛水宓妃,同她比起來,其豔不過爾爾。
“姝兒,過來見過胡公子。”之蕾招手將小美女叫到身邊。
“胡公子,小女子這廂有禮了。”姝兒儀態萬方道個萬福,朱唇輕啟,聲若乳燕初啼。我何曾見過如此柔媚的小美女,一時間昏昏乎乎的,隻顧拿眼偷瞧她,竟忘了還禮。之蕾不滿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亞明,她是我的貼身侍女呀!”
我鬧了個大紅臉,慌忙拱手還禮:“姝兒小姐請了!”
“小姐,姝兒已在清風閣備好茶水,請小姐與公子移駕過去。”姝兒掩口而笑,朗聲向之蕾匯報。
之蕾攜起我的手,憑虛禦風至清風閣。姝兒端上兩杯清茶,又擺上點心、幹果之類,退至一旁,垂手而立。我揭開茶杯蓋子,一股紫霧冉冉升起,離杯一尺餘,紫霧凝成美女狀,其形若嫦娥奔月。俄頃,紫霧四散,周圍彌漫著難以言說的芬芳,如蘭香撲鼻,也似玖瑰吐芳,我的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充滿亢奮和快樂。
“好香!之蕾,這是什麽茶呀?”我未飲先醉。
“此茶乃飲中極品,但是暫時無名。嫦娥姐姐親采廣寒宮桂花園中的萬年古茶樹之嫩葉,九九八十一年焙製十兩,若非貴客,難以品到如此珍品。我也是初抵鏡宮之時,嫦娥姐姐邀至廣寒宮作客,品嚐過一次。今日知你光臨敝宮,特向姐姐計了點待客。此茶不僅采摘、焙製不易,煎熬也十分講究,須以夏露為汁,桑炭為炊,用紫砂壺煎於竹林間。姝兒剛在後園竹林好此茶,我們正好趕到。亞明,請趁熱飲了此茶,勿負我一番苦心。”之蕾伸出纖纖素手,端起茶杯,作碰杯狀。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亞明此生定不負你,之蕾。我們以茶代酒,幹了此杯!”我端起杯子,輕輕了呷了一口。釅釅的茶汁入口清純、甜潤,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從軀體裏飄然而出,飄飄乎,如羽化登仙。我心裏一動,問之蕾:“之蕾,你既為一宮之主,定知世間禍福吉凶,可否為我指點一、二。”
之蕾沉吟不語,半晌,她命姝兒推開軒窗。
窗外的天空象一堵牆似地高高升起,一陣清風吹散黑雲,天幕上映現出山川樓宇和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不是海市蜃樓嗎?”我低聲驚呼。
“噓!”之蕾示意我噤聲。
突然,火焰衝天而起,天幕上燃起熊熊大火。兩支軍隊在火光中往來衝殺,即將戰敗的守方將領,叫過身邊的衛士,讓他領著三個孩子逃命去。三個孩子,最大的12歲,是指揮官的女兒;大約7歲的女孩是參謀長的孩子,其父已經陣亡;最小的隻有3歲,是前線一位陣亡將士的兒子。
衛士領著三個孩子逃出激烈的戰場,一路乞討回到自己的家鄉,依靠打工養活三個孩子。
好象過去許多年了,青年衛士已成為中年人,三個孩子也已長大,最大的女孩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們幸福地生活在繁華都市的一座小樓裏。早晨,旭日初升,衛士沿著金色的海灘跑步。有個蒙麵殺手,爬臥在不遠處的岩石上,舉槍瞄準正在跑步的衛士。我的靈魂在寂靜中飛奔,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身後追殺我。一條長長的火舌吐出槍口,一聲輕脆的金屬撞擊聲,在我的心上炸雷似地響起,我的心象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生疼生疼的。衛士象電影裏慢鏡頭似地倒下,血從他受傷的胸口汨汨湧出,紅色的血湧滿天幕。
“之蕾,這就是我最後的結局嗎?”我惶恐地問。
“天機不可泄露,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惟一能告訴你的是,這件事發生在乙酉年的邁阿密海灘。”之蕾的臉隱藏在紫色的霧中,她的神情象一個女巫。
乙酉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莫非我的生命將在那一年終結。我並不畏死,上帝還給我留下7年時間,7年,我將完成想做的一切事情,等我死了,也許會有人為我哀悼。
“之蕾,其實我什麽都知道了。剛才天幕上的殺手開槍時,我的心很疼。我知道,那位倒下的衛士就是我。”我神情落漠,盡管我想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亞明,你讀過這樣的詩句嗎?好人首先死去,心靈枯幹得象夏日塵土的人,才會將生命拖到最後/壯烈的死亡,遠勝過麻木的偷生。”之蕾柔柔的話語,象一股暖流,蕩漾在我心底。
“之蕾,你誤會我了,我是那種苟且偷生的人嗎?”停了停,我又問,“那場激戰是怎麽回事?”
“姝兒,到書房將那本書取來,請胡公子過目。”
姝兒取來一本綠色封皮的線裝書,封麵上四個篆體大字,不認識,我猜想是“鏡宮寶鑒”幾個字。翻開書,裏麵的文字象日文,也有幾分象韓文,我去裏霧裏,研究了半天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翻到書的最後一頁,那龍飛鳳舞的草書吸引住了我。我左看右瞧,發現題的是一首七律,一時間我沒有弄懂詩的寓意,現抄錄於此,供智者研究。
悠悠江水向東流,
秦時明月照九州。
金雞長鳴李花繁,
兄弟十二盡歡顏。
五星墜落珠江畔,
大地漫卷紅綠藍。
鐵甲金戈尤未息,
戰火再起東南端。
我將目光投向未來,未來茫然一片。看不懂,猜不透,隻好將書還給主人:“混沌未開,看不懂天書,慚愧!”
之蕾接過書,淺淺一笑:“不懂也好,少添一些煩惱。亞明,陪我到花園走走。”
我們並肩走上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小徑在花園裏曲折彎轉,縱縱橫橫,有的突然露給陽光和微風,有的沒入花濃葉密的樹蔭,小徑兩旁長滿了雛菊和風鈴草。煦風吹得我醉熏熏的。我們佇立在一片水塘前,蔚藍色的天空倒映在水裏,似幽暗的大地,俘獲了一塊光輝燦爛的天穹。
“之蕾,是我在夢境裏,還是回到了從前的時光?”我記得兒時的學校有片荷塘,塘裏有幾株豐腴茂美的荷花,一年四季粉綠盎然,岸邊一棵垂枊,我和之蕾在那裏消磨了無數個少男少女的黃昏。
“說夢不是夢,說真不是真。如果快樂,何必管它是夢還是真!”她柔情的眼睛盯著空漠,一朵經雲爬上了她聖潔的雙頰。
之蕾的話語催出我兩行清淚,她的身影變得漠糊起來,宛如躲在薄霧後麵的白色精靈。
一輪藍色的圓月從幽暗的山穀悄然升起,圓月上傳來似有似無的哭泣。我的心被無端的寂寞和恐懼抓住,我聽到一個空靈的聲音在呼喚:“歸來吧!亞明。”
“之蕾,你聽,月亮上好象有人哭泣。”我努力捕捉融於風中的聲音。
“那不是月亮,那是我們的故鄉地球。”突然,她沒來由地長歎,“唉!相見時難別也難,亞明,雖然我不忍與你分離,但是仙凡相隔,我們不能相處太久。再說,你在人間的使命還未完成,還是帶上你的屍體回去吧!”
“不要!”我還想說什麽,突然一股冷風吹入我身體,我墜入無邊的黑暗中。
1997年10月12日—1998年4月7日初稿於渭南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