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春節前夕,我得知了減刑的最後結果,法院隻給我減了一年半,我想減三年的企圖落空了。我不是楊海那樣的道德至善論者,如果共產黨官僚的腐敗能給我個人帶來一點好處,我認為這樣的腐敗分子還是挺可愛的。但是我的希望破滅後,頓時覺得那些貪官汙吏的麵目變得猙獰可惡,對監獄內的種種腐敗現象也生出一腔憤恨之情。可能有人認為,我這種以自身利益是否受到損害來判斷官員腐敗與否,本身就是一種非常自私的作法,根本就不值得倡導。是啊!我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道德理念的自私小人,哪裏能指望我建立起對貪官的道德高度呢?但是個人的自私並不會對他人和社會造成損害,腐敗卻像蛀蟲一樣損害社會的健康軀體,每個人都有反對腐敗的權利。在給楊海的一封信中,我列舉了獄內的幾件大案件,並對這些案件發表了我的意見。在這封信裏,我同時談到監獄給我減了一年半刑,並遺憾地表示,如果是刑事犯,按照我托的關係,一次減三年完全沒有問題。西安市安全局截獲了這封信,他們得知監獄竟然給我減刑了,大吃一驚,立即趕到渭南來阻止。
然而他們晚來了二十八天。法院的減刑裁定書已於96年元月12日送達監獄,按法律規定,裁定書送達即生效。安全局的人趕到監獄時已是2月13日,這不是一個吉祥的日子,麵對既成事實,他們隻能徒呼奈何。監獄領導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確實想將我減去的一年半刑期取掉,必須找借口通過法院再加一次刑。安全局的條子雖然都是一群冷血動物,但同我個人並無深仇大恨,他們不想為了五百多天的刑期而興師動眾,於是就將我放過了。不過,他們還是提醒監獄對我嚴加防範,以免內外勾結,將獄內的某些事情泄露到外界。我的那封信正好戳到個別人的痛處,獄政科科長張誌斌力主將我調到五中隊。渭南監獄分成東、西、南、北四大塊,通稱四大監,圍繞在中間的是生產區,一般稱為廠區,西監是主要的犯人生活區,南監是家屬區,北監是新建的辦公區,我離開監獄時仍未啟用,五中隊獨處東監。相對而言,五中隊地理位置比較偏僻,監領導也很少光顧,這就使得該中隊領導在自己的圈子裏養成唯我獨尊的習慣,違法的事情時常發生。同勞改隊相比,渭南監獄嚴重的違法事情發生較少,而有限的幾起違法事情,如幹部監守自盜,犯人懸梁自盡,獄警體罰犯人,將犯人打傷致殘,以酷刑迫害犯人等皆發生在五中隊。監獄也曾對該中隊進行整肅,三年間該中隊的主要領導走馬燈式地換了四人,但積習依舊,違法之事仍頻頻發生。所謂絕對權力造成絕對腐敗,缺乏監督的權力更是一切腐敗之源。僅舉一件事,管中窺豹,就能見識到該中隊的黑暗程度。按照《監獄法》規定,監獄警察不能體罰犯人,對嚴重違反監規紀律的犯人可處以7—15天的禁閉。監獄設有禁閉室,各中隊的犯人違紀後皆送到監獄禁閉室,加戴戒具反省,一般禁閉時間不會超過15天。五中隊嫌監獄的禁閉室不夠嚴厲,私下又設了一個嚴訓室。嚴訓室內有兩排約50公分高的水泥墩子,墩子前10公分的地麵上有個鐵環。犯人違反了所謂的隊規後,一般先被暴打一頓,然後送到嚴訓室,被勒令坐到水泥墩子上,雙手扣在地麵的鐵環上。犯人站不直,也坐不端,隻能將身體象蝦一樣彎著。身體好的可以堅持一個小時左右,身體差的不出半小時就會昏倒在地。昏倒後,看管嚴訓室的犯人用涼水將其潑醒,然後繼續綁到水泥墩子上受刑,如此反複,每天得昏倒十多次,稍有反抗,就會遭到看管人員的拳打腳踢。97年9月,該中隊犯人宋金才因不堪折磨,自殺未遂。監獄調查後,才得知五中隊私設刑堂折磨犯人的真相,嚴訓室被嚴令取締,但相關責任人沒有受到任何處分。據進過嚴訓室的犯人講,寧可在禁閉室裏呆一個月,也不願在嚴訓室呆一天。
五中隊除了管理方式殘酷,勞動強度也很大。西監的生產中隊,生活區和生產區不在一處,除上下工必須由幹部帶隊外,到了規定時間,衛兵嚴禁任何人走出監區大門,因此能夠嚴格按照作息時間上下工。五中隊生活區和生產區都在一個大院裏,值班幹部在不在都可以出工,因此勞動時間非常找,有時甚至白天、黑夜連軸轉。這個中隊本來是老殘中隊,沒有生產任務。後來監獄關押的人越來越多,五中隊也接收了大量年輕、身體好的犯人。中隊領導為了牟利,從外麵組織了一批縫紉活回來加工,賺取加工利潤。由於這種活是私下找來的,因此掙的錢都落到了中隊幹部個人的腰包裏,並不向監獄上交一分錢。當時在五中隊主政的幹部姓劉,號稱劉霸天。他靠犯人的血汗發了財,但仍不滿足,又盜賣中隊庫房裏的鋼材,被人揭發後免去中隊領導職務,調到其他中隊任普通管教幹部 。劉霸天以管理粗暴、嚴厲著稱,他眼裏隻有一個錢字,能給他掙錢的犯人就喜歡,反之就厭惡。他為了刺激生產,製定了一係列的獎勵措施,同時將年老體弱不能勞動和不願勞動的犯人集中起來,夏天坐到太陽底下,冬天坐到風道裏“學習”。至於有多少人因此生病,甚至送命,他完全不管。他的這一套胡蘿卜加大棒的政策確實收到了暫時的效果,生產進度大加快,金錢滾滾而來,但他的做法也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最後讓人抓住了把柄,落得丟官去職的下場。如果不是當時的監領導力保,他將會在監獄中度過自己的餘生。
接替劉霸天主政五中隊的領導姓曹,是個毫無個性的人物。他主政一年,糾正了前任某些明顯的違法行為,不讓讓老弱病殘犯集中學習了。他本人也比較廉潔,除自己該得的錢,外加工的大部分收入都上交監獄了。但是他個人能力有限,他沒有全部廢掉該中隊的所有陋習,而且他的某些做法也觸及了中隊個別幹部的利益,因此不到一年就被排擠走了。一年以後,監獄再次對五中隊的領導班子進行調整,曹百良再次回到五中隊主政。我就是曹第一次主政時調到五中隊的,而且他的重新回歸也與我有關,我以後會談到這個問題。
接替曹百良主持中隊事務的叫王福祥,同曹比起來,他的能力又差了一大截。俗話說是狗你就爬著,但是王既無能力,上麵又沒有靠山,卻想學姓劉的獨霸東監,這就注定了無論對他還是中隊都不可能有個好的結果。犯人被逼自殺,雇人毆打、體罰犯人,私設嚴訓室等重大違法事件都是他主政期間發生的。我無端遭到毆打後,憤然上告監獄。監獄經過調查了解,發覺此人確實不堪重用,隻得將其調到其他中隊擔任副職,讓曹百良重新回來主政。不過,那時候我早已從五中隊調到十隊了。順便提一句,1992年五中隊開始私接外加工活,1994年監獄向其下達生產任務,老殘隊早就有名無實了。1997年3月,監獄成立十中隊,陸續將老殘犯調了過去,但是不到一年,新的老殘中隊又徒具虛名。此是後話,先按下不提。
九點左右,電影結束,大家回到號子等候值班幹部查人數收封。此時我已進入夢鄉,與曹丞相青梅煮酒論英雄。
“天下英雄,惟丞相與在下耳!”我得意說道。
“哪裏來的匹夫,敢在這裏妄稱英雄?我哥哥劉皇叔當世豪傑,豈能容你在此托大?”突然闖進來一條黑大漢,豹眼圓睜,朝我怒吼道,“拉出來,重打五十大板。”
我懵懵懂懂被人拉下床,猛抬頭,隻見劉瘋子劉建平立在門外,頓時嚇得睡意全無,隻覺得兩腿像篩糠似地不停打顫。
劉建平,供銷科幹警 ,五中隊雇傭打手。劉本閑人出身,83年因流氓罪被勞教三年,解教後鑽營到二監擔任一名庫房保管員。後因一個偶然機會,抓住一個越獄的逃犯,92年被提拔為管教幹警。劉披上一身警皮後,將其在勞教所受的侮辱盡數朝犯人身上發泄,監獄領導認為他不適宜管教犯人,將其調到供銷科工作。王福祥到五中隊主政後,因其才德皆難以服眾,甚至一些犯人都不賣的帳,他為了樹立威信,利用劉建平報複犯人的變態心理,以酒肉拉攏之,然後將他認為倒蛋的犯人告訴劉,讓劉進來收拾。王福祥借助外力管理中隊犯人,他非但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無能的表現,並且會進一步降低自己在犯人中間的威信,反而還洋洋自得地以為這一手玩得高明。劉建平勞教期間受過刺激,對犯人懷著一種變態的報複心理,監獄不準他直接管理犯人,他覺得失去了報複的快感,現在王福祥主動要他幫助管理犯人,正中他下懷。在王的縱容下,劉建平三天兩頭闖進五中隊監區,對稍不順眼的犯人不是煽耳光,就是拳打腳踢,甚至勒令犯人下跪反省,而且一跪是幾個小時。在劉建平的淫威下,五中隊200多號犯人畏之如虎,隻要他一踏入監區,整個中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甚至有人嚇得大小便失禁。犯人敢怒不敢言,背後皆呼其為劉瘋子。
我與劉建平也算是老相識了,自認他會給我一點薄麵。雖然心裏嚇得咚咚打鼓,仍迎上去,討好地笑道:“劉隊長,您來啦!”
“媽的屄,收封為啥不起來?”劉還算客氣,雖然怒氣衝衝,但沒有立即動手。
“劉隊長,我睡死了!”我解釋道。
“到桐樹下站好,反省一個小時。”對劉建平來說,這樣的處罰已經給足我麵子了。但是我也是個認死理的主,他並非本中隊幹部,卻到處指手劃腳,甚至動輒打罵犯人,對此我早就看不慣了。說實話,我也很害怕挨打,但是也沒有順著他的意思乖乖站到桐樹下,而且嘴裏學小聲嘀咕道:“又不是五中隊幹部,憑咐管我?”
老實說,我的聲音很小,但仍被劉聽到了,他命兩名犯人將我挾持到值班室,聽候處理。
劉建平在犯人麵前耍夠威風後,誌得意滿回到值班室,坐定後將我叫了進去。我自知難逃毒打,進門後就連連認錯:“劉隊長,我不知道您……”
“肏你媽,我還沒說話,誰讓你說啦?”劉勃然大怒。
我隻得閉口不言。
劉見我不吭聲,睜著一雙醉眼上下打量我。順便提一句,劉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後闖進監區後朝犯人撒酒瘋,當晚他也灌了不少馬尿。這時候,劉的流氓本性暴露無遺,他脫去外套,隻穿一條三角褲頭,抓起辦公桌上的警棍準備收拾我。見到這種架式,我有點害怕了,但仍想用言語打動他,逃脫一場劫難。我說:“劉隊長,看在潘隊長的麵子,你饒了我吧!我是潘隊長的朋友。”
潘隊長就是幫我到法院托關係的中間人,在監獄屬於那種比較吃得開,有一定名望,劉再二球,也會賣給他一點麵子。中國人是個講究麵子的民族,如果在我抬出潘隊長的大名後,劉仍然打了我,潘就會認為劉不給麵子,二人心裏將會結下疙瘩,甚至反目成仇。果然,劉聽我說上麵有潘隊長罩著我,一時僵在那裏,下不了手。在這緊在關頭,五中隊當晚的值班幹部李新來闖了進來,從劉手中接過警棍,朝我劈頭蓋臉打來,邊打嘴裏還噴出一串串汙言穢語:“媽的屄,我沒見過這麽狂的犯人,我打的就是潘隊長的關係。”
李新來是剛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新人,初聞潘隊長大名,不吃我這套。潘隊長鎮不住你,監獄長的麵子你總得給吧!我一邊躲閃他胡亂揮舞的棍子,一邊喊叫道:“李隊長你不要找我,我是一名政治犯,姚監獄長都對我客客氣氣的。”
我當時也是被逼急了,這句話實在太欠考慮了,甚至有點挑戰的味道。當晚就是這句話為我惹來殺身大禍,劉建家夥聞言大怒,狂叫道:“狗肏的你是什麽東西,抬出監獄長嚇唬人。你是什麽政治犯?反革命!反革命罪加一等,人民警察收拾的就是你這號東西,打死你象掐死一隻臭蟲一樣簡單。”
罵畢,劉建平揮舞著警棍殺氣騰騰地朝我撲來。事已至此,我也顧不上害怕了,也不顧一切地朝他撲過去,想奪下他手中的的凶器。劉建平可能從來沒有遇到過敢於反抗的犯人,見我不退反進,嚇得倒退半步,但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那根沾滿犯人鮮血的黑棍子,雙臂叫勁往後拉。我們正僵持不下時,門外撲進來四條膀大腰圓的犯人,將我按倒在地。得到外援的劉建平又恢複了往日的凶相,複仇般掄圓了棍子打了我幾十下,我渾身上下被打得皮開肉綻,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皮膚,痛得我哭爹喊娘。一開始我還破口大罵:“劉建平,我肏你媽!”到後來,我已被打得完全不能動彈了,甚至也沒有力氣罵人了。這是我入獄以來第二次被獄警打得死去活來。剛進看守時,因為與同號子的犯人鬥毆,被看守打得屁股開花。但那次挨打畢竟屬於例行處罰,施刑人隻是照著屁股打,而且也沒有下全力,雖然很痛,但並沒有對我的身體造成傷害。劉建平卻恨不得亂棍將我打死,每一棍都是使盡全力朝我的致命之處招呼。幾個窮凶極惡的犯人壓住我的四肢,我完全不能動彈。這幾個幫凶是:趙堅、趙立峰、黃紅軍、謝世傑,我發誓,他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會出應有的代價。
趙立峰、黃紅軍將已經半死不活的我架起來,累得氣喘噓噓的劉建平仍覺得不解恨,照著我的麵門一個直拳砸了過來,我已經沒有力氣躲過這記凶狠的拳頭,兩顆牙齒當即被砸飛。劉建平得意地獰笑道:“媽的屄,我叫你再罵。”然後,他令二人將我架到院中,用兩副銬子銬在一棵一抱多粗的的大桐樹上。我整個身體緊緊貼在樹幹上,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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