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番大張旗鼓的調查,監獄隻給劉建平一個不痛不癢的處理,對此我極為不滿。8月28日出禁閉室後,我立即給楊海、高軍生兩人寫信,將劉建平毆打我一事告知他們,並通知我的家人,請他們在外麵配合,一定要為我聲張正義。我在給楊、高二人的信中提出:
1、以我父母的名義上書全國人大常委會、司法部、陝西省人大常委會、司法廳、省監獄管理局等機關,要求對劉建平無故毆打胡亞明一事進行調查,作出公正的處理。
2、利用二人在報界的私人關係,製造輿論聲勢,迫使當局對此事作出公正的處理。
3、將此事報告國外新聞媒體和人權組織,如VOA、BBC、FAR、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亞洲人權觀察、國際大赦組織、中國人權等。
4、以我父母的名義聘請一名律師,我要對劉建平提起民事訴訟,索賠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
5、為確保我的生命安全,請著手為我辦保外手續。
我視楊海為知己,因此首先向他求助。但是信發出後卻似石沉大海,沒有掀起一點點漣漪。我又緊接著給高軍生寫了封信,這封信卻落到安全局手裏,害得我和幫我傳遞信件的難友趙延軍雙雙關進禁閉室。我寫給父母的信安全送達,這是我將消息捅到外界的惟一途徑了,因此我在信上什麽都沒說,隻說因病住了一次院,這次病很重,幾乎生命不保,請父母於9月25日來一趟,我想與他們見一麵。25日是五中隊接見日,我害怕父母其他時間來五中隊幹部借故刁難,特別叮嚀務必在25日這天來。事實證明,我的顧忌並非多餘,監獄確實想封鎖消息,隻因找不到任何借口,才極不情願地讓我與母親和妹妹相見。
母親接信後心急如焚,不知我得了什麽要命的大病,當時就要買票北上。父親比較冷靜,他從我反複強調須於9月25日前來推斷出我不是得病,而是發生了其他事情。80高齡的奶奶聽說朝思暮想的孫兒出事了,急得一病不起,但她老人家仍拖著病休到到當地一名半仙那裏求了一瓶神水,讓母親給我捎來。9月25日上午,母親和妹妹如期而至,同來的還有妹妹的一位朋友。監獄起初以母親未帶介紹信為由,想阻止她們與我相見。母親反駁說,她來了四、五次,每次都隻須持身份證就行了,從來沒聽說過還要介紹信,你們是不是借故刁難。而且,別的家屬也沒有帶介紹信呀!監獄理屈詞窮,隻得以妹妹的朋友不是我的直係親屬為由,將她阻擋在外麵,隻準母親和妹妹進來與我相見。據個別同情我的幹部透露,監獄不敢讓那個小姑娘與我相見,因懷疑她是我家人請來的記者。由此可見,他們內心裏是多麽虛弱啊!其實,那個姑娘是來與我相親的。據妹妹說,她常在閨密中間吹噓我如何英雄了得,一來二去,居然有一個叫黃蓉的小姑娘暗暗喜歡上了我,吵著要到渭南見我一麵,妹妹也有意撮合我們,這次就順便把她帶來了。可惜由於監獄從中作埂,我竟未能與她見上一麵。
母親和妹妹剛剛走進接見室,乍見親人,一時間百感交激,已多年未掉一滴淚水的我竟失聲痛哭。
“明兒,你咋啦?”母親踉踉蹌蹌奔過來,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
“媽,這幫畜牲差點將我打死。”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仍然激憤不已,不管不顧大聲喊道。
“誰?誰打你啦?”母親一時沒明白是誰打了我。
“就是這幫管教幹部。”我指著就在附近的五中隊幹部說。見到這種場麵,好幾個人悄悄蹓走了,隻有王福祥和李新來仍十分尷尬地留在原處。我隻有憤怒,沒有害怕,大聲武氣地將8月7日晚發生的事情簡略述說一遍。母親和妹妹氣得渾身發抖。正說著,監獄長張敏忠走了進來,我說:“媽,他就是我們的張監獄長。”
母親“噌”地站了起來,質問張敏忠:“張監獄長,我兒子在這裏犯了什麽錯誤,為啥差點被你們打死?”說實話,我的母親從來就不是什麽勇敢的女人,她甚至有點膽小怕事,特別是見了當官的,往往嚇得話都不會說,但是為了兒子,她豁出去了。
妹妹也窮追不舍:“我哥被打得內髒出血,我們要求立即體檢。”
張敏忠雖然見多識廣,仍然招架不住我母親和妹妹連珠炮式的質問,他抽身便往接見室外麵走,邊走邊說:“你們一家人先談,等會兒到我辦公室來,我再向你們解釋。”
當時,王福祥在旁邊不知趣地饒舌道:“你們說打得內髒出血了,有什麽證明?”妹妹哪裏將這樣一個小角色放在眼裏,白了他一眼,不客氣地回敬道:“有病沒病自己不知道?還需要什麽證明?你是什麽東西,我跟監獄長說話,要你在這裏多嘴?”王福祥氣得臉都青了,想發作,卻被妹妹典雅高貴的氣質鎮住了,他搞不清妹妹的來路,隻得打落牙齒往肚裏咽。
張敏忠走後,妹妹坐不住了,她說:“媽,你和哥再坐一會兒,我去找張監獄長。”
也許,每一個哥哥在妹妹眼裏都是最完美的男子漢,尤其兄妹之間的年齡差別較大時,更是如此。我6歲那年,媽媽給我添了一個妹妹。看到剛出生的小妹妹粉嘟嘟的小臉,我喜歡得不得了,從此愛上這個小貓一樣溫順的小妹妹。在童年的記憶,妹妹是個甩不掉的小尾巴,無論是小河裏捉魚蝦,還是竹林裏同小朋友打泥巴仗,總是有妹妹小小的身影。在小妹妹的眼裏,哥哥既是她的依靠,也是出氣筒。受小朋友欺侮了,一句:“哥,他欺侮我,打他!”做哥哥的就得乖乖去把那個小不點嚇唬一番。不高興了,就朝哥哥發脾氣,甚至打哥哥,哥哥絕對不敢還手。妹妹慢慢長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長越好看,成了遠近聞名的小美人。妹妹能歌善舞,同她的夏之蕾姐姐一樣,自幼就做著明星夢。1989年的那場學生運動,對年僅16歲的她產生了多大的影響,我不清楚,但是夏之蕾的死和我隨後被捕入獄,確實對她的打擊很大。從此,本來是乖乖女的妹妹,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教室裏學習,抽煙、喝酒、逃學、早戀,變成了讓爸爸媽媽傷心的小太妹。17歲時,正高二的她,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綴學經商。同我當年一樣,妹妹也搞起了服裝生意。當時,大舅媽已退出服裝界,但我當年的夥計陳娟已站穩腳跟,在服裝界打出了一片天地。陳娟不忘舊情,給予妹妹很多幫助,妹妹很快就展露頭角,20歲時,已成為擁資數十萬元的小富姐。妹妹雖然有了錢,但是個人生活卻很不幸福。她幾乎克隆了我母親的年輕時代,也是在未滿20歲時就非婚生子。然而我的母親雖然付出了五年的等待和心酸,畢竟最後等回了她最愛的男人,而妹妹卻遇到一個騙子,那個男人騙了她幾萬元後就跑了,甚至孩子出生時也沒有露麵。此後,妹妹獨自撫養孩子,她和媽媽來看我那年,兒子已經4歲了。
妹妹走後,母親隻是對著我哭,我安慰母親:“媽,別難過,你下午到西安去找楊海或高軍生,將這件事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幫助我,這幫畜牲就有得受了。”
“兒呀!胳膊扭不過大腿,我們在外麵告他們,你在裏麵就要受罪。打已經挨了,隻求今後平安就行了,咱們再忍一年,出來以後再說,啊!”母親怕我在裏麵吃虧,想息事寧人。其實,監獄最怕將這件事捅出去,母親的這種態度,反而使他們沒了後顧之憂。
同母親談了一會兒話,接見時間就到了。媽媽再三叮嚀我不要惹事,她說要親自去找張監獄長,請他保證我的生命安全。母親和妹妹與張敏忠監獄長談了些什麽,我不得而知。她們回去後,爸爸又給張敏忠寫了封信,主要內容也是要他保證我的生命安全。張敏忠接到爸爸的信後,親自下令將我從五中隊調到十中隊。十中隊是一年前成立的老殘中隊。如果沒有這次調動,我的這本自述可能就沒有機會寫出來。當然,將我調到十中隊,名為保護,但暗中對我的監視更緊了,他們仍然怕我將挨打的消息捅出去。當時中美兩國正在討論克林頓總統訪華事宜,這是1989年事件後,西方大國領袖首次正式訪華,中方非常重視。為了營造出人權狀況已經明顯改善的假象,中方甚至主動將重刑在身的頭號政治犯魏京生送到美國去,如果這時候我的事情被捅到外界去,將會無情地把這些假象撕得粉碎。中隊特別安排兩名犯人對我24小時貼身監視,他們什麽都不做,每天的任務就是陪著我,甚至連我上廁所也要求他們緊緊跟上。不知是中隊幹部沒有領會上頭的意圖,還是監視的人失職,這種監視一開始就流於形式,隨著我刑期的縮短,甚至連這種形式上的監視也不存在了。
寫給楊海的信石沉大海,寫給高軍生的信被安全局截獲,母親又不願事情擴大,沒有去找楊、高二人。我的總總計劃都落空了,但我仍不死心,又給妹妹寫信,要她打將這件事打電話告訴VOA,或者直接捅到美國駐成都領事館,但同樣不見回音。以我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妹妹不惜為我冒任何風險。她沒有照我的話去做,很可能是沒有收到我的信件。我在這裏忍不住要對美國政府和VOA發幾句怨言,他們曆來以人權的保護神自居,但我被無端毆打一事,他們既不譴責中國政府,甚至懶得在電台上報道。這一切,僅僅因為我是一名無名小卒。如果是魏京生、王丹碰到這樣的事,不鬧得全世界沸沸揚揚才怪呢!從此,我對美國政府和VOA所謂保護人權的真實意圖產生了懷疑,對自己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也深感不值,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的思想上發生了重大轉折,我甚至放棄了對民主、自由形式上的追求,我決心成為一名恐怖分子,以暴力報複這個王八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