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92年底,我已寫完本書的前十章。當時,剛剛發生的不少事情仍然縈繞於懷,激蕩著我的心。92年12月2日,我們一案四人從第一勞改支隊(西安磚廠)轉送到省二監,先在入監隊接受入監教育。監獄的管理方法較勞改隊文明,牢頭獄霸欺壓、打罵新犯人的事情很少發生。入監隊沒有生產任務,每天的主要任務是學習監規條例和法律條文,一周隻有一兩天由管教幹事講課,其他時間都是自己學習,隻要背會了監規條例,也可以在課室上做其他事情,比如看與法律相關的書籍,寫申訴狀等,管事犯人一般也不會幹涉,學習環境相對寬鬆。我剛進看守所時,曾創下半天背會監規條例的“奇跡”,各監獄的監規條例都大同小異,因此我到二監後,也隻用了半天時間就將監規條例背會了。小組的管事犯人見我順利背會監規條例,又是大學生,就不再要求我每天同一幫新犯人集體背誦監規了。除了管教幹事主講的政治學習必須參加外,我都留在號室自己看書學習。麵對如此寬鬆的環境,我迫不及待要將早在看守所就已經構想好的一個個故事寫出來。我的內心充滿激情,一個個文字如泉水般自動從筆尖噴湧而出,數萬字的稿子僅用了十五、六天就完成了。去年(1997年)10月我因病住院,翻出舊日的稿子,發現那些曾讓我激動不已的文字 ,顯得十分稚嫩,而且學生生太重。我抱病將其重寫了一遍,刪掉不少與主題無關的文字和章節,也增加了很多新的內容,斷斷續續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98年新春前夕才最後完成。這十餘萬文字耗盡了我的心力,我再沒有力量繼續寫下去了。元宵節之夜,我做了一個夢。夏叔叔、之蕾和我坐在一個庭院中飲酒賞月,之蕾的形象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亞明,聽說你正在寫一本書,完成得怎麽樣了?”夏叔叔關切地問。
“寫了一半,剩下的準備過一段時間再寫。”我說。
“爸,不要管他的事。他呀,幹什麽都是三分鍾的熱情。要是有恒心,也許早就成大詩人了。”之蕾語帶譏諷。
“之蕾,不要把人看扁了,要不是把我關進來,我成不了大詩人嗎?”我對之蕾的話很不服氣。
“哼!誰知道呢?現在這種狀況,怎麽說都由你。”之蕾仍然不依不饒。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蕾蕾少說兩句,亞明早點將書寫完,不就皆大歡喜了麽?”夏叔叔見我們又要吵起來了,趕緊打圓場。
從夢中醒來,正是萬籟俱靜的夜半時分,我憶起多年前的中秋之夜,我和之蕾站在家鄉望江樓上依欄賞月。望著一輪明月和清冽的錦江水,我的詩興大發,連連吟詠了幾首詩。突然,一直安靜地觀賞風景和聽我吟詩的之蕾對我說:“亞明,看你今晚的興致很好,我出個上聯,你來對下聯,好麽?”
“請!”我雖不是吟對高手,但對什麽天對地,日對月,風對雨之類的玩意兒還略知一二。
“好!我們即以眼前的景色為題,你仔細聽著,我的上聯是:望江樓上望江流千帆歸盡少一舟。”
這是一個很難對的上聯,我冥思苦想很久,仍然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佳對。正當我準備懸白旗認輸時,突然腦子裏靈光乍現,想起老家有一座望叢寺,寺內有個聽鵑亭,才勉強對出一個下聯,挽回一點顏麵。
“有了,請夏小姐指正。我的下聯是:聽鵑亭下聽鵑啼萬鳥飛絕留二帝。”
“我的上聯講的是一個曆史典故,說的是唐代詩人元稹與西蜀才女薛濤的故事,不知先生的下聯有什麽講頭。”之蕾笑吟吟地看著我,好象我立即就要出乖露醜了。
“小生不才,小姐聯中的掌故也還略知一、二,對的下聯當然也有講頭了。所謂二帝,指的是古蜀國的望、叢二帝,其國都就在我的老家郫縣城。望帝死後化為啼血杜鵑,想來小姐也知道這個典故。後人為紀念二帝開創西蜀之功,為其立廟,名曰望叢寺,寺廟至今尚存,寺內有一亭曰聽鵑亭,據說古蜀國君臣思念望帝時,常於此亭聆聽杜鵑啼鳴。我以古蜀舊事對盛唐風月,小姐以為如何?”我洋洋得意看著她。
“嗯!你的下聯固然有點道理,但是並非佳對。”她很不客氣地說。
“我知道!那就請小姐來個佳對啊!”我將她一軍。
“老實說,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下聯了。”
在元宵佳節之夜,先是夢到之蕾,後來又沒來由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之蕾無論生前生後,始終很關心我,我隻要在事業上取得一丁點成功,她都會十分高興,並給我最大的鼓勵。當然,如果我表現出一點懈怠之情,她也會狠狠地批評我。如果沒有她,我決不會考上大學。今天,當我尋找總總借口欲停下已寫了一半的書稿時,又是她及時鞭策我,要我早點將書寫完。我胡亞明此生從未完成過一件正正經經的事情,這本《荒漠獨行》,無論好壞,就算寫出來沒有人看,為了之蕾,我也一定要將它完成。
從今天起,我將把已經發生的故事全部寫出來。之蕾,我知道你在天上看著我,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的。
1992年9月24日,接到省高院終審裁定的第三天,我們一案四人隨其他刑事犯被送到陝西省第一勞改支隊(對外稱西安磚廠)。當時,中國關押服刑犯人的場所分成監獄和勞改隊兩大係統,一般來說,監獄隻收押判處15年以上的重刑犯和反革命犯,勞改隊則收押判處15年以下的普通刑事犯。兩者本質並沒有什麽兩樣,但監獄管理較嚴格,也較正規,一般從來工業勞動。勞改隊的管理相對鬆散一點,很多時候直接管理者並不是獄警,而是委托犯人管理,一般從事農業勞動。由於勞改隊臭名昭著,在國際社會的壓力下,1994年12月底,中國頒布一部《監獄法》,所有勞改所場全部改稱監獄,因此我曾呆過的那個第一勞改支隊後來就改成了西安監獄。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這個對外稱西安磚廠的勞改支隊,又被稱為一廠,在西安閑人中可謂大名鼎鼎,有句閑諺(我自創的詞匯,意謂閑人諺語)雲:“坦白從寬,一廠背磚;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該閑諺既形象地描繪出共產黨政策的欺騙性特點,也點明了一廠勞動的艱巨。我沒有在一廠參加過生產勞動,但是曾親眼目睹犯人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再用涼水澆透後,鑽進磚窯將還冒著熱氣的磚搬出來。每個人隻能在裏麵呆幾分鍾就得出來,否則會被烤死在裏麵。出來時,被涼水澆透的棉衣、棉褲已被完全烤幹了。一般用土窯燒磚,燒好後要從窯頂澆水,需要自然冷卻三天到一個星期,但是勞改隊為了加快生產進度,隻封窯一天,就強迫犯人進入還沒有冷卻的熱窯裏搬磚。如果說這種繁重的勞動還隻是對身體的摧殘的話,勞改隊險惡的生存環境和牢頭獄霸的窮凶極惡則會對人的心智造成極大的傷害,甚至扭曲一個正常人的人性。初進一廠大門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
從五處看守所送到一廠的一行共36人。下車後我們被帶到一間掛著布簾的房子,排隊在外等候。三人一組被叫進室內,脫得一絲不掛,一個醫生模樣的人為我們檢查身體。他先看我的舌苔,又翻開包皮瞧瞧,然後命我撅起屁股,將指頭伸進肛門搗鼓著。這些檢查本來也沒有什麽,但我總覺得他的動作很猥褻,很下流。後來我才了解到,這個所謂的“醫生”,也是一個犯人,而且還是一個強奸犯。順便提一句,犯人也是很瞧不起強奸犯的。這個強奸犯入獄前是西安某醫院的醫生,竟置醫德於不顧,多次猥褻、奸汙女病人。他給年輕女病人量體溫時,竟然將體溫表插進人家陰道裏。入獄後,仍然惡性不改,見著長得靚一點的年輕犯人就會纏著不放。我不知道監獄為什麽要讓這樣的人給新入監犯人檢查身體,純粹是為其搞流氓活動大開方便之門。
檢查完身體,有人將我們帶到入監隊,就算正式入監了。我感到奇怪的是,整個入監過程,竟然沒有看到一個穿製服的監獄警察,負責接待的全部都是犯人,現場指揮的是被稱為大值星的犯人頭。犯人頭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長得倒還文質彬彬的,也應該喝過一點墨水,對我們這些新來的人也還算客氣。他的那些手下用“如狼似虎”來形容,仍然謙虛了一點。他們對我們橫挑鼻子豎挑眼,稍不如意就拳腳相加,對我們隨身攜帶的稍好點的衣物,則“好心”地代為保管了。不過,這些還隻是見麵禮,真正的大禮還在後麵。入監隊共9個小組,我們同去的一共36人,剛好一個小組4人。我被分在第一組,徐偉等被分在另外的組。犯人小組長將我們領到小組後,勒令我們先蹲在門外,然後一個個叫進去“過堂”。小時候看《水滸傳》,新到的犯人都要先打一百殺威棒,重則喪命,輕的也要臥床三個月。要免去這一百殺威棒,隻有一條路,找關係疏路子,給管營大人送銀錢打點。宋江發配江州時用的就是這一招,因此過堂時管營大人就說:“大祖皇帝有旨,新到配軍一律先打一百殺威棒。看這廝麵黑人瘦,定然染有風寒之疾。來呀。先記下一百殺威棒,押下堂去,待日後處理。”這一關過去,日後也就不了了之了。這個趙匡胤也著實可惡,欺侮孤兒寡母,奪人江山不說,還定下如此一個臭規矩,遺毒後人。這幫流氓惡棍雖然不知道趙太祖何許人,卻將他老人家一百殺威棒的聖訓承繼下來,並且發揚光大,翻新出更多的花樣。據不完全統計,陝西省數十個監獄、勞改隊,每年都有十多人在過堂時命喪黃泉。
在看守所時,我已聽到過不少關於“過堂”的種種殘酷傳聞。雖然看守所也時常打人,別人打過我,我也打過別人,但憑良心說,五處看守所的管理還是比較規範的,這種打鬥都還控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我在那裏呆了兩年多,僅有一人被打死,而且還是被看守打死的。五處看守所之所以死人較少,一方麵是那裏基本能足額供給夥食,在押人員大多數都能吃飽,不存在為爭一口飯吃將人打死的情況。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那裏關押的全都是重刑犯人,十人中至少有三人將被判處死刑或死緩,剩下的也是一些將被判處15年到無期徒刑的重刑犯。人在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時,反而格外珍惜生命。一些文學作品上將死刑犯都描繪成隨時準備作垂死掙紮的凶惡之徒,隻能說這些作者完全不了解生活。事實上,大多數即將或已被判處極刑的犯人,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愛惹事,有些人甚至表現得十分忍讓和克製。當然,對這樣的人,也沒有人會去主動招惹他們,畢竟他們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鬼門關,你把他惹急了,他不會介意拉一個墊背的。但是大多數被判處死刑的人,除了偶爾會表現出非常沮喪和狂燥外,大多婁時間都能與號子裏的人友好相處。真正愛惹事生非,動輒與人以命相搏的亡命之徒是那些年齡較小,刑期又短的犯人,三、五年的徒刑他們根本不在乎,進監獄權當到犯罪學校進修,出去後手段更多,心也更狠。我曾同一個死囚犯在即將上路的前夜作過一次長談,我能感覺他對人世的留戀和強烈的求生欲望。
“劉哥,明天就永別了,兄弟敬你一杯。”我將酒杯遞到他嘴邊,他張開嘴,我將一杯酒全倒進了他嘴裏。死囚接到最高法院的終審裁定後,為防意外,都會被鎖在一塊特製的床板上,名曰“背板”。所謂特製的床板,其實就是在一塊比較寬大的木板上加四個可以上鎖的鐵環,人躺上去後,四肢被固定在鐵環裏,除頭部可以左右活動外,全身都不能動彈。這塊特製木板上還挖了一個洞,受刑人即使大便也不能除掉固定四肢的鐵環,隻能通過這個洞解決。好在這個過程並不太長,最高法院的終審裁定下來後,死囚犯一般第二天就會上路,也有極少數要等兩三天甚至一個星期的。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除了精神備受折磨,身體所受的折磨也是苦不堪言的。除了“背板”這一關任何一名死囚都不能逃避外,看守所對即將上路的人也往往表現出很人性的一麵,隻要有錢,甚至可以請看守代買一些平時禁買的東西,比如白酒、某種名小吃等。也可以指名要求某個與自己關係較好的犯人陪伴自己,我與劉某相處幾個月,上路前他就指名要我去陪伴他。當然,很多文學作品上描寫的上路前看守所提供一頓有酒有肉的送行飯,我不了解其他看守所情況,但在西安五處看守所絕對沒有。
“劉哥,有什麽事盡管交待,兄弟定不負所托。”幾杯酒下肚,我也動了一點真情。
“兄弟,你我不是一路人,但哥哥我喜歡與有文化的人打交道。你是讀書人中的皎皎者,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又講義氣,今後必成大事。不過,哥勸你出去後再不要搞政治了,沒意思,而且也把共產黨不能咋樣。憑你的本事和為人處事,幹啥啥成。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去偷去搶,也比別人偷得多,搶得多。哥這一輩子壞事幹了不少,但真正值得一提的也沒有一件。娶個老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對她毫無牽掛,我隻希望兒子不要走我的路,但跟著那個賣屄的貨也難保不吃槍子。唉!啥都完了。”他眼裏淚光瀅瀅,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劉哥,傷心事不說也罷,喝酒。兄弟出去後如果有能力,啥事可以不管,大侄子的事卻一定會過問,決不會讓他死在共產黨手裏。”我不知哪來的豪俠之氣,好象真有本事不讓他的兒子重蹈老爹的覆轍。不過,對一個即將到陰司報到的人,我又能說些什麽呢?
“兄弟,有你這句話,哥死也冥目了。感謝之類的話就顯得太俗了,滿上一杯,哥敬你。”
“劉哥,兄弟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
“隨便問,哥明天就上路了,還在乎什麽?”
“你現在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唉!”他長歎一聲,“不瞞兄弟,哥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活下去,可惜共產黨不會放過我。隻為幾萬元就把命丟了,想想真不值啊!”
“劉哥,聽說你在社會上混得挺猛的,在分局時也令許多人聞名喪膽。但同你相處幾個月,發現你並沒有傳聞的那麽凶嘛!”我發現不少死囚犯臨死時反而變得膽小怕事了,一心想從他身上探究出答案。
“不瞞兄弟說,過去我確實天不怕,地不怕,耍橫充好漢,覺得那樣活著才過癮。自從判處死刑後,把一切都看淡了,隻要共產黨給我一條活路,犯法的事真的再也不幹了。兄弟,再給哥灌一杯,喝得昏沉沉的,明天上路時就不害怕了。”
他的話讓我陷入沉思。我一慣主張以重典治亂世,鄧小平1983年的“嚴打”,我從內心裏是讚成的。但是從那時起,每年都要殺掉成千上萬人,不但未能製止犯罪,挺而走險的人卻越來越多。中國一年處決多少犯人,誰也說不清,但是一個人口六百多萬的西安市,每年判處死刑的大約200人。西安市是犯罪率較高的城市,200個死囚中外地人占三分之一強,如果以全國平均一千萬人處決50人計算,中國一年大約殺掉6000人。我的這一數據雖然是推算出來的,但也不是完全的胡說八道,我看到過一份1994年國際大赦組織的報告,據該組織估計,中國每年判處死刑的人數在10000—12000人之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既然殺掉如此多的人仍不能使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降下來,就應該改弦易轍,探索新的治國之道了。可惜當政者不明其理,隻知一昧采取高壓手段。83年“嚴打”後,幾乎年年“嚴打”,近年來又冒出什麽“春季嚴打”、“秋季嚴打”、“專項嚴打”等名目繁多的名詞。在我看來,他們除了“嚴打”外,再拿不出什麽新鮮玩意兒,簡直有點黔驢技窮的味道。當然,多殺幾個人,解決活體器官移殖的渠道,不但有更多的高官得以延長垂死的生命,也能為國家多賺幾個外匯。這可能是那些被處決的死囚們,最後為社會做的一點貢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