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兒:
你是不是覺得媽媽丟你的人了?媽媽要強了一輩子,但是失去你,尊嚴於我何益?你要知道,隻有你才是媽媽最重要的。如果你還愛媽媽,就要珍惜生命,再不要幹任何蠢事。你死了,媽媽也不會獨活。
本來,你已經要過媽媽一次命。媽媽日盼夜盼,眼看你大學就要畢業了,誰知晴天一聲霹靂,我四年苦苦的等待,卻是這樣的結局呢?現在受到一點小小的挫折,就想不通要走絕路,你還是男子漢嗎?是我的兒子就抬起頭,麵對現實,無論前麵多大風,多大雨,都要去拚,都要去闖。
說實話,媽媽這輩子隻愛過兩個男人,一個是你父親,另一個就是你。你考大學那年,媽媽很舍不得你離開,希望你報考一所本地學校,但是你執意要到外地上學,你說:“男兒誌在四方,媽媽,你就讓我去闖闖吧!再說,我想報考的北大在北京,隻考本地的學校如何能實現我的理想呢?”
好兒子,你有理想,有抱負,同你父親年輕時候一樣。既然你誌在四方,媽媽也就不再攔你。媽媽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溫室裏培育不出美麗的花,海燕要在暴風雨裏鍛煉成長的道理。隻要你有出息,媽媽能忍受暫時的分離。
望著你洋溢著青春的麵孔,媽媽笑了。當然,媽媽的笑裏也有一點無奈。你背上行裝走了,媽媽從此多了一份牽掛。冷了,可知加衣?熱了,單衣是否已經備好?學校的飯菜,吃得可飽?還是孩子的你,想不想媽媽?兒子,許多許多的問題我都想問你,但是即將遠離的你笑得那麽開心,我隻好背過臉,偷偷地流淚。
兒子,你考上了大學,媽媽真的很高興,我等待這一天,已經整整等了19年。那年你被學校開除時,我也曾傷心失望過,兒子啊!你咋一點也不給媽媽露臉爭氣啊?不過,你沒有讓媽媽失望太久,很快就從那不愉快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並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記得你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風風火火地衝進家裏,高興地喊道:“媽,我考上了!我終於考上了!”你象個孩子似的又踹又跳。兒子,你高興,媽媽也開心,我們母子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如此開心過了。
兒子,你獨自一人走了,拒絕了朋友們的送行。我想送你到車站,你卻說:“媽媽,我都這麽大了,還要你送到車站,多不好意思。”你自詡是個男子漢,但是在媽媽眼裏,永遠都是孩子啊!
“兒子,用心讀書,其他事情不要想得太多。”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很希望有個人去送你。雖然我不希望你太早談戀愛,但我也知道你對蕾蕾的感情,何況她也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知道那年夏天,你其實並不快樂。
“媽媽,看你想到那兒去啦?你兒子象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嗎?”你嘴上說得很輕鬆,眼裏卻流露出一種與你年齡不相稱的憂傷。
兒子,你自幼就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今生今世,你唯一擺不脫的就是一個情字。那一年,壞人欺侮我們,你竟然出走少林寺,想學武報仇。你的出走雖然讓我擔心,但我更多的是心慰,媽媽到底沒有白疼你啊!我堅信,憑你嫉惡如仇的性格,你一定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情。
明兒,你本是個孝順的孩子,為何幹出令媽媽傷心的事情呢?難道真的是“忠孝不能兩全”嗎?二十多年來,你一直是媽媽最大的安慰,如果不是牽掛著你,我可能走不出最初那段困難的日子,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兒子,那時候我們母子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有你相依為命,我已經很滿足了,媽媽不想祈求太多。過去的日子,確實有很多東西值得回味。有次切菜時媽媽不小心將手指劃破了,你將我的手指含在嘴裏,吮著滴滴鮮血,你眼淚花花地望著我,那神情似乎在問:“媽媽,疼嗎?”
那時候,我還年輕,怕見鮮血。說真的我很想大哭,但是哪有當著兒子麵流淚的媽媽呢?我笑了笑,真奇怪啊!我不感覺得疼了,血也流得不多了。好兒子,媽媽多快活啊!我摟著你使勁地親,親得你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我回家時,見你正站在小板凳上切菜,我心一酸:“明兒,幹啥呢?”
“明兒切菜菜,媽媽手傷了。”你奶聲奶氣地回答。
我一把摟過你:“明兒還小,切菜危險。”
好兒子,那年你才4歲啊!4歲,還是個隻會撒嬌的年齡,可你的神情那麽專注,媽媽摟著你哭了。
“媽媽,你咋哭了?你不喜歡明兒做菜菜?”你用小手替媽媽擦去臉上的淚花。
“明兒,媽媽喜歡。”我緊緊摟著你,眼淚卻不住地流下來。明兒,這一切你還記得嗎?
兒子,你也有陶氣的時候。記得你爸爸回來的時候,你怎麽也不肯開口叫他,直往我懷裏鑽,你爸爸好傷心。其實他很愛你的,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你的名字就是他取的。你生在5月5日,他說馬克思也誕生於5月5日,馬克思給歐洲及全世界帶來了共產主義曙光,他說咱們兒子就叫亞明吧,亞洲的光明。他希望你能夠做出一番事業,給中國乃至全世界帶來光明。你父親當時身處逆境,但他滿懷希望,堅信光明一定能夠戰勝黑暗。你那時候還太小,這些道理還不懂,對從來沒見過麵的爸爸,自然覺得陌生。你爸爸回來後,你覺得我對你冷漠了,一天晚上,很委屈地問我:“媽媽,你不要明兒了嗎?”
“傻兒子,媽媽咋會不要你呢?”
“可是你和爸爸睡覺,不和明兒睡覺。“
明兒,你一句話把媽媽逗樂了,原來你為這個不高興呀!好,媽媽陪明兒睡覺。我摟著你,擦去你委屈的眼淚,輕輕哼唱起那支你還是嬰孩時就聽得很熟的《搖籃曲》:“孩子,睡吧,睡吧,你爸爸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
聽著我的歌聲,你在我懷裏甜甜地睡著了。兒子,你爸爸不是什麽遊擊隊員,可是他是我生命中最愛的男人。等你長大後,希望你遇到一個癡心的女子,也許你會懂得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夏之蕾是個很好的女孩,可惜天妒紅顏,年紀輕輕的就死了。李小佳也不錯,但是一開始你們就注定不會有什麽結果,你們誰也沒有錯,唯一錯的是命運。一開始我就勸你不要陷得太深,但你聽不進去。你們缺乏必要的共同語言,這將導致你們最終分手。兒子,爽快點,告訴她不要等你,事實上她也不可能等你,那種滋味,媽媽最清楚。不管今後發生什麽事,孩子,你都不要怪她,事實上,媽媽很同情她。
關於你的事媽媽本不想說什麽,我隻是一個家庭婦女,不懂政治。但作為母親我要說,你所作的一切毫無價值。你們高唱什麽“民主、自由“,這同普通老百姓的要求相差太遠。他們關心的隻是柴、米、油、鹽和住房,至於是否自由選舉國家領導人,老百姓有沒有言論自由,這同他們有什麽相幹呢?共產黨統治還是國民黨統治,隻要老百姓有飯吃,又有什麽兩樣呢?即使是日本人來了,還不是照樣得生活下去。愛國愛國,這樣的高調現在已經沒有人唱了。我敢打賭,如果日本人真的打來了,百分之九十的中國人都會成為漢奸。孩子,你生活的大學校園和老百姓的生活圈子完全是兩個世界,你們不了解他們,他們也不了解你們。就拿夏之蕾來說吧!年紀輕輕就把命丟了,還弄得全家人抬不起頭,她父母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知道不?夏家大女子是反革命暴徒,在北京被打死了。”“嘖嘖,上兩天大學就狂了,還想推翻共產黨?咱們的江山是烈士鮮血換來的,還能讓幾個學生娃推翻?”“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真是自不量力。”兒子,你是聽不到這些議論的,現在我告訴你了,你會傷心嗎?你早一點清醒也好,如果一直執迷不悟,就是坐二十年牢,出來後仍然會幹傻事。
兒子,這個世界除了錢,再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過去,咱們家很窮,親戚朋友都不來往了。這兩年,你爸爸掙了幾個錢,親戚朋友也多了起來。這叫住“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錢就有了一切。毛家明畢業後分到一所學校教書,他嫌教師工資低,生活清苦,想辭職開一家摩托車維修部,但一時還下 不了決心。毛家明還沒有忘本,經常來看望我們。正月十五,他結婚了,媳婦兒是一位護士,既漂亮又賢惠。從西安回來後,正趕上他們的婚禮,我送了一百元錢的紅包。你們從小長到大,現在人家已經結婚了,你卻還呆在監獄裏,看到這一切,你說媽媽能不傷心嗎?如果你不出事,也可能娶媳婦兒了。明兒啊!你不要怪媽媽太俗了,我畢竟隻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現在弄成這個樣子,我真後悔當初對你要求太嚴了。其實你很有經商的天賦,如果你一直經商,到現在至少也能賺幾十萬無。但是我不甘心你隻是一個小商人,整天在你耳邊嘮叨,終於逼得你棄商從學。要是能夠回到從前,我寧願你一事無成,也不會讓你去上大學。說真的,現在想來,上大學確實沒有多大的好處,不少大學生畢業出來掙那幾個死工資,還不是窮得叮當響?過去那些知識分子看不起我們這些生意人,現在我們口袋裏的錢比他們多,他們不羨慕就一定是假清高。真的,兒子,再不要讀那些毫無用處的破書了,要讀就讀點實用的書,出來後多掙點錢,那才是正路。共產黨的政權固若金湯,靠你幾個人的力量能成什麽事?
當今各種東西都在漲價,但是良心、正義和知識卻越來越不值錢。明兒,你很有正義感,媽媽曾經為此而感到驕傲,但是正義是一把雙麵兩刃劍,能救你,也能害你。前幾天報上登了一篇通訊,有位青年見義勇為救了一個被車撞倒的老人,青年好心將老人送到醫院,並墊付了醫藥費,然後通知了老人的家人。你猜隨後發生了什麽事?老人家人來後竟一口咬定是那位青年將老人撞倒的,被救的老人也昧著良心說是青年撞的,這位好心沒好報的青年百口難辯,硬是被那一家人敲詐了一萬多元錢。這件事告訴我們,好事是不能做的,做了好事一定不會得到什麽好報。過去媽媽教你的那些道理,誤了你一輩子。
都說監獄是罪犯的培訓所,我希望你象高潔的荷花,出汙泥而不染。如果經過幾年的磨煉,能洗去你的天真和幼稚,變得更加成熟和老練,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付出的代價也實在太大了。現在還不知道他們將判你幾年,前幾天我找了位半仙給你算命,他說你命中注定有五年牢獄之災。五年,一千八百多天,我怎麽受得了?兒子,你心地純善,卻得不到好報應,如果有上帝,那上帝一定老糊塗了。天啊!你賢愚不分枉作天;地啊!你忠奸不辯枉作地。
兒子,媽媽給那些人下跪的事,不管你怎麽想,我想再給你解釋一下。聽說你自殺的消息,你不知道媽媽心裏有多急啊!趕到看守所後,我很想見你一麵,但是看守所的人一句“案子正在審理中,不便相見”就拒絕了。實在說不通,我退而求其次,要求給你送點吃的東西。我知道你最愛吃油炸鵪鶉,我專程從成都給你帶了幾隻,但看守所說按規定不能送熟食,理由是害怕家屬在食物中投毒。這分明就是成心刁難嘛!我是你媽媽,難道我會毒死自己的兒子嗎?眼看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實現,我心一急,就給他們跪下了。但是他們都是些毫無感情的人,我苦苦的哀求也不能打動他們,那些鵪鶉最後還是沒有送到你手裏。兒子,媽媽好強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求過人,但是為了你,我願意放棄自尊和驕傲,不要說下跪,就是比這更難的事我也可以做。
好好活著吧!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才二十多歲,生命對你來說還剛剛開始,沒有過不去的溝,也沒有躍不過的坎,好好活著吧!未來一定是你的。
母字
1991年X月X日
不知是神的感召還是母親的慈愛,喚醒了我還未泯滅的良知,我開始從陷得很深的泥淖中拔了出來,從此將我的精力投入到學習中,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我利用空餘時間,讀了數百本書。但是我在這段時間與家人的聯係也越來越少,給母親也很少寫信。我還欺騙自己,說不給母親寫信是怕她老人家睹信思人,同時也不想讓鄰居在頻繁的書信往來中猜到我在坐牢的事實。1993年初春,我轉到陝西省第二監獄不久,母親的信也追蹤而至。
母親來信那天,好象起風了,初春的風吹來一陣溫馨。連綿下了幾天的雨也停了,雨後的冬青翠綠欲滴。
母親問我:“明兒,為啥好長時間不寫信呢?”我握著兩張薄薄的信紙,久久凝望著南方的天空,禁不住淚流滿麵。逝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難熬的思念伴我走過一天又一天,我有多少話兒要對母親傾訴啊!但我知道母親太要強,幾年來,鄰居一直以為我畢業留在外地工作了,我怎麽能自曝實情,讓母親從此抬不起頭呢?然而經曆了太多痛苦折磨的母親對一切看得很淡,她悠悠地說:“不管你曾做過什麽,總還是我的兒子,我仍然愛你。媽媽不怪你,隻怪你的命不好。”
母親是位知識不多的家庭婦女,她教育子女也很直接、幹脆。小時候,她很疼我,但我也沒少挨她的打。記得那年我想跑到少林寺去學武術,出逃失敗,被人送回家後,她先是摟著我大哭,接著又將我捆起來狠狠揍了一頓,還逼著我跪下發誓再不離家出走了。那時候,我很生母親的氣。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真正讀懂了母親,真正懂得了什麽是母愛。母愛至尊,無論她的兒子是偉人還是罪犯,那血濃於水的愛都最真、最純。我有什麽理由將實情掩埋在鄰居的誤會裏,而斷絕母親的思念呢?真愛無罪,我為曾經褻瀆母親的愛而羞愧。
麵對南方的天空,我哭了,眼裏滴出的是悔,是恨,是血。願我的血凝成一朵聖潔的康乃馨,獻給母親,獻給母親所有的思念。
91年春節,是我在獄中過的第一個春節。年三十晚,母親和妹妹冒著零下十幾度的酷寒,在監牆外為我守夜。除夕之夜,號子裏囚人們也難得放鬆一次,圍坐在電視機前,一邊嗑瓜子、吃點心,一邊欣賞中央電視台的文娛聯歡晚會。說到這裏我要哆嗦兩句,免得有人質疑號子裏怎麽會有電視看。事實上,當年西安市五處看守所的配套設施還是很先進的,除了一流的監控係統,每個號子還配了一台24吋的大彩電。這樣的大彩電,即使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家庭當年也不一定有。我在牆的這邊,母親在牆的那邊,一牆之隔,竟成咫尺天涯,我們一家人卻不能團圓。想到母親和妹妹正在監牆外我祝福、祈禱,我淒楚的淚水忍不住湧了出來。我不願意別人看到我流淚,走到水籠頭前,讓冰涼的水衝走我的淚水和悲傷。
“我好羨慕他,受傷後可以回家。”潘美辰小姐正在電視上如泣如訴地唱著,那是一生中最讓我感動的一支歌。潘美辰是個外表比較中性化的台灣歌手,因為喜歡她的那首《我想有個家》,她在我的眼裏也美麗、嫵媚了很多。
媽媽,讓你受傷的兒子回家吧!
我知道,媽媽永遠不會拒絕流浪的兒子回家。
12歲那年,我動過一次手術,除夕之夜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的。
“媽媽,回家吧!今天過年了,明兒不用陪。”手術後的我很虛弱,但媽媽似乎更虛弱。我很想讓媽媽留下來陪我,但是想到年幼的妹妹、弟弟比我更需要媽媽,於是強裝笑容,希望媽媽回家過一個愉快的除夕。
“明兒,媽媽陪你在這兒過年。”媽媽笑笑,但她的笑掩不住滿臉的倦容。為了我,媽媽一定又熬了好幾個不眠之夜。
“不,媽媽,我都好了。”我倔強地說,還試圖坐起來。
“別動!”媽媽按住我,將我的頭枕在她臂彎裏,端一碗熱粥,一勺勺地喂我。望著媽媽幸福、滿足的微笑,我流淚了。
“孩子,別哭!”媽媽用手絹為我擦去臉上的淚花。
“媽媽,我不哭。”躺在媽媽的臂彎裏,我感到無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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