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十三、朋友(1) (圖)

(2008-07-13 00:40:44) 下一個

沒有朋友的生活是孤獨的,人生在世,每個人都需要朋友。對朋友的希求,是人性中無法克服的弱點。但是在人世間,好朋友象稀世珍寶一樣,既價值連城,也一生難求。俞伯牙毀琴謝知音的故事之所以流傳千古,正說明世間知音(抑或知己)難求,於是世人感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一生一世的知己,當然是已經棄我而去的夏之蕾。但是之蕾的身份比較曖昧,介於朋友與戀人之間,與純粹意義上的朋友並不相同,或者被稱為紅顏知己更恰當。

我不知道一般意義上是如何定義朋友這個詞的,我個人認為,既然稱為朋友,最起碼應該交往時間較長,而且一直沒有中斷交往。其二,雙方沒有任何利益關係,完全是為了友誼而友誼,摻雜了任何世俗利益的兩個人都不能稱為朋友。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在我30歲以前的生命裏,能稱為朋友的人並不多,但是毛家明絕對算一個。

家明長我半歲,敦敦實實的,一臉的憨厚想,為人處事四平八穩。他的學習成績也是四平八穩,既不是十分優秀,也從來沒有下過前十名。不過,家明學習非常用功,老師經常受表揚他,也常拿他來鞭策我。與家明同學六年,雖然我的成績並不比他差,但是每個老師都認為我不夠努力,時常在耳邊聒噪:“要是你象人家毛家明那樣用功,成績決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真是感到比竇娥還冤,我們成績不相上下,但是他常常被老師表揚,我卻常常被老師批評。甚至有一次我們同時在課堂上睡覺,那個始終看我不順眼的政治老師居然一教鞭將我打醒,說什麽:“你看看你,成天隻曉得在課堂上睡覺。你看人家毛家明,睡覺時都還在看書。”我的媽呀,對這種是非不分,顛倒黑白的老師,我徹底無語了,甚至覺得在心裏鄙視她都是多餘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從此凡是政治課就一律逃課。這樣做的結果的是,從初中到高中我的政治課都學得很不好,當年高考時,惟有政治課的考分在80分以下,將我的平均分拉下好幾分,否則考上北大還是很有希望的。對政治課的反感甚至延續到大學,大學裏的社會主義經濟學(簡稱社經學,我們私下裏都叫射精學,不知道現在的學弟學妹還上這樣無聊的課程麽)、中國革命史等公共課就沒有認真上過一節課,考試時就抄書,除了一次被監考老師抓現形,居然大多數時間都能抄個高分。事實上,那些老師說我不用功,真的是冤枉我了。我也是很用功的,隻是我看的書很龐雜,當大多數同學隻知死啃幾本教科書時,我與之蕾已經在省圖書館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但是老師們並不想讓學生掌握課本以外的知識,他們隻想將學生都培養成呆鵝,那樣他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我與家明的性格截然不同,我至今仍鬧不清我們怎麽會成為好朋友。也許是我們兩家住得較近,上下學常走在一起,時間長了也就成為好朋友了吧!有句話不是說朋友是處出來了嗎?所謂處,是需要時間的沉積的。我已記不清同家明初次相見時的情景,甚至最初半年的交往情景也記不清了,我隻記得初一下半學期,我倆同桌,我們的關係才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老師將我們安排在一起,可能希望躁動不安的我,學學家明的持重老成吧!但是我仍然喜歡惡作劇,有時還把家明也拉進來。

我倆的前排,是一個叫許瓊的女孩,至於許瓊的同桌,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許瓊說不上漂亮,但也絕對不醜,她苗條高挑,一根李鐵梅式的大辮子又粗又長,走路時長辮子在身後一搖一擺的,很能吸引一些人的眼球。但是我不喜歡許瓊,特別不喜歡那根長辮子。要命的是,她將自己的辮子視若珍寶,時常拿在手裏作扭捏狀,然後頭猛一擺,“唰”地將大辮子甩到腦後。她的這個動作不知練了多長時間,幹淨利落,足可以與後來拍的一部專門用辮子打人的電影裏那個家夥媲美。她一玩這個動作我就發怵,因為她的發稍常常掃到我的臉上。一次上課,許瓊的大辮子再次掃到我,我讓家明找了個細繩子,惡作劇地將那根辮子綁到課桌腿上。下課時,許瓊猛然站起,疼得她大哭大叫,我倆則笑得前仰後合。當然,我們為自己的惡作劇付出了代價,被老師狠狠地收拾了一頓,之蕾也把我臭罵一頓。這個在少年時代被我們捉弄的許瓊,是我們班為數不多幾個未考上大學的同學,但是她的運氣卻比大多數人的好。她高中畢業就到區團委工作,後來又到省黨校進修,也算混了個大學文憑,現在已經是我們那個城市下屬郊縣的縣委副書記了。真是造化弄人,當年很多看不起她的同學,今天卻要在她的治下討生活。

家明很少作這樣的惡作劇,偶爾為之,還是在我的教唆下幹的。總的說來,他是個中規中矩、聽話的好學生。他一輩子的生活都是中規中矩的,從來不幹出格的事情。在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他也曾萌生過下海經商的念頭。92年底,他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有個同學開了家摩托車維修部,發了,有幾十萬的存款。他說當教師很清苦,一個月幾百元錢的工資,一輩子也就掙幾十萬元。他也不想幹教師了,準備辭職到鄉下承包一塊地,種殖蘭草。“現在種花也很來錢的。”他說。兩年前,就聽說他準備辭職,怎麽現在還留在學校?我十分讚成他辭職的想法,但不同意他到鄉下種什麽蘭草。我始終認為大多數教師都在誤人子弟,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被庸師調教十年,就變成循規蹈矩、毫無創造力的平庸之輩了,中國教育製度的終極目標就是將天才改造庸才。家明身上缺乏一種靈氣,即使他對工作認真負責,也會誤人子弟。不幹教師可以,但種蘭草絕對發不了財。蘭草本是一錢不值的東西,它的價格是人為哄抬上去的,甚至是虛構出來的一個價格陷阱,等人們爭先恐後跳下去後,獵人就要下手了。十幾年前的君子蘭事件,不少人還記憶猶新,當時就有不少人弄得傾家蕩產。這樣的騙局還有不少,比如倒賣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老票子,就是一個涉及全國的大騙局。讓人奇怪的是,至今仍有不少人相信倒賣老票子能發大財。這個騙局其實非常拙劣,戲的開場一般是這樣的:某個香港或台灣巨商,這個巨商可能還是某個名人,甚至老蔣的後人,持巨資到大陸收購老票子,宣稱台灣中央銀行正出資回收遺失大陸的這批老票子。某人手中有貨,賣給巨商後發了一筆橫財。於是無數做夢都想發財的小民百姓,被這個現代傳奇刺激得熱血沸騰,變賣家產搶購國民黨留下來的那些一錢不值的破紙。當然,他們找到這些破紙後,那個巨商已經飛走了,但夢想發財的小民百姓仍固執地等待天降財神。其實,巨商不會再來,因為他已從出賣破紙的交易中狠撈了一把。這出劇的序幕,就是他本人同自己的托一起演出的,以後的戲就由別人去演,他坐收漁利就行了。這是一個千古不變的騙人架構,隻需將騙人的媒介物換一換,比如在不同時期換成君子蘭、蘭草或美國花旗銀行的股票,就可以翻新出更多的騙人把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被利蒙住了眼睛的愚夫愚婦,又有幾人識得出這個騙局?誰要是掌握了這個架構,並運用嫻熟,我包他成為騙壇高手,商界強人,成為億萬富翁,如囊中取物一般容易。沈太福、鄧斌之流能成為一時之人傑,不過對此架構略知一、二而已,再加上我胡大俠被囚禁籠中,一身本身無用武之地,才使豎子成名。

我的徒子徒孫們也是越學越沒長進了,君子蘭事件不少人還記憶猶新,現在又搗騰起蘭草了,稍有點頭腦的人,難道不會從中窺出點什麽?家明太老實,居然還想租地種蘭草,我豈能讓他上那些不屑徒孫的當,眼睜睜看他往火坑裏跳?於是趕緊寫信製止他,我說:“家明兄,辭職可以,隨便開個什麽鳥鋪子也比幹教師強。但是千萬別去種蘭草,那是我的徒孫們玩的把戲,當年的君子蘭事件是他們的師傅,我的徒子搗騰的。小弟與兄相交一場,隻好大義滅親,將孩兒們的底牌亮出。”

家明接到我的信時,整個四川地區的蘭草價格正瘋狂的往上漲,家明猶猶豫豫,不知該留在學校教書,還是到鄉下種蘭草。幸虧家明不是個果斷的人,半年後,蘭草價格如決堤之水,傾瀉而下,變得一錢不值,他避免了傾家蕩產的下場。能過這件事,他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亞明,你天生就是商業奇才,難怪你18歲時就能賺到許多人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你在裏麵那麽久,居然能將外麵的形勢分析得一絲不差。蘭草價格果然在半年後急轉直下,許多人傾家蕩產,聽說還有人跳樓自殺。為兄無你之才,這輩子再不做發財夢了,安安心心教書育人,掙幾個工資養活自己和老婆孩子。”家明認為我是商業奇才,善於分析,其實我隻是看到了事情的本質,根本用不著去分析。我說半年後蘭草價格將下跌,隻是憑感覺。這個騙人的雪球最初當然越滾越大,但不可能永遠滾下去,一旦停下來,必然轟然塌散。

我曾授給家明一個發財秘方,可惜他不敢冒險,未曾實施。現將此方公諸於眾,如有人拿去實施,發財了別忘了給老師提取幾成利潤,以示不忘師恩。這個發財秘方是這樣的:鑄造數十支銅劍(當然是古代式樣的),用硫酸腐蝕後埋之於地,數月後取出,就成出土文物。將其中一支雌劍取出(餘下的為雄劍,暫時秘不示人),炫示於人。某大款或港、澳、台商聞訊帶專家前來驗劍,專家看後稱該劍是戰國時某個名人之物,該劍原為一對,乃雌雄雙劍,現在這支為雌劍,雙劍合壁,威力無比。大款聞言大喜,出巨資購得雌劍,並聲言願出更高的價錢購賣雄劍。不久,社會上即傳出某人手中有支雄劍,一傳十,十傳百,購劍之人必然趨之如鶩,劍價將直線上升。以一支劍十萬元計,十支就是一百萬,除去必要的開銷,淨落五、六十萬不成問題。當然,這隻是一個大概架構,能否發財還要看各人的領悟能力,以及細節的安排上了。一招不慎,就可能全盤皆輸。要完成這個架構,至少需要十個托。當然,這個架構完成了,換一個媒介物,又做成一個新的局,你甚至可以組成一個公司,同你的兄弟們不斷地玩下去。

家明很晚才得知我被捕的消息。我出事後,家人有意識地封鎖了消息,甚至對我最好的朋友也沒有講。在我父母的意識裏,坐牢畢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因此越少人知道越好。家明給我的所有信件我至今仍保存著,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亞明我的好兄弟:

這封信寫得太晚了,太晚了!活了這麽大,第一次覺得還有對不住人的地方,這個人就是你,我的朋友,我最好的兄弟。無論你怎樣諒解與寬恕,都無法消除我心中的痛苦和內疚。說聲對不起,讓我握緊你的手,當我們再次相逢時,大家淡淡一笑,忘記心中的傷痛。亞明,不要怪我粉飾生活,我的苦,我的痛,隻有你能了解。

904月,我已風聞你被捕的傳言,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老天不會如此不公平,剛剛奪走我們一個朋友的生命,又將你送進黑獄之中。後來,從奶奶那裏證實傳言後,我懵了。奶奶說不清你的地址,我隻好向媽媽打聽(家明一直隨我稱呼我的家人,我也隨他稱呼他的家人。亞明注),媽媽閃爍其詞,似有苦衷難言。正月初三,她才說出真相,直到今天,才將你的地址告訴我。我從心底感激媽媽將地址告訴我,同時,父母對你深深的愛,又時時感動著我。每次到你家,一提起你,媽媽總是淚流滿麵,爸爸則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亞明,你是他們心頭的肉,他們疼你,愛你。聽媽媽講,去年你作了一件很不理智的行為,總算上帝有眼,沒讓悲劇發生。你在裏麵遭受的種種痛苦和折磨,我能想象到,你所作的一切,我也不想作任何評說。但是一切都不能作為你輕生的理由,為了父母,你應該勇敢、堅強地活下去,因為你是他們生命唯一的延續。好兄弟,難道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嗎?此時此刻,我多麽希望聽到你肯定的回答啊!

今天下午,媽媽將你們幾個父母簽名請律師上訴的委托書給我看了,父母已委托西安的律師上訴至陝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要求重新審理此案,希望有個好結果。

你們與他人不同,學潮並不是不積極的。政治,此一時彼一時,誰大權在握,誰就絕對正確,你說是嗎?隻要活著,這個社會遲早會有你的一席之地。著眼未來,前途仍然充滿希望。

家裏一切都 好,奶奶安康,爸爸鋪子裏的生意很好,妹妹開了一家時裝店,弟弟上高中了。

你要的書,我正在辦理,爭取趕在你的生日送到。還有什麽事,盡管說,我會盡我所能去辦的。

“沉默是金”,以前曾對你說過類似的話,記住它,對你會有用的。

今天就談到這兒,盼回信!

家明

1992412

 

我是個相當自私的家夥,很少對朋友付出真情,有時候還覺得兩個本來毫不相幹的人成了所謂的“朋友”,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隻願意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自己跟自己對話。但是在表麵上,我還是維持了幾個朋友,我是個奇怪的矛盾組合體。不過,同家明的關係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況,他的話不多,我們在一起沒有什麽話說,我們的交往完全是一種心靈的契合,是無需語言的。我同他的關係,真的平淡如水,在寫這本傳記的時候,根本想不起該寫點什麽。事實上我也回憶不起多少事情,好象我們除了打了幾次架,第二天又和好如初外,還真沒能吊起胃口的事。對了,那年我到灌中補習,除了陳娟老師的關係,還靠了家明的高考成績通知單,我將他的名字換成自己的,拿到灌中招搖撞騙,冒充落榜生。我的這招還真騙得灌中師生一愣一愣的,他們認定我誌存高遠,不願屈就一般的大專院校,一心要考取名牌大學。當然,這種辦法放在今天就不靈了,隻要到網上一查,什麽都漏陷了,不過在當時可是萬無一失。當時,我和家明還準備了另一套方案,萬一灌中不收,就到溫江縣的一所中學去,他的一個什麽親戚在那裏教書,我們曾專程去拜訪過他的親戚。

好故事都難以出彩,我和家明相處的日子如種子似地落到土裏,再回頭時已找不回來,但種子將生根發芽,並結出新的果實。這是生活,那種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許沒有多少味道,但卻是延續生命的水,最真、最純、也最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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