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心將小佳徹底忘記。馬哥說得不錯,世上的好女孩並不是隻有李小佳一個人,我為什麽要對她念念不忘,隻在這棵樹上吊死呢?至少米蘭就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沒有小佳的日子,我還可以思念米蘭嘛!
其實米蘭隻是我夢中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世上是否有這麽一位好姑娘。但是奇怪的是,她總是不斷出現在我的夢裏,甚至隨著歲月的推移,夢中的米蘭也在不斷長大,仿佛她就在生活中的某個地方一直伴隨著我一樣。
第一次夢見米蘭,她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初陷囹圄,我的心情十分沮喪,曾經幾度試圖自殺。剛關進看守所時,因被牢頭獄霸欺侮,我用非常手段報複對方,被管家痛打50大板,還被強製戴上背銬。雙手被反銬在背後,時間稍長,隻感到整條胳膊都又麻又酸。白天還好受一點,晚上半臥在鋪上,根本就睡不著,腦子裏不免就會胡思亂想。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盡頭,與其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一想到死,腦子裏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但是我當時的情況,甚至連自殺都不可能。
“你真的想解脫嗎?”我剛想到自殺,突然耳邊響起一個甜美、溫柔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巨大的魔力吸引著我。
“是啊!”
“那你跟我來!”我不由自主站起來,突然發現身上的銬子已自動解除,我大喜,跟著那個聲音向一扇半圓的門走去。
“亞明,千萬別進去!”當我快進入那扇門時,突然從天宇間傳來一個很焦急的聲音,阻止我進入那扇門。與此同時,一片金光出現在我的眼前,從金光中飄然降落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
我隨少女來到一個金色的海灘,我悠閑地躺在沙灘上,聆聽大海撞擊海岸的聲音。少女將溫熱的海沙一捧捧堆到我身上。
“小妹妹,你是誰呀?”我懶洋洋地問。
“我是米蘭啊!”少女嗔我一眼,仿佛怪我不該將她的名字忘記。
“米蘭?”我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卻怎麽也想不起何時認識這麽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妹妹。
“大哥哥,答應我,不要受那個聲音的誘惑,也不要走進那扇門裏,好麽?”米蘭一邊為我梳理亂糟糟的頭發,一邊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
“嗯!”我凝重地點點頭。
“大哥哥,好好保重,我走了。”米蘭飄然而起,她的身體如陽光下的影子,越來越淡,聲音也越來越低。
“米蘭,你不要走!”我一躍而起,卻發現自己仍躺在冰冷的囚室裏。米蘭、沙灘、大海,隻是一場美麗的夢。
但是我再也無法忘卻夢中的米蘭,她那美麗的倩影總也揮不去。米蘭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她就生活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依然過著狗一般的囚徒生活,雖然日子越來越難捱,但我的內心深處卻擁有一縷明媚的陽光,無論生活多麽險惡,我都會堅強麵對的。
冬去春來,牆上的日曆已換了兩本,夢中的一方幻影非但沒有消逝,反麵在我的記憶裏愈刻愈深。1992年春未的某個陰雨之夜,鐵窗外傳來幾縷若隱若現的《婚禮進行曲》的音符,攪得我心神不寧。朦朧中,我獨倚在耶穌基督受難的十字架下,望著相愛多年的小佳隨他人走到紅地毯的另一端,酸楚的淚水早已爬滿雙腮。眼前的一切令人心碎,不忍目睹。突然,一雙溫暖、纖細的小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是你!米蘭。”我不加思索,脫口叫了出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一直在等待夢中的小妹妹再度來到我的身旁。
她鬆開雙手,小鳥般依在我身邊。幾年不見,米蘭長高了,也更加漂亮了。
“大哥哥,你哭了!小佳姐姐結婚,你該高興啊!“
“嗯!我高興。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我當然高興。”我努力想裝出一副笑臉,但不爭氣的淚水卻一個勁地往外湧。
“可憐的亞明!”米蘭為我擦去臉上的淚珠,自己卻忍不住哭了。
“米蘭,你從哪裏來?”我握著她的小手,害怕她如小鳥一樣飛走了。
“不告訴你。”她調皮地掙脫我,一轉身又不見了。
醒來,淚水已濕了大半個枕頭。小佳結婚了,米蘭,她是上帝派來安慰我的天使。如果我能留住她那飄來飄去的身影,夢中的我不會再哭泣,我將微笑著參加小佳的婚禮,並衷心為她祝福。
但是米蘭的身影留不住,小佳卻夜夜與我夢中相逢。真是揮不走抹不去,正如我在一首詩裏寫的一樣:“說過不見你/說過忘記你/是誰偷了我的記憶/今天又想你”。三千六百五十個夢裏,我說不清,道 不明,留下她的影,她的情。小佳啊小佳,既然你已經選擇結婚,就不要再拔弄我那顆脆弱的心。
盡管小佳名花有主,已作人婦,我仍然刻骨銘心地愛著她。但是我恪守自己的承諾,一直沒有給她寫信。我不想給她的婚姻投下一道陰影,愛她,就要讓她幸福。1994年3月,楊聯星刑滿出獄,行前問我想不想給小佳帶點東西。我考慮半天,終於決定將幾年來為她寫的數十首詩輯錄一起,讓楊聯星轉讓給她,以此作為我們愛情的見證。在那本題為《哭泣的心》的小冊子的序言裏,我這樣寫道:
真正的愛情,都沒有最後的結果。
我無意找回失落的過去,我們已不再年輕,也不在自由(你走進了婚姻的囚牢,我走進了法律的監獄),但那逝去的歲月,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也無論是歡笑還是哭泣,我不會忘記,你也無法從心的記憶上抹去。
不知道你是否還愛讀詩。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憑著少年人的真誠和熱情,寫了幾首小詩。因為那些詩,我認識了你—一位從夢中飄來的女孩。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你寫點什麽,隻為你,不要第二個讀者。我不是最好的詩人,我所處的環境也不允許我記下心路曆程的全部感受,但是留下的點點滴滴,都是真,皆是情。如果給我一把火,我會點燃整個世界。
也許有很多人驚歎你的美麗和溫柔,也有不少人追求過你。我愛你,不是因為你美麗,也不是因為你溫柔,即使你成了八十歲的老嫗,我對你的愛,仍然不會褪色。今生今世,我的心將永遠為你而跳。
讓我的生命隨風而逝,讓我的靈魂永遠伴隨你。阿門!
小佳結婚兩年之際,我仍將如此柔情蜜意的東西送給她,說明我的潛意識裏,還希望她重新回到我的身邊來。當初,我們就是通過詩相識相愛的,現在,我企圖通過詩,喚起她的愛。我自認我的詩仍能打動她的心弦。記得熱戀中的小佳曾寫過一篇《認識亞明真好》的散文,真實記錄了我們相識相愛的過程。
亞明是個讓人見一麵,就難以忘記的男孩。
那年春天,曾經拔動我心弦的男孩,挽著一位陌生的女孩的手臂,瀟灑地走出我委屈的視野。望著一雙越來越淡的身影,我隻想哭,但幹枯的眼裏卻沒有一滴淚水。我象幽靈一樣,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蕩來蕩去。我佇立在櫥窗前,凝視著櫥窗裏那位神情淒麗的女孩發呆。
“你是誰?”我問。
“我是李小佳。”她答。
“你是李小佳?那麽我是誰?”
“你也是李小佳呀!”
“哦!我們同名同姓。女孩,你的模樣那麽俏麗,卻為什麽顯得那麽可憐?”
“我失戀了!”
“你也失戀了?”
“你失戀了,我當然也失戀了!”
很好!就讓我們攜手同行,將心中的痛苦拋到腦後。我邀她同行,當我走過那麵櫥窗,卻仍留下孤孤單單的我。沒有人願伴失戀的我到處遊蕩,就連櫥窗裏的影子也不願與我同行。
一天,朋友送我一本詩集,說是一位失戀的男孩寫的,很美,勸我看看,說不定可以走出心中的陰影。我對新詩不是很喜歡,隻是不想拂了朋友的好意,收下後,隨手扔到床頭。
“小佳,那本詩集看過了嗎?”幾天以後,朋友再次問起那本詩集的事。
我搖搖頭。
“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好象全世界的人都欠你的。我讓你讀那本詩集,就是想讓你學會解脫嘛!”朋友埋怨我。
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複去睡不著,想起朋友的話,抓過床頭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書名倒是十分浪漫,什麽《羅漫蒂克之死》。隨手翻開,是一首《告別》:
相識總是很甜蜜
告別我也好瀟灑
揮一揮手
留下舒心的微笑
昨天已成為過去
也許,我會走過秋日的落葉
也許,我會找人伴我同行
在亞明的那本詩集裏,這首詩寫得很一般,不知為什麽卻深深地打動了我。亞明是個非常純真的人,他在詩集的自敘裏坦承,很小的時候,他就愛上一位女孩。後來女孩離開了他,他很傷感,於是為她寫了很多、很多的詩。亞明的詩,大多有一種淡淡的哀怨,以及對舊日生活的留戀。我感覺亞明的心與我是相通的,我有種想和他談一談的強烈願望。
第二天,我到了他們學校。我在西大校園轉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宿舍了,卻鼓不起勇氣去找他。我這是怎麽啦?又不是相對象,為何心兒卻怦怦怦地跳個不停?當我終於敲開他的房門後,卻被告知亞明到圖書館去了,我有點失望,也有種解脫後的輕鬆。他的同學要幫我去找,我謝絕了,慌忙逃了出來。但是想與亞明談一談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烈,於是我一有空就到西大轉悠,希望與他意外相逢。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張海報,某月某日舉辦“詩與詩人”晚會,慶祝校園詩人胡亞明的詩作榮獲全國大學生詩歌創作優秀獎。上帝,我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吃過晚飯,我早早趕到西大,在階梯教室的前排占據了一個位置。此時還是吃飯時間,教室裏隻有零零星星幾個人,顯得有點冷清。我多麽希望亞明這時候突然走進來,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但是他不知道我心中的期盼,就象那位吹簫的男孩不知道雨中女孩的期盼。時間過得真慢,我拿出一本小說,任憑怎麽裝模作樣也看不下去。鄰座女孩的書桌上有本亞明的詩集,我好象找到了知音,同她聊了起來。
“你同胡亞明熟嗎?”我盡量用平淡的語氣。
“認識而已,他這個人不太愛講話,在陌生人麵前甚至顯得有點害羞。”
“哦!那麽同他接近不太容易囉?”我害怕同古板男人打交道。
“也不是,亞明還是挺隨和的。怎麽?你好象不認識他,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女孩問。
“我是西工大的。”我沒說自己是培華的,這些所謂的重點大學的學生都有點狂,我不想被他們小瞧。
晚會終於開始了,幾位男女學生熱情洋溢地朗誦了亞明的詩。我在人群中搜尋著亞明,雖然還不認識他,但我相信自己能在眾人中找出他。一位麵容清瘦、雙眼罩了一層淡淡憂鬱的男孩與主持 小聲談論著什麽。那位男孩有一種特別的氣質,我認定他就是亞明。
“那位就是胡亞明吧?”我問身邊的女孩。
“嗯!就是。”女孩點點頭。
我們的小動作也許被亞明看見了,他微笑著衝我們點頭。我渾身微微一顫,仿佛被電流擊中了。天啊!難道我已經愛上他了嗎?亞明的微笑有一種攝人奪魄的魅力,讓你難以忘懷,也能難以拒絕。
亞明從此走進我的生活,我的感覺很好。
人們在夏天讚美北國的嚴冬,又在冬天向往南方的溫暖。如果說小佳剛結婚那陣,我還存有某種企圖的話,在即將出獄之際,反倒平靜如水,不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不過,小佳永遠融進了我的生命裏,我不會再愛上別的女人。我搞不清我對小佳的這種感情,到底是愛情還是依戀,或者兩者兼而有 之。此時的我,猶如溺水之人,在即將沉頂之際,能夠抓到的,隻有一根稻草。真實的小佳早已離我而去,留在記憶中的隻是她虛幻的影,就是這方幻影,也越來越淡,總有一天也會最終消逝。
多情總被無情惱,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小佳如果不是一個最無情的女人,那麽我在她心中就從來沒有占據過一席之地。在監獄中,類似我這樣正在熱戀或剛剛結婚就被抓的人並不少,他們的情人或妻子大多也耐不住寂寞跟別人跑了,對此我們非常理解她們。這些女人結婚後,對獄中受難的情郎仍然舊情難忘,時時前來探望。我們敬佩這樣的女人,也尊重她們選擇的生活。我們都是些罪孽深重的人,自己將青春年華葬送了,就不應該再拉上一個殉葬的。
我們所愛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苦命、最值得同情的人,她們不但要承受來自社會的巨大壓力,家庭的斥責,還要忍受一、二十年的生理和精神上的分離之苦。前幾年,媒體的焦點集中在軍嫂身上,後來又開始謳歌警嫂的奉獻精神,囚犯之妻同樣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們忍受的苦難更多,但是又有誰關注過他們的生活呢?
做女人很辛苦,做囚犯的女人更辛苦。雖然我十分卑鄙、自私,但是仍然能充分理解小佳,我隻希望她在心裏留給我一點點空隙,偶爾也想想我,我就很滿足、很幸福了。
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甚至對她送給我每一件微不足道 的東西也視若珍寶。十年前,她為我編織的那件紫紅色毛衣,我至今仍然保存著,並將永遠保存下去。
相愛的那年仲秋黃昏,我們到郊外看落日。不知從何處吹來一股冷風,我微微顫栗了一下,細心的小佳愛憐地問:“冷嗎?”我故意長歎一聲:“唉!誰讓我找個嬌小姐呢?除了會撒嬌,連毛衣都不給我織,隻好受凍了!”她艾怨地看了我一眼,凝望著燃燒似火的落日餘輝,輕吟了李易安的半闋《憶秦娥》:“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小佳是個溫柔的女孩,但她不象別的女孩一樣擅長編織毛衣這類手工活,她為此有點自卑,我無意中一句玩笑惹得她悲悲戚戚的,心中很不好過,也化用易安詞勸慰她:“八月秋光正好,仔細凝眸;無意惹君憂,又何必,再添一段閑愁。”看看夜色漸濃,於是柔聲說道:“倦鳥歸林,回家吧!”
過了大約一個禮拜,小佳興衝衝來到我的宿舍,變魔術般從包裏拿出一件紫紅色毛衣,催我快穿上。她如同欣賞一件剛剛完成的藝術品,圍著我左瞧瞧,右看看,最後輕聲歎道:“大小長短倒還馬虎,就是樣式不太好。”“唉呀!這麽漂亮的毛衣,除了娘子,誰織得出來?”我由衷的讚美卻讓她笑靨如花的臉變了色,不依不饒地嚷道:“亞明,你真壞,盡挖苦我。”說著說著,兩隻大眼睛裏竟溢滿了晶瑩的淚水。我趕緊擁著她,吻幹她眼裏的淚,真誠地說:“小佳,真的不騙你,這是我擁有的一件最好最好的毛衣。”聽了我的讚譽,她破涕為笑,送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過了一會兒,她又難為情地說:“亞明,其實我真的不會織毛衣,從小到大,我連一雙手套都沒織過呢!這件衣服是在媽媽指點下完成的。”我心裏一熱,哽咽著說:“小佳,難為你了。”她附在我耳邊,小聲說:“誰讓我愛上你呢!”
那年深秋,這件紫紅色毛衣穿在身上後,其他禦寒衣服就被我統統鎖進箱子了。寒假回家探親,妹妹發現我穿了一年新毛衣,不高興地問:“哥,這件衣服難看死了,我織的那件馬海毛衣服,咋不穿上?”我搪塞道:“這件厚實,穿起來暖和。”敏感的妹妹酸溜溜地說道:“當然了,舊衣那有新衣暖,妹妹怎比女友親。”我說不過伶牙利齒的妹妹,但她的那件馬海毛衣服也隻好暫時受點委屈了。入獄後,我仍然年年穿著小佳為我織的紫紅色毛衣,抵禦難耐的秋冷冬寒。
幾年前,伴我六、七年的毛衣,胸前無端破了一塊大洞,我隻好無可奈何地脫下來,洗淨,疊放在枕頭裏(用布縫一條口袋狀的枕頭套,內塞衣服,既可裝衣,又是晚上睡覺的枕頭)。幾年來,我緊貼著這件心愛的毛衣而眠,做了許多瑰麗多彩的夢。最難忘,夢回長安,攜多情女孩的手,晨聽雁塔驚鼓,暮誦易安秋曲。
我將用一生守護這件紫紅色毛衣,它是小佳以少女情懷編織的一簾幽夢。夢裏有日出日落,也有風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