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20日,我到監獄後的第一個接見日。接見日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某個居民小區的什字路口,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該居民小區是個典型的貧民窟,樓房破敗,路麵坑坑窪窪,到處堆滿磚頭瓦塊,象戰後幸存下來的廢墟。我的心情很不好,正想離開,小佳騎一輛單車迎麵而來。
“亞明,你出來啦?”咋見麵,她驚喜萬分。
我已無法逃避,隻得上前相見。
“黑了,瘦了,眼中的光彩也沒了。”小佳仍同往常一樣,溫柔、體貼,每個細微動作,每句軟軟細語,都拌和著濃濃的賢妻良母味。
“佳佳,看看你我就走。”不遠的樓上,站著一個男人,我知道男人是小佳的丈夫。
“到家了,還往哪裏去?”她笑吟吟掏出一串鑰匙遞給我,“你先回去,我去買點酒菜。”
“佳佳!”我來不及挽留,她已無影無蹤。
第二天,拴龍和學軍前來探視我。他們是我的同學和室友,我在宿舍年齡最大,哥們兒以“老大”相稱,拴龍排第三,學軍最小,是備受大家寵愛的“小七”。拴龍與新江一樣,畢業後當了一名監獄警察,在陝西第二汽車製造廠工作。這是對外名稱,對內稱為陝西省第二勞改支隊。與一廠對應,這家勞改隊又被稱為二廠。學軍的工作也不錯,在團市委工作,由於身體不太好,病休在家一年多了。兄弟們來看我,我打心眼裏高興。這次接見多虧新江安排,否則勞改隊不可能讓他們見我。
大家閑談幾句,自然扯到各自的婚姻,小七嘴快,談完自己的事情後,隨口帶出一句:“小佳也結婚了!”
小佳結婚了?乍聞此言,我比當初聽到自己被判十年還要難受。空房難守,擇夫而嫁,本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一旦真的發生了,我仍然難以接受。去年這個時候,還伊人獨處,怎麽就結婚了呢?她是什麽時候結婚的?嫁給誰了?一時間,我有好多話要問他們,但是卻偏偏在兩位兄弟麵前裝著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哦!真為她高興。”我神情落漠地說。
“亞明,你想開點!小佳不是不愛你,而是沒有辦法。”老二勸我。
“我沒有說啥呀!”我故作瀟灑,“談談另外幾位兄弟的情況吧!”
“老二回了山東,常來信問起你的情況。老四在鹹陽電視台工作,跟葉梅是同事。葉梅現在到深圳發展了,春節時還問起你呢!老五做生意,西安、長慶兩地跑,聽說發了。老六最有出息,已是副處級幹部了。”老七顯然與昔日的朋友保持著密切的聯係,對他們的事情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朋友們都混得不錯,我要是沒有進來,即使不會出人頭地,至少會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溫馨的家和美麗可愛的妻子。如果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我的妻子一定會是小佳,我相信以她溫柔的性格,我每天下班後,她都會迎上來,道 一聲辛苦,再遞上一條毛巾,一杯熱茶。
唉!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怪誰呢?我真的追悔莫及,如果世上真的有撒旦存在,我願意用靈魂交換自由。
回到號舍,我看什麽都不順眼。小分子殷勤地為我打了一盆洗臉水,被我一腳踢翻了。他不知道做錯了什麽,嚇得渾身打哆嗦。我永遠不能象別的囚犯一樣做到心硬如鐵,見平時服侍我的小分子嚇成那樣,拍拍他的肩膀:“不關你的事,是我心情不好!”
我鬱悶地一根接一根抽煙,不一會就將大半包煙抽完,但是心情仍然不見好轉。馬哥回來後,我抽出一張老人頭,要他立即去搞兩瓶灑回來。我作為剛從入監的新犯人,雖然有各方麵的照顧,但是仍然不能隨便進出中隊的大門。馬哥不同,他作為老犯人,又是小組長,隻要不到收風時間,他都可以隨時進出。
“明天吧!今天來不及了。”他有點為難。香煙在勞改隊並不是禁品,不僅家屬接見時可以送,就是請幹警代買,他們一般也不會收犯人的手續費。但是酒仍然嚴禁進入監室,一旦發現犯人喝酒,輕則加戴刑具示眾,重則關禁閉。當然,對於象馬哥那種可以到處跑的老犯人來說,搞一兩瓶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但是倉促之間確實有點為難他。
“馬哥,兄弟今天一定要喝,求你了。你到一大四去找馬幹事,他今天值班,一定還在。你就說我出來不方便,讓他給我搞兩瓶酒,再弄點菜。”說實話,我真的不想給新江添麻煩,但是我心裏確實非常煩燥,我必須以酒澆愁。古人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要喝酒,隻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我才能暫時忘掉煩惱。
當天晚上,平時酒量驚人的我兩杯下肚就醉了,我伏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這種場麵,大家都很掃興。馬哥不滿地問:“哭啥呢?你爹死了,還是娘去了?”
“馬哥,我女朋友跟別人結婚了。”
“沒出息!”他既好笑又氣惱,“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憑你小夥的本事和長相,出去後也就三十歲左右,還怕找不到好女人?”
我無言以對,監獄這個地方,感情是找不到市場的,多愁善感的人往往被視為有病或軟蛋。近一個月來,我一直示人以強硬的一麵。我不懼群毆,奮起反抗,算計他人,心狠手辣,總總表現,連不少自稱老閑人的也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甚至忘了我是一名大學生,認同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為一個女人竟然弄得哭哭啼啼的,他們感到完全不可理解。我不想解釋什麽,說了也白搭。不錯,世上的好女人確實不少,但真正屬於我的隻有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烏山不是雲。”
第二天,酒醒之後,我給小佳寫了一封信,這是我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佳佳:
昨天拴龍和學軍來看我,他們說你結婚了。得知這個消息,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總之,我很難向你描述當時的心情。不過,我仍然真誠地對你說一聲:祝你幸福!
佳佳,謝謝你陪我了我這麽久。剛進來的那段日子,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挺過來。這幾年,我帶給你的都是痛苦和不安,你現在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我也再無牽掛。失去你的愛情,我當然很傷心,但是隻要我們都擁有最初的純真和執著,我也就很滿足了。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無論你嫁給誰,在我的心裏,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佳佳,我愛你!這是你最愛聽的話,也是我唯一想對你說的話。我不能欺騙自己,說對你結婚的消息一點不在乎。事實上,我當時隻想哭,雖然我的淚水早已哭幹。直到此時,我的心仍然隱隱作疼,我的身體仿佛被撕成千萬塊碎片,一陣狂風吹來,滿開飛舞。都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為什麽相愛的人兒,卻總走不到一起?
佳佳,還記得我們相愛的那個冬季嗎?我們騎一輛單車,輾過寒風颼颼的街頭,你說:“亞明,要是我們擁有一間小屋,小屋中有個溫暖的火爐,該多好啊!”
“最好,火爐邊還臥一隻小狗或小貓。”在幻想的年齡,還有什麽理想比這更誘人呢?
“亞明,你說我們生個兒子好不好?”你低聲問。
“好啊!最好現在就生,我們找個地方吧!”我停下單車,將你攬在懷裏,很認真地說。
“你壞啊!”我俏臉飛紅,說不清是害羞還是興奮。
真的,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你我都不是那種有遠大抱負的青年,我們最大的理想就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過一種平淡而普通的生活。上帝啊,你太不公平,為什麽要剝奪我這點小小的奢望呢?你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你的家是不是有隻火爐,火爐旁邊還有一隻小狗呢?我曾一次次夢見你邀請我到你的家裏作客,作客的感覺真是好無奈。希望你的丈夫愛你,象我一樣愛你那麽多。你是一個需要寵愛的女孩,沒有愛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怎麽活。
不要記掛我,就當舊日的生活仿佛一場夢。揮揮手,夢已醒,明天的太陽依然明豔、燦爛。愛與被愛,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隻要他愛你,你就該用心去回報。我將從此走出你的生活,不再打擾你。你沒有通知我結婚的消息,應該說是明智的。既然選擇分手,又何別藕斷絲連,空添許多悲切。隻要你的生活美滿、幸福,我就會很快樂。
佳佳,這一生,你已經給予我太多。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還沒有品嚐過愛情的芬香,亞明何幸,在人海茫茫中與你相逢。有了你,我才懂得生活的樂趣,原來這個世界如此精彩,值得我追求的東西太多、太多。你是天邊那道絢麗多彩的虹,你的光芒照亮了我黑暗中的眼睛。可惜,當我擁有這一切時,並不懂得你是我今生最美的花蕾。你的美麗如深穀幽蘭,靜悄悄地開放,我隻是一隻偶然路過的山羊,我讀不懂你的美麗。
深秋的陽光,透過鐵窗,溫柔地照在身上。在陽光的撫摸下,我產生了錯覺,以為春天來臨了。其實我的生命,剛剛進入隆冬季節。既然這一生,我注定會經曆許多挫折和磨煉,我會坦然承受這一切。不要為我擔心,我會振作起來的,如果我們還能再次相逢,也許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佳佳,與你在一起,我總是很不踏實,你是那麽美麗,怎麽會愛上我呢?你說你愛我的詩,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寫詩了,你還會愛我嗎?不,不,我沒有權利要求你愛我,你的選擇總是正確的,你該有自己的生活。忘記我,那是一場遊戲一場夢。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日子,雖然短暫,許多人一生一世也難求,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今生今世,你是我最愛的人,你將永遠留在我心裏,直至我的生命在這個世界消亡。
不要給我回信,也不要告訴我什麽。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我會嫉妒的;如果你不快活,我又會很痛苦。就讓你生活在我的夢裏,你仍是我的佳佳,我的妻,仿佛我從來就沒有失去過你。我願將所有的白晝都換成夜晚,那樣,我們就能時時在一起,永不分離。在獄中的日子,如果連夢都沒有了,我真的不知道怎樣活下去。今年8月17日,我做了一個這樣夢: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你,我找了好幾條街道,仍然芳蹤難覓。“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正當我要放棄追尋時,卻發現你跚跚而來。
“佳佳!”我快活地喊一聲,向你跑過去。
你麵若冰霜,既不言語,也不朝我看一眼。
這是我熱情如火的小佳嗎?婚姻不應該成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堵高牆,我仍然愛你,你不要以結婚的借口拒絕我。
我牽著你的手,帶你走進一家古舊書店。店裏有幅古色古香的畫,畫上是緊緊相依的兩棵樹。畫的飛白處,龍飛鳳舞題有一行字:1998,無言的結局。
“佳佳,我們把這幅畫買回去,裝飾我們的新房,好不好?”夢中的你,無論我說什麽,依然一言不發。
我不會解夢,實在不知道上帝通過這個夢,告訴了我多少天機。但是隻要夢中有你,有我,這樣就夠了,有什麽比與你在一起還快活的呢?雖然夢總有醒來的時候,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五個黑夜,能有這麽多時間與你在一起,我還企求什麽呢?上帝並非不公平,他雖然將我們強行分離,卻又讓我們夜夜在夢裏相逢。
你在給我的信裏,曾這樣寫道:“我們第一次相見,我強烈地感到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你的真誠和愛深深地感動著我,至今想起來仍然難以平靜。”小佳,你知道嗎?除了你,沒有女孩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語,你的真誠和愛同樣深深地感動著我。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我能活到今天,是你的愛鼓勵著我直麵險惡的人生。小佳,無論你是否婚嫁,在我的心裏,你是我永遠的新娘。我真的不怪你,誰也不能忍受如此漫長的分離,隻要你的心裏有我,我的心裏有你,是否結合到一起,又有什麽關係呢?不過,我一定要娶你,十年,二十年後也一定要娶你,隻有你,才配作我唯一的新娘。
小佳,你說:“悔不該當初沒有更深地了解,如果我知道這一切可怕的事情終將發生,我會拚命阻止你,如今悔之晚矣!”你不了解我,其實我也不了解自己。我本不是一個熱衷政治活動的人,幾年前的那些事情,對我完全是一場惡夢,夢中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如果我知道這一切會深深傷害你,我會早早抽身,即使被朋友們罵作無情無義,也毫不在乎。怪隻怪我當時並沒有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我天真地認為,隻要不作違法的事情,不會有什麽大事的。我怎麽會知道,《憲法》允許的事情,也被視為犯罪,會遭到重刑懲處呢?早知如此,我打死也不幹啊!此時此刻,我真的追悔莫及。
失去了你,我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看天,天是灰濛濛的,陽光也不再那麽燦爛。看地,地是死氣沉沉的,草木枯萎,百花凋謝。從此,我將獨自麵對人生。當我喪失生活勇氣時,誰來給我鼓勵?小佳啊小佳,你太狠心,太無情。你不是說過永遠等著我歸來麽?為什麽那麽急著嫁人呢?他愛你嗎?你也愛他嗎?千萬不要委屈自己,不幸的婚姻是冷漠的墳墓。當然,如果你找到了真正的愛情,我衷心為你祝福,因為你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再說一遍我愛你,一千年,一萬年以後仍然愛你。痛失青春和錦繡前程,我也曾痛苦悲傷過,但地時的傷痛,遠遠不及這次深刻和強烈。我可以失去一切,卻不能失去你的愛情。回來吧!我的愛人。
別了,佳佳,隻要你幸福,就不要管我是不是痛苦。自己釀的苦酒隻有自己來喝,不管怎麽說,你已經給得我太多,我會永遠記住你。你的歡笑,你的哭泣,都是我最美、最美的回憶。未來的日子,隻要有你在我的心裏,我會坦然走過春夏秋冬。
永遠愛你的亞明
1992年10月21日
我是在完全迷狂的狀態下寫完這封信的,我徒然地想留住她最後一絲溫柔。雖然我在信中故作大度地表示對她的離去並不在乎,卻用了大量的篇幅敘述對她的難舍之情,如果她對我還有一點點感情,在閱讀這封信時不可能毫不動容。由於不知道小佳情歸何處,我隻好將信寫到她妹妹雅麗那裏。在給雅麗的信中,我請求她念我對小佳的思念之情,一定將我的信轉交小佳。雅麗同她姐姐一樣,也是個好心的女孩,但我卻不能肯定她是否會幫我這個忙。信發出後,如石沉大海,並未如我指望的那樣濺起一點漣渏。是雅麗沒有轉交我的信,還是小佳對我已沒有半分留念?我在猜疑和絕望中度過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