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八、墮落(1) (圖)

(2008-06-22 17:44:59) 下一個

我靠在牆角,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觀察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監獄監獄是個複雜的小世界,小小的一個號子更是囊括了社會百態。號子裏除了欺壓他人的紅頭和被人欺壓的坎頭子,其他各色人等也按各自的社會屬性,自然分成不同的小團體,號子裏叫綁鍋。陝師大的屠老師,交大的陳曉東和我,屬於一類人,自然就綁成一鍋,屠老師是我們的鍋主。對於號子裏的其他人,我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雖然他們並不是有意識有排擠我們,但我們與他們之間有一條天然難以逾越的鴻溝。屠老師與曉東進號子的時間較長,已經是老人了,其他人不會把他們怎麽樣,但我是新進來的初哥,總有人想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做好把牢底坐穿的準備,因此我必須了解這個陌生的世界,並真正融入進去,否則我就不能活著走出監獄的大門。

“胡亞明,提審!”正當我胡思亂想時,門外響起一聲斷喝,號子的門也“哐當”一聲打開了。

提審?前幾天不是剛提審過嗎?又有什麽新的問題出來了?

進入提審室,我坐到那張冰冷的水泥凳子上,習慣性地朝預審員和書員點點頭。我注意到今天的書記員換成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女性,雖然不是很漂亮,但她始終麵帶笑容,讓人感覺很溫暖。

“抽煙嗎?”預審員遞給我一支紅塔山香煙。

“謝謝!”我與姓霍的家夥也算得上“老朋友”了,也就毫不客氣接過香煙,美美地吸了一大口。

“昨天有人給你送了本《笑對人生》,收到了嗎?”姓霍的突然問了個與案子毫不相幹的問題。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事他怎麽也知道了,難道也和案子有關嗎?昨天確實有人給我送了本書,但是我並不知識認識送書的人。蔡瑩,看樣子象是女孩子的名字,我昨天在送貨的回執單上簽名時就想了半天:是誰跑來給我送一本勵誌書呢?難道是蔡宇?同學中隻有她一個人姓蔡,有可能她臨時用了一個化名。就送一本書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收到了,我不知道誰送的,因為我不認識送書的人。”既然蔡宇不用真名送東西,可能是不想暴露身份,我雖然猜到是她,但是斷不會將她的名字點出來。

“你當然不認識送書的人,她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很關心你,希望你戰勝目前的困難。”姓霍的說完,與那位書記員相視一笑,沒再說什麽。

什麽?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跑到看守所給我送一本勵誌的書?而且還是一個美女(我固執地認為,凡是名字好聽的女孩一定都是美女),我胡亞明的魅力也忒大了點吧!想到這裏我難免麵露得意,但是隨接又泄了氣。美女又怎麽了?之蕾、小佳,哪一個不是絕世美女?因為我的錯,現在一個陰陽相隔,一個整日以淚洗麵,我胡亞明再不能欠任何一個美女的感情債了。想到這裏,我對姓霍的說:“請轉告你的朋友,謝謝她的鼓勵!但是我胡亞明待罪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不想欠人太多的人情,希望她再不要操心我的事情。”

“你誤會了,他的朋友隻是看過你寫的詩,覺得你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很可惜。她隻想鼓勵你振作起來,沒有別的意思。”姓霍的還沒有開口,旁邊的書記員急忙為那位送書的蔡瑩辯白。

看著那位書記員有點荒亂的眼神,我突然意識到她就是給我送書的蔡瑩。難道她給我送書,真的隻是想鼓勵我那麽簡單嗎?我真想當麵問問她,但是她既然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我也不好太莽撞了,否則雙方都會很尷尬的。我隻是很友好對她笑笑,雙方都沒有再說話。

“你的眼睛怎麽有點腫?”過了一會兒,書記員很關切地問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輕描淡寫地說。

“是不是被人打了?”她看看旁邊的預審員。

確實是被人打的。前天,為了一點小事與號子裏的紅頭鄭紅生發生一點口角。昨天幹活時,他有意找茬,以我影響幹活進度為借口,夥同他人將我收拾了一頓。

看守所為了撈取一筆額外的收入,讓在押人犯幹一些簡單的手工勞動。據我所知,西安地區火柴廠的火柴盒,全是由看守所的在押人犯糊的。糊火柴盒的技術要求不高,但是工序十分複雜。一個小小的火柴盒,從半成品到成品,至少需要三道大工序,九道小工序。首先是糊內盒,包括整篾子、刷板、抹邊、踏底等,其次是糊外盒,包括撕皮子、折皮子、糊皮子,最後是捅活、打捆。九道工序環環相扣,隻要有一環出了問題,就會影響全體。鄭某是刷板的,幹活節奏的快慢完全由他掌握著,他想整治誰,也十分容易。我剛學幹活,速度不快,跟著楊某踏底。鄭與楊某串通好,多給他幾板活,這對已經幹了近半年的楊某來說,手腳稍微放快點就對付過去了,但是我就慘了,我的速度本來就不快,這樣一來就更跟不上趟了。一人跟不上趟,就會影響其他人,而且還會影響成品質量。

“媽的屄,快點!”鄭某見我積了一堆活,就大聲訓斥。

“大學生,怎麽搞的,積了這麽多?”號長聞聲走過來,不滿地說。

“我努力趕上!”我知道是鄭某搗的鬼,但是卻不能揭發他。一是我沒有證據,二是號子裏最討厭點炮(就是打小報告)的人,如果說了反而引起大家反感。再說,活積了一大堆,確實與我幹得太慢有關。

“媽的屄,越來越慢了。”不一會,我麵前的活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積越多。鄭某扔下刷子,表示無法再幹了。

“狗日的,給臉不要臉。”號長大恕,對著我的臉就是幾拳,打得我昏頭轉向,鼻血橫飛。鄭某也趁機踢了我幾腳,還對準我的眼睛打了幾拳。幸虧我微微偏了一下頭,否則一雙招子可能就廢了。我本來可以反抗,但是我進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知道號子裏幾個所謂的紅頭抱成一團,如果他們欺壓的對象敢於反抗,就會上來一夥人群毆,如果反抗隻會遭到更殘酷的毆打。好漢不吃眼前虧,暫時的忍耐是為了找到機會全部報複轉來。

我很感謝她的關心,但是這些情況我不能告訴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

“沒有人打我。”換搖搖頭。

“胡亞明,有人欺侮你,就告訴我,我讓你們管理員收拾他。”預審員裝著仗義執言的樣子。

“對!你就告訴他吧!”蔡瑩也勸我。雖然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已經認定她就是蔡瑩。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我當時的判斷沒錯。

哼!我胡亞明雖然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還沒有淪落到需要別人廉價的同情。我並不是不想報複,但我要用自己的手段,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我堅決地搖搖頭:“真的沒有人打我!”

“胡亞明,你太強了,會吃虧的。”蔡瑩很為我擔憂。

“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好好把握的。”我努力擠出一絲動人的微笑。

後來,他們又公事公辦地問了一下我的案子,就走了。問訊完姓霍的先出提審室,通知管家(我們對看守人員的稱呼)帶我回號子,蔡瑩慢慢地收拾桌上的東西。她見室內沒有其他人,很快遞給我一張條子,小聲說:“這是蔡瑩的地址,她讓我交給你的,有事給她寫信,她會幫助你。”

我將紙條攥在手裏,心裏有點小小的激動。但是走出提審室,我就將那張紙條揉成一團,扔得遠遠的。我不是拒絕她的幫助,事實上,我對隻見了一麵,並且沒有公開表明身份的蔡瑩,我有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一方麵,在我最困難、最苦悶的時候,她的出現如一陣春風,吹融了我封凍的心,讓我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另一方麵,我也清楚我們身份不同,她是警察,我是罪犯,我們的交往對她並沒有好處,否則她也不用隱瞞身份同我相見了。我不知道她出於什麽動機和目的幫助我,但我對於這種大姐姐式的關心很受用,說實話,也有那麽小小的一點意淫。回到號子後,我在日記裏詳細記錄了當天的事情,並寫了一首詩送給蔡瑩。我在詩裏寫道:

你輕輕的來
如香樹上結滿驚喜
你悄悄的走
似天邊晚幕最後一縷煙
認識你有意無意
告別你幾分依依
你淺淺的微笑
留存今夜夢裏

說實話,對一個隻見了一麵的女子就能寫出如此曖昧的詩,胡亞明真不愧枉有“情種”的稱號啊!不過,這也同我當時的心境有關。剛進監獄時,我內心十分脆弱,這種大姐姐式的關心,不僅慰籍了我痛苦的心,也鼓起了我生活的勇氣。因此,在我的意淫裏,其實更多的是感謝和對生活的向往。好象是瓊瑤說過,一個懂得愛的人,是不會被苦難打垮的。蔡瑩與我素昧平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我的一個崇拜者,她的關愛,喚起了我對美好過去的回憶。我想我還不是一無所有,至少,我的那些賺人眼淚的小詩,曾經感動過一些心地純真的人,我不應該太消沉了,應該振作起來,為他們做點什麽。從那時起,我便萌發了寫點什麽的衝動。坐牢當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未嚐不是一次難得的生活體驗呢?列寧說過:沒有坐過牢的人,人生是不完美的!列寧的話並不是金科玉律,但是差不多每個坐牢的人都把這句話奉為金科玉律。既然如此,我就認真體驗並記錄我的牢獄生活吧!陀斯妥耶夫斯基十年牢獄生活,寫了一部展示苦役犯生活的不朽之作《死屋手記》。如果共產黨也判我十年,我也要寫出一本可以同《死屋手記》媲美的傳世名著。沒想到一語成讖,後來共產黨還真的判了我十年徒刑。

但是我當時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寫什麽傳世名著。作為一名監獄初哥,我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爭取在號子裏獲得一個較高的地位。很多沒有進過監獄的人,想當然地以為,監獄裏同是天涯淪落人,肯定充滿相互關愛和幫助。其實完全不然,這裏等級森嚴,完全奉行的是以強淩弱的叢林原則。一個號子裏的十幾號人,按照拳頭大小、與管家關係的遠近、社會上的江湖地位、帳上的金錢多寡、甚至家庭住址等,分成紅頭、中間分子和坎頭子三大部分。紅頭相當於奴隸主,中間分子相當於自由民,坎頭子則是處於最底層的奴隸,一個小小的號子簡直就是階級社會具體而微的縮影。號長,又稱頭塊板,是這個小世界的絕對統治者,他就是大家的國王和皇帝,他的話有絕對的權威,任何人不得違反,否則就得遭受皮肉之苦。號長手下有幾名為虎作悵的分子,一般都是些甘心為奴,又心狠手辣,或者鬼點子多的家夥。象故意找我麻煩的鄭紅生,就是號長的分子和打手。但這些人還稱不上紅頭,最多算是號長養的一群咬人的狗。真正的紅頭隻有號長和他身邊親近的一兩個人。真正的坎頭子也不多,可以被人任意欺侮的,同時也幹著最髒最累活的,一個號子最多也就兩三個人。其餘的都是象我這樣,雖然沒有淪落到最悲慘的地步,卻也好不到哪裏去的中間分子。

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挨了打,就無時無刻不想著尋機報複。蔡瑩可能有辦法幫助我,但是尋求一個女人的保護,卻不符合我一慣的性格。“強者依靠自己,弱者祈求他人。”再說,號子裏最討厭點炮(向管家反映號子裏的情況,也就是打小報告),如果我將事情告訴蔡瑩,她就得去求管家,我也就間接向管家點炮了,一個炮手是很難在號子裏呆下去的。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憑單打獨鬥,我並不害怕任何人。但是這些流氓是不會給我單打獨鬥的機會的,他們慣常的辦法是一夥人一哄而上,用群毆的辦法將對方打服為止。既然你們用流氓手段對付,也就不要怪我用更流氓的手段報複。打我的是號子裏的土皇帝,但是禍根卻是鄭紅生,如果我與號長發生正麵衝突,顯然是不明智的,我應該將矛頭對準鄭紅生。心中的這口怨氣不出,我永遠不會活得快活。我也不想與鄭紅生麵對麵硬幹,他們畢竟有一個小團夥,如果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招致命,可能反而讓他們把我胖揍一頓。既然想給他一個教訓,就要來個狠的,讓他晚上做夢想起來都害怕。要來個狠的,就得趁他不注意時,給他一個措手不及,隻需幾妙種就讓他得到一個終身的教訓。兵法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講的就是要趁敵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迅速將敵人徹底消滅幹淨。人在什麽時候毫無防備呢?當然是睡覺的時候了。我悄悄藏了一塊一米多長,四、五公分厚的木板,準備在夜深人靜時,對準鄭紅生的狗頭狠狠砸下去,即使砸不死他,出要讓他終身殘廢。對鄭紅生這樣的流氓,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否則打蛇不死,反被蛇傷。經過幾天的準備,在我無端挨打的第四天,我懷著滿腔仇恨,舉起那塊複仇的木板,對準姓鄭的那顆無比醜惡的頭狠狠砸了下去。“哎呀!”一聲,睡夢中的鄭某條件反射式地跳了起來。媽的,這家夥走了狗屎運,那一板居然砸偏了,沒有砸到他頭上,隻砸在他的左肩上。已經半瘋狂的我,追著鬼哭狼嚎的鄭某人又狠狠砸了兩板,但都沒有砸到要害部位。平日十分凶惡的鄭某被我的瘋狂嚇傻了,隻顧抱著頭殺豬般嚎叫。號子裏的人都吵醒了,也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這些外強中幹的家夥絕對沒有想到,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書生,竟會用這種不計後果的粗暴手段。這已經不是平日號子裏通常的鬥毆了,而是以命搏命。所謂橫的怕不要命的,一個人隻有肯拿性命相搏,基本上能做到天下無敵。那個經濟犯號長到底比這幫小流氓見的市麵多點,隻呆了片刻,立即狂叫:“奪下他的板子!”

七、八個小流氓這時在號長的喊叫聲中反應過來,一齊如狼似虎地朝我撲過來。正在這時,幾名值班管家也提著警棍衝了進來,及時製止了這群暴徒對我的群毆。事後想起當晚的情景,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當晚的事情,是我十年牢獄生活中玩得最無技術含量,也最驚心動魄的一次,可以說生死就在一念之間。如果我第一下就砸個正著,鄭某可能就報銷了,我呢,當然也好不到哪去,吃一顆槍子是肯定的。在我的潛意識裏,可能隻想教訓他一下,不然是沒有理由砸偏的。另外,如果不是管家們及時製止了一夥暴徒對我的群毆,我即使不身死,也會重傷的。感謝上帝,沒有讓當晚的事情向更壞的方向發展。在以後的牢獄生活中,我更喜歡用腦,更不是拳頭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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