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饑餓的叔父 (圖)

(2008-05-27 20:01:41) 下一個

饑餓是叔父少年時代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多年以後,提起當年的大饑餓,叔父說道:任你什麽理想、主義,不管說得多麽動聽,不能讓人吃飽飯,就是假的。
1958年,14歲的叔父身高已經超過160厘米,一頓能吃三大鬥碗幹飯(大約1斤大米)。可是,實行食堂化後,由於定量供應,即使奶奶將一部分口糧讓給他吃,也隻能吃個半飽。不過,剛開始實行大鍋飯時,好歹還有幹飯吃,雖然每頓都是半饑半飽,但叔父當時正處在好奇心極強的年齡,因此並不覺得這種新鮮事物有什麽不好。但是隨著大食堂的飯由幹到稀,並且口糧供應越來越少時,叔父的好奇心終於完全被強烈的饑餓感取代。他說,那時候整天想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水裏的魚蝦,屋子裏的老鼠,甚至土裏的蚯蚓,都被饑餓的人弄來吃了。好在父親當時在一家煤礦子弟校教書,每月能擠出幾斤大米出來,累積到10來斤後,他利用星期天偷偷給奶奶捎回去。奶奶藏起來,等到夜深人靜時,抓兩把米熬一鍋很稀的粥,她隻喝一碗,其餘的全都讓叔父吃。叔父曾對我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半夜起來喝一碗母親熬的稀粥。但是父親捎回的這點大米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而且隨著饑荒開始向城市波及,父親能捎回的大米也越來越少。實行大鍋飯三個月後,食堂已不能保證每天二兩米的糧食供應,村子裏已經有一些老人和小孩餓死了,奶奶也得了嚴重的水腫病。這時候,叔父感到的已經不僅僅是饑餓了,而是對死亡的恐懼,他害怕也象村裏的其他人一樣餓死。
一天深夜,叔父對奶奶說:媽,這樣下去,我們兩娘母都要被餓死。聽大表哥說阿壩那邊不缺糧食,我想到那邊去找事情做。
兒啊!你年齡還小,你能做啥子呢?奶奶也知道這樣下去,飯量很大的叔父遲早會被餓死,但是叔父隻有14歲,年齡實在太小了,她不放心讓叔父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媽,你放心!我都比你高了,我是大人了。我也不是一個去,大表哥也去。
你們什麽時候走?聽說大表叔(奶奶大姐的兒子)也要去,奶奶頓時放心了,奶奶相信他能照顧好叔父。大表叔時年20多歲,非常聰明,既寫得一手好字,也能雕刻圖章。
明天我先將你送到舅媽那裏,晚上就和大表哥走。顯然,叔父已經同大表叔商量好了。事已至此,奶奶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能讓年僅14歲的兒子去闖一條活路。奶奶明白,留下來遲早都是一死,逃到外地去還有一線活下來的希望。
第二天晚上,叔父揣著舅婆做的一個玉米麵窩窩頭,同大表叔一起連夜逃到漩口。這裏是進入阿壩藏區的必經之路,為了防止饑餓的群眾大批湧進藏區,當地政府在漩口數個入山口派了大量的武裝民兵把守,進入藏區的群眾必須持鄉以上政府開的證明。大表叔偽造了一份證明,他們順利進入藏區。大表叔憑著他的聰明才智,很快在汶川一家木器加工廠找到一份工作,20多年後,大表叔甚至成了這家工廠的廠長。叔父雖然身高超過160厘米,但是一看他的臉就還是小孩子,因此找工作很不順利。當時藏區老鄉的生活仍然很艱苦,不過比起外麵正在鬧的大饑荒,藏區老鄉無疑生活在天堂上。在這個天堂上,雖然叔父暫時沒有找到事情做,但他人靚嘴甜,加上藏區老鄉心地善良,他幫東家老鄉砍兩天柴,幫西家老鄉放幾天羊,仍然混了個肚兒圓,瘦弱的身子也很快壯實起來。一年多以後,叔父一路流浪到鬆潘,碰到當地養路段在招養路工,雖然隻收當地人或來自城市的人,但是這也難不倒叔父。他身上帶有一份大表叔幫他偽造的介紹信,身份是成都某中學的學生,家住成都市某街某號(這是其五姨,即奶奶五妹的住址,也許這是14歲的叔父唯一知道,也比較熟悉的一個地址),到阿壩投靠親友。憑著這份介紹信,未滿16歲的叔父順利進入阿壩州鬆潘養路段,成了一名拿工資的養路工人。
如果不是後來偶然發生一件事,叔父也許會在養路段順利幹到退休。叔父在養路段幹了大約兩年後,一天阿壩州州長下來視察,對機伶、英俊的叔父頓生好感,向養路段領導表示想調叔父到他身邊當通訊員。當時,調一個人到州長這樣的領導人身邊當通訊員,必須經過嚴格的政審。阿壩州養路總段立即派人到成都外調,外調人員很快查到叔父的真實身份,並且查出他有一個被鎮壓的反革命父親。這樣一來,州長的通訊員自然當不成了,叔父雖然沒有被養路段辭退,但是從此被打入另冊。叔父倒很想得開,雖然入團、入黨、提幹等沒有他的份,但是每天能吃飽飯,還有一份當時看來很不錯的固定工資拿,他已經很滿足了。
叔父很滿足,卻有人不讓他滿足。隨著三反五反運動的開展,以及文革的暴發,階級鬥爭的調門也越唱越高。本來,爺爺遇害時,叔父隻有6歲,還是個什麽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是在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日子裏,叔父竟被作為階級敵人在大會小會上批鬥。叔父究竟在單位受到過什麽樣的殘酷折磨,他從來都沒有講過。我隻聽嬸娘說過,叔父有好多次都準備自殺了,隻是看到幾個孩子還小,才忍辱負重活下去。到了1983年,山外的階級鬥爭味已經很淡了,但是叔父在單位上仍然不時遭到批鬥,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一怒之下帶著4個孩子辭職回到老家。
叔父回家那年還不到40歲,身高185厘米,長得一表人材,又會開車(當年可算一門手藝啊),要是放在今天,最不濟也能找一個看大門的工作啊!但是在當年,除了單位人或農民,竟然沒有別的選擇,就是大街上掃地的,也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可以幹的。找工作沒門,叔父隻好想別的辦法。他回家時,帶了一點阿壩出的土豆回來,那種土豆又大又綿,比我老家出的土豆好吃。他試著拿土豆與左鄰右舍換大米,兩斤換一斤,結果換的人很多。他知道這種土豆在阿壩多的是,而當地最缺的是大米,一斤大米可以換四斤土豆。他立即向我父親借了300元,買了1000斤大米(當年自由市場的大米隻要3角左右一斤)到阿壩去換回4000斤土豆,這一來一去,1000斤大米就變成了2000斤,賣掉一半變成現錢,剩下的一半再拿去換土豆。由於叔父在阿壩州鬆潘養路段工作20多年,常跑這條線的司機他基本上都認識,而且他為人又豪爽,這些司機知道他落難後都肯幫他,因此他來回拉貨根本不需要付錢,全部是空車返回的司機朋友順便幫他帶貨。這樣幾趟下來,曾經不名一文的叔父居然有了1000多元的積蓄,而且家裏還有堆積如山的大米和土豆。1000多元在現在隻是一筆很小的數目,但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那可是個不小的數目啊!當時普通工人的月工資隻有30多元,農村裏出個萬元戶,就是轟動方圓幾十裏的大事,縣長都要親自給戴大紅花。當然,土豆換大米這樣的好事也不是天天都有,隻能在出土豆的一個多月裏幹,否則以這樣的暴利,叔父大概用不了半年就能成萬元戶了。土豆換完了,他又往山裏倒蔬菜、豬肉之類,雖然利潤較土豆換大米低一點,但都是山裏麵需要的緊缺物資,他的利潤也很可觀。照這樣下去,叔父成為萬元戶也是遲早的事了。
叔父回老家後,我基本上成了他家的一份子,除了上學,整天都和幾個弟弟妹妹泡在一起。1984年春節後,因為學習任務重了,我到叔父家的次數就比較少了。大約是5月中旬,奶奶叫大堂妹到學校叫我。到家後,奶奶說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叔父穿得整整齊齊地對她說:媽,我走了!說完後就不見人了,她擔心叔父出什麽事。在我們老家,有男怕穿,女怕脫的說法,據說男子在夢裏穿得很整齊並非吉兆。奶奶信佛,她很相信夢裏的這些預兆。我當然不相信這些,我說大概是奶奶想念叔父了,日有所思,因此夜有所夢,我叫奶奶不要想得太多。三天後,噩耗傳來。叔父原單位的幾個領導前來宣布說,幾天前(也就是奶奶做夢的晚上),叔父搭乘的貨車因趕夜路,在汶川段掉到河裏,司機僥幸逃生,叔父則屍首無存,單位派人沿岷江找到成都附近,也沒有找到屍首,隻好放棄尋找。
年僅41歲的叔父就這樣走了,在他的身後,留下一個年邁的母親,一個仍然還很年輕的妻子和4個年幼的孩子。26年前,為了吃上一頓飽飯,少年叔父逃到藏區去討生活。26年後,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叔父在前往藏區的路上不幸遇難。
我想,叔父這樣的好人一定會上天堂的。天堂裏,應該不會再有饑餓了吧?

 

(作者聲明:我愛我家係列文章皆是舊文,僅為充實新開的博客,如果有人批評我以舊文充數,我接受,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人身攻擊。另外,本係列文章主要是追憶我的家庭過去的一些往事,沒有任何政治宣傳的意思,左派人士勿以此攻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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