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1日晨8時左右,84歲的奶奶溘然長逝。我趕回家時,幾位老婆婆正在給奶奶穿壽衣。我跪在奶奶餘溫尚存的遺體前,恭敬地磕了三個頭,默默祈禱:“奶奶,願你與爺爺在那個世界快樂、幸福!”
奶奶出生在成都附近一個大戶人家,據說奶奶娘家有上千畝良田,家裏應該很有錢。但是奶奶並不象小說裏的千金小姐一樣,自幼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據奶奶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高祖父,雖然對窮人和長工很好,但是對家人卻近乎苛刻。一年四季,隻有幹體力活的男人(指自家人)、長工和7歲以下的孩子才能吃三頓飯,其他不幹活的婦女和7 歲以上的孩子都隻能吃兩頓飯,飯菜同窮人家吃的也沒有什麽兩樣。奶奶5歲開始學女工,當她19歲出嫁時,已經能做一手很好的女工了。這個手藝也幫她度過了今後的艱難歲月。奶奶的父親雖然在生活上待家人比較苛刻,但是他思想比一般的鄉村土財主開明得多,奶奶7歲就被送進私塾學習,14歲又進入成都女子中學學習。這在今天看來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但在30年代,四川的風氣還比較保守,一般士紳對洋風較盛的女子中學都很抵製,外高祖父能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先後送進成都女中學習,其思想至少比同時代人領先10年。
奶奶大概是1932年秋進入成都女中的,在女中三年,奶奶學到了很多新知識。同時,她也在那裏收獲了牽掛一生的愛情。
爺爺比奶奶大4歲,1914年生於成都一個中醫世家。我的高祖父本來希望他子承父業,今後也成為懸壺濟世的一代名醫,但是爺爺自幼的理想就是成為躍馬橫槍的大將軍。就在奶奶考入成都女中那年,18歲的爺爺考入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也就是世人熟知的黃埔軍校,1930年廣州的黃埔軍校停辦,本校遷入南京),成為黃埔第9期學員。畢業後,爺爺分到國防部任職。大概是1934年春,爺爺隨長官到成都公幹。成都女中作為當時四川最知名的女校,地方安排這位長官到女中訪問。爺爺和奶奶如何在這短暫的訪問時間裏相識並相愛的,奶奶不肯透露細節。奶奶隻是說,當身高超過180厘米、身著筆挺軍裝的爺爺出現在她麵前時,她隻感到呼吸急促,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這名年輕的軍官了。爺爺回南京後,他們就靠著鴻燕傳書,竟然愛得轟轟烈烈。當然,他們的愛情最初遭到了外高祖父的堅決反對。外高祖父倒不是嫌爺爺家窮,他主要是覺得當兵的在當時那個時代,生命朝不保夕,他不願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成為寡婦。但是在奶奶的抗爭下,外高祖父默許了他們的婚事。事實證明,老人家還是很有遠見的,但是爺爺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死於共產黨的刑場。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1937年7月,中日戰爭全部暴發,已經是上尉軍官的爺爺奉命到前線去。爺爺上前線前,向上級請示回家完婚,長官同意了他的要求。同年10月,19歲的奶奶和23歲的爺爺成親。婚後一個月,爺爺奔赴抗日前線。次年,我的父親出生。新婚一別,爺爺和奶奶在以後的抗戰及國共內戰長達12年的時間裏,相聚的日子加在一起還不到1年。奶奶靠著她在縣政府擔任電話接線員的微薄收入和家中的幾畝薄地,以其嬌弱的身子支撐著整個家庭,她一個人撫育兩個幼子,並獨自送走爺爺的奶奶、父親、母親三位老人。
1949年4月,首都南京淪陷,政府先遷廣州,隨即遷台。已經是少將軍官的爺爺,本來也在撤台人員名列,但是爺爺思念奶奶和兩個幼小的孩子,要求回家探望。他的長官可能考慮到西南數省還在政府控製下,回家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就同意了他的要求。當然這隻是奶奶的說法,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爺爺的部隊被打散了,或者因作戰不力被免職了,否則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不可能被長官允許在戰時休假。不管怎麽說,那一年爺爺從仍然戰火紛飛的南京溯江而上,經過三個多月終於回到成都。爺爺回鄉時,戰火即將燃到四川,爺爺隱姓埋名,到一家公立小學教書,不再過問政事。同年底,成都淪陷,四川全境被共產黨占領。政府軍大部分退出四川,但是不願被共黨暴政統治的人民,紛紛舉行武裝起義。據共產黨的禦用文人記載,四川“解放”前後,出現大大小小數百支“土匪武裝”,人數總共數十萬人。新民場一位擁有兩千多人的周姓起義領袖,聽說爺爺帶兵打過仗,恭請爺爺去幫他訓練隊伍。在爺爺的訓練下,這支隊伍驍勇善戰,先後打死共軍的營長、連長等。共軍非常惱怒,派了一個師的正規部隊圍剿起義軍。起義軍雖然作戰勇敢,終因寡不敵眾,大部分戰死,爺爺和周姓領袖被俘。經過草草審訓後,爺爺和周姓領袖同時被殺害。爺爺遇害時,僅僅36歲。據說,爺爺在抗戰時期曾與共產黨首領周恩來打過交道,周得知爺爺未去台灣,曾電示四川方麵尋找爺爺,並安排爺爺出任四川政協的負責人。可惜,周的電報到四川時,爺爺已經遇害了。
爺爺遇害後,奶奶又接連遭受痛失親人的沉重打擊。奶奶兄妹6人,外高祖父去逝後,她的大哥理所當然成為大家長,1951年被共產黨作為“惡霸地主”殺害。其餘5姐妹,四妹早夭,大姐、二姐都嫁到當地大地主家庭,奶奶行三,嫁給國民黨軍官,五妹同奶奶一樣,也是成都女中畢業生,後嫁給成都一個大資本家的公子。四姐妹的丈夫全部在共產黨開展的“鎮反運動”時期,或作為“惡霸地主”、或作為“反革命分子”、或作為買辦資本家被殺害。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奶奶先後失去5位至親。10多歲時,聽叔父講起那段血腥往事,我哭得泣不成聲,並發誓從此與共產黨勢不兩立。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觸碰奶奶傷心的往事。但是隨著我的年齡增長,奶奶卻經常給我講爺爺的事。我問她:“奶奶,你那時候還很年輕,一下子失去那麽多親人,你怎麽挺得過來?”經曆了太多痛苦的奶奶淡淡地說道:“不挺過來又能怎麽樣?不要說挺不挺得過來,人死了,哭都不準,不然就要開批鬥會,說你沒有劃清界線。隻有一樣我沒有依他們,你爺爺死後,鄉公所讓我去開會,我不去,我說人都死了,你們還想把我們三娘母咋樣?他們也就算了。後來才聽說,你爺爺是被錯殺的,周恩來打電報不讓殺,但是電報到成都時,你爺爺已經死三天了,所以鄉公所的人不敢找我的麻煩。”“既然殺錯了,你咋不去找他們?”我不解地問。“找又有什麽用?人都死了。再說,你爺爺同共產黨打了多年仗,也不知殺了多少解放軍,死得也不冤枉啊!最冤枉的是你五姑佬爺,解放前他還是學生,解放那年他老爹死了,他繼承家產還不到一年就被殺了,死的時候才25歲,造孽啊!”奶奶是虔誠的佛教徒,相信因果報應。但是,爺爺殺叛匪乃是軍人應盡之職,共產黨將他殺害卻是典型的報複,與因果報應完全沒有關係。
爺爺遇害時,奶奶隻有32歲,與兩個年幼的孩子相依為命。那年,我的父親12歲,叔父隻有6歲。作為“大反革命分子”的遺孀,奶奶在紅色政權下幾乎喪失一切。電話接線員的工作自然不能再幹了,奶奶被迫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農村老家。奶奶作為大家閨秀,從來沒有做過農活。好在奶奶做得一手好女工,她就靠著給遠近四鄰縫補衣服養活自己和兩個孩子。有人看奶奶過得太艱難了,想幫她再找一個人家。奶奶雖然已經32歲了,又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奶奶知書達理,而且看起來仍然很漂亮,因此願意娶她的人還是很多。但是奶奶對求親的人一概拒絕,理由隻有一個:怕後爹對孩子不好!我上大學後,想寫一個關於爺爺奶奶的故事,曾問奶奶為什麽爺爺去逝後,沒有再找一個人。奶奶沉默半響,輕輕歎道:“不是不想,而是再也沒有碰到象你爺爺那樣好的人啊!”這次輪到我沉默了,原來奶奶也曾想過再嫁人,隻是爺爺在她心中占據了太多太多的位置,她再也不能裝下別人了。
2002年春節後,奶奶的身體明顯不如從前了。但是奶奶的記憶仍然很好,我每次回去看她,她都要給我講她在縣政府做電話接線員時的快樂時光,以及爸爸童年時的往事,但講得最多的,還是關於爺爺的事情,我所有關於爺爺的故事,都是聽奶奶講的。我總是靜靜地聽著,奶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裏,講到動人處,奶奶的臉上甚至會出現一抹少女般的紅暈。
2002年中秋節,奶奶不小心摔了一交,送到醫院後,醫生認為並無大礙,讓回家靜養。但是身體一直很好的奶奶卻再不能起床了,爸爸隻好請一個阿姨照顧她。10天後,也就是10月1日,奶奶知道在外工作的幾個孫兒孫女都放假了,早早吩咐照顧她的阿姨上街買東西,她要給我們做一頓好吃的。阿姨還沒有出門,奶奶突然出現不適,爸爸趕緊打電話叫醫生。醫生趕來時,奶奶已隻剩一口氣,她看了看床邊的兒子、兒媳一眼,什麽話都沒說,靜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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