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一、童年(上)

(2008-05-12 21:07:10) 下一個

1967 年夏,胡亞明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降生到一個不幸的家庭。那個家庭唯一的主人是一位還未結婚的年輕女人,她是剛剛降生的亞明的媽媽。

亞明五歲那年,家裏突然來了一個男人,媽媽說那是爸爸。亞明愣愣地看著男人胡子拉碴的臉,“哇!”地哭了。從亞明出生到現在,他接觸最多的成年男子隻有幾個舅舅,亞明不太明白爸爸的含義,他以為同舅舅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年輕的媽媽見到這個男人比見到舅舅親熱多了,竟抱著他又哭又笑。亞明不理解,也替媽媽害羞。最令亞明氣憤的是,這個男人竟然侵占了他在媽媽身邊睡覺的位置,將他攆到隔壁一張小床上睡覺,即使他向媽媽提出抗議也無濟於事。媽媽對兒子的抗議不不置可否地笑笑,拍拍他的小腦袋,溫和地說道:“乖兒子,你自己先睡,媽媽同爸爸要商量事情。”年幼的亞明當然不明白大人的事情,他隻覺得媽媽不再愛他了,要知道一直以來他和媽媽都是相依為命,不僅他離不天媽媽,就是媽媽也是每天晚上都要摟著他的小身子才睡得安穩啊!都是那個突然出現叫爸爸的男人奪走了他的媽媽,他恨那個男人。大約一年後,媽媽生下一個可愛的小妹妹。亞明看看小妹妹,又看看爸爸,隱隱約約覺得中間有某種聯係,卻又不能搞得太清楚,但是他終於默認了爸爸在家的合法地位。

家裏多了個爸爸,媽媽最快活,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亞明很少看到媽媽笑,媽媽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如果是現在,亞明會使用很嫵媚、很迷人之類的字眼。亞明當時還太小,隻是覺得媽媽笑起來很好看,但是他已經懂得傷心媽媽很好看的笑不是為了他。亞明很煩,雖然爸爸媽媽都很愛他,但他仍然很煩。每當爸爸想抱他時,他總是不耐煩地跑開,爸爸隻好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有了妹妹、弟弟後,爸爸就再不向他獻殷勤了,不是抱弟弟,就是逗妹妹,亞明又有一種被拋棄的失落感。他恨爸爸,也恨妹妹和弟弟。

1974 年, 7 歲的亞明上學了。他第一次從同學們的議論中得知父親原來是一名“勞改犯”,在亞明的印象裏,勞改犯都是很壞、很壞的人,那麽父親也一定是個大壞蛋了!很多年以後,當亞明自己也身陷囹圄後,他深深為當初對父親的冷漠的而懺悔。父親是因為反對“文化大革命”而入獄,其實這樣說已經是抬舉父親了,事實上他隻是發了幾名牢騷罷了,卻因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而判刑入獄。父親驟然與親人失去聯係時,亞明還沒有出生。媽媽不顧外公和舅舅們的反對,堅持將亞明生下來,苦苦等著父親出獄。五年後,父親回到家裏,竟被他日夜思念的兒子視為敵人,那種難言的苦楚一定很不是滋味。亞明一直想問問父親當時的感覺,卻難以啟口。不過父親一定理解兒時的亞明,並且從來就沒有因此怪過他,父親對他深情的愛可以證明這一切。

亞明 8 歲那年,回家不到 3 年的父親,因為階級鬥爭的需要,被遣回老家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父親離家時,亞明很傷感。他比三年懂事多了,因為他知道媽媽需要父親,這個家也離不開父親。其實父親很慈祥,並不是一個大壞蛋,更沒有一點壞蛋的凶狠樣。父親的知識很豐富,他會講很多童話故事,他給亞明講《美人魚》的故事,也講灰姑娘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聽了美人故事,亞明曾和一幫野孩子相約到錦江捉美人魚,但是麵對洶湧奔騰的江水,野孩子們都不敢下水。後來亞明還一個偷偷跑到江邊的竹林,靜靜地等待美人魚的出現。也許亞明太小,也許亞明的地位太卑微,整整一個夏天,美人魚從來就沒有出現,因為故事裏的美人魚是喜歡王子的。

“爸爸,王子是幹什麽的?”亞明等不來美人魚,隻好問父親。

“王子就是國王的兒子。”

亞明的父親隻是一名勞改犯,亞明當然不是王子了。亞明很傷心,但是卻並不甘心。“爸爸,錦江裏有美人魚嗎?”亞明問。

“錦江裏怎麽會有美人魚呢?美人魚生活在大海裏,她住在一個遙遠的名叫丹麥的國家。你問這個幹什麽?”父親不解地問亞明。

“不幹什麽!”亞明的臉紅了。但他從此知道了美人魚住在一個叫丹麥的國家,亞明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到丹麥去尋找可愛、美麗的美人魚。亞明上學後,知道了美人魚的故事是一個叫安徒生的老頭寫的童話故事,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為此亞明還傷感的很久。

會講安徒生童話故事的父親就要走了,亞明哭得好傷心。父親走的頭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亞明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雨。亞明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傷心的淚水也如夏日的一場暴雨。

“賢,你走了我怎麽辦?我們一起走吧!”突然,隔壁傳來媽媽壓抑而低泣的哭聲。

“別這樣!秀,你得替孩子們想想,總不能將他們全部帶走吧!”爸爸安慰媽媽。“可是,你怎麽受得了?我又怎麽舍得讓你走?”

“我好說,主要是苦了你了。老家的人都很善良,他們都會照顧我的。好再地方也不遠,我可以經常回來的。”

爸爸媽媽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亞明再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了。

第二天,亞明起得很早,表現得少有的懂事。本來爸爸準備一個人悄悄地走,但是亞明執意要送父親到車站,爸爸拗不過,隻好同意了。

“亞明,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啊!”汽車就要啟動了,爸爸撫摸著亞明的頭,叮嚀道。媽媽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淚人兒了。

“爸, 同你一塊兒回老家吧!”亞明哭著請求爸爸。”

“亞明,爸爸先回去安頓好,然後就來接你。”三年後,由於媽媽實在無力撫養亞明兄妹,亞明被送到父親身邊。直到 1980 年,父親徹底平反後,父子二人才回到城裏。

汽車開走了,濺起一版汙泥。媽媽緊緊抱著亞明,呆滯的目光追蹤著遠去的汽車,一言不發。

“媽媽,我們回家吧!”亞明搖搖媽媽。

沒有男人的家不是一個完整的家,父親走了,媽媽的笑容也消失了。媽媽再次在苦苦的等待和期盼中撐了五年, 1980 年父親平反回家,四處漂泊的一家人才最後團聚。

父親走了,我一下子成熟了許多。那時候妹妹已經被舅舅接走,媽媽帶著我和滿周歲的弟弟留守一個破碎的家。作為反革命的兒子,我們常常受盡欺淩。已經懂事的我,不會去主動惹事,一切都逆來順受,但是漸漸長大的弟弟卻不管這些。弟弟從兩三歲起就是一個小淘氣鬼,我要上學,媽媽又沒有時間管他,他常同一幫比他大的野孩子混在一起,不是弄得一身泥土,就會掛一點小彩,惹得媽媽常生悶氣。在那樣的年月,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是不敢同別家的孩子一爭高低的。如果挨了打,活該;反之打了人,可就麻煩了。一天,三歲的弟弟象一隻泥猴樣跑回家,臉上卻掛著勝利的微笑,一進家門就嚷道:“媽,哥,魏冬打我,被我打爬下了。”

“小祖宗,你咋又和人打架了?”媽媽摟過弟弟,既心疼又擔心地說道。

弟弟年齡太小,不可能理解家裏的處境,也更難理解他所謂勝利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如果他被人打了,即使一點小傷對窮人家的孩子來說也算不上什麽,但是他將別人打了,而且還是魏連長(民兵連長)的孩子,可能就要倒黴了。恃強淩弱的魏連長決不會甘心他的兒子被一個反革命狗崽子欺侮,一定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我們一家弱婦幼子,可就有苦頭吃了。

“媽的屄,反了!反了!反革命的狗崽子居然敢打共產黨的兒子,老子要你龜兒子的小命!”該來的災禍是無法避免的,媽媽正誠惶誠恐準備到魏連長家賠禮道歉,門外已響起一個粗野漢子的吼叫,並將一塊薄薄的門板擂得地動山搖。天呢,黑煞星魏連長找上門來了!

“他叔,咋啦?”媽媽陪著笑臉迎接來人。

“咋啦?眼睛長到屄上了?”惡漢怒目圓瞪,一把從身後將他的兒子扯出來。事實上,小冬子除了臉上有點髒,左眼看起來有點腫外,應該說並無大礙。

“你這挨刀的,看把冬子哥打成啥樣了。”媽媽瞪著小冬子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麽問題,但是為了息事寧人,還是狠狠地打了自己兒子一巴掌。弟弟委屈地退到牆角,小聲地哭泣著。“他叔,要不我們送冬子到醫院檢查吧!”

“送醫院?說得輕巧,拿根燈草。”大漢哪裏是來告狀,分明是成心找事。

“不送醫院,哪咋辦?”媽媽低聲下氣地問道。

“咋辦?涼辦!龜兒子看來是活得不耐煩了,既然你管不好自己的兒子,我就替你管教。”大漢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撲向牆角的弟弟,看樣子想狠揍弟弟一頓出氣。

“你講不講道理?”媽媽見狀大驚,不顧一切地擋在大漢跟前,決不能讓他傷害到自己的兒子。大漢飛起一腳,將弱小的媽媽踢翻在地。我見狀大怒,抓起一把菜刀,朝大漢撲過去。但是一切不自量力的輕舉妄動,無異於飛蛾撲火,隻能是自取滅亡。我單薄、瘦弱的身體撲向大漢,如一朵小小的浪花摔在無情的礁石上,隻能招致更加無情的撞擊,被摔得粉身碎骨。在漢一雙有力的大手,一手掐著我的脖子,一手倒提著小弟弟,狂喊道:

“弄死兩個狗日的!共產黨殺死兩上狗崽子,死了活該!”

媽媽嚇朦了,“撲通”一聲跪在大漢麵前,哀求他饒了我們兄弟倆。大漢一掌將我打倒在地,將弟弟拋在一邊,狠揪住媽媽的頭發,淫邪地吞唄杪璧南律恚?燉锘古緋鮃恍┮?爸?:“嘿、嘿,臭婊子,讓你嚐嚐我的厲害。?

大漢打累了,罵罵咧咧地走了。媽媽痛苦地摟著們兄弟,無聲地流出的屈辱的淚水。我恨自己的無能,既沒有能力保護幼小的弟弟,也沒有能力保護母親的尊嚴。我暗暗發誓一定要為恢複母親的尊嚴複仇。

媽媽跪倒在恥辱裏
這無情的世界可以撕毀我的生命
可是即使要了我的命,也無法改變
我滿腔的仇恨

女性失去了自尊,也就失去了整個生命。當晚,媽媽安置我們兄弟睡下後,就服毒自殺了。由於某種神秘的預感或者是神的啟示,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大約在午夜兩點,我聽到媽媽房裏一陣輕微的響動,還伴著她那壓抑的、悲憤的哭泣,後來一切又複歸平靜。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就大聲喊道:“媽媽,媽媽,你怎麽啦?”但是媽媽房裏再沒有任何聲響。我頓感不妙,不顧一切地衝進媽媽房裏,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媽媽和衣靜靜地躺在床上,床邊有一隻深色的瓶子。不好,媽媽出事了,我認識那是裝農藥的瓶子。

“媽媽”我嘶聲裂肺猛撲在媽媽身上,弟弟也被我的哭喊驚醒了,見到眼前的情景,嚇得尖聲哭叫。我們的哭喊驚動了隔壁的劉大爺父子,在他們的幫助下,很快將媽媽送到醫院。幸虧搶救及時,媽媽終於脫離險境,幸免於難。

手術後的媽媽仍然有點神誌不清,我請劉大爺將弟弟帶回家,一個人留下來陪伴昏迷的媽媽。

“唉!真是作孽啊!”劉大爺抱起沉睡的弟弟,長長感歎道。不知道他說的是媽媽,還是弟弟。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終於清醒了。她抱住昏昏欲睡的我,痛哭失聲:“兒呀!咱娘兒的命咋這麽苦呀?”媽媽的哀嚎在整個醫院回蕩,連睡夢中的人也被吵醒了,但是卻沒有人來製止媽媽,連值班護士長也隻是悲天憫人地搖搖頭,長歎而走。

媽媽從醫院回來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脾氣比過去暴燥多了,對兒女也少了昔日的溫情。我溫柔賢良的母親再也找不回來了。我知道,一瓶“敵敵畏”並未奪去母親的生命,但是母親的自尊和靈魂早已死在一個粗野男人的侮辱裏。那個惡棍口口聲聲自稱共產黨員,其實隻是一個喪盡天良的地痞、流氓。他毆打母親的那些下遊動作,不過是一個淫邪之徒,對美麗女性發泄不可告人的欲火而已。母親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女,由於長期與父親分居,一些不三不四的臭男人便產生了非分之想。但母親是位自尊自愛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她對父親懷有一份摯愛,因此對所有無事獻殷切的男人統統拒於千裏之外。這些人對母親真是既愛又恨,由於得不到,於是便編造謠言,誹謗母親。

由於那個自稱共產黨的惡棍姓魏,從此我便與所有姓魏的人結下了莫名之怨。我討厭這個姓,他們的先祖魏忠賢不就是大奸大惡之人麽?我認為凡是姓魏的骨子裏都有魏忠賢的罪惡因子,當然,這隻是我兒時非常可笑的想法,因為我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魏忠賢作為大太監是不可能有後代的。但是我兒時的這一情結已經影響了我對現實生活中的人際判斷,我甚至在生活排斥所有姓魏的人,我沒有魏姓朋友,凡是姓魏的人惹了我,必定暴跳如雷。高中時,為了一點小口角,我竟把一位姓魏的同學揍得半死,沒有人能將我勸開。夏之蕾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上來將我連踢帶拉拖開,並怒斥我是“畜牲、法西斯、希特勒”。我從來沒有見她發過那麽大的火,在她的斥罵下,我雖然有一點不安,但更多的還是不以為然。姓魏的同學被人攙扶走了,我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上,有一點失落,也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快感。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裏,揍姓魏的就是在為母親複仇吧!但 當時,我根本不明白為什麽要狠揍那位姓魏的同學,我們雖然沒有深交,但是又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啊!如果僅僅因為人家姓了一個讓我討厭的姓,就將人狠揍一頓,也實在太牽強了一點。後來我主動向學校有關方麵寫的書麵檢討,由於認錯及時,態度較好,學校僅給予通報批評。大學時,我認識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她很迷人,是我夢中情人一類的尤物,於是便對她頻頻發起進攻。就在我即將到手時,卻得知她姓了一個不該有的姓該死的魏,我的熱情頓消,默默地離開了她。事實上除了她的姓,詠梅各方麵都很優秀,是個百裏挑一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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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五 回複 悄悄話 柔情(你後麵那兩個字我不願叫) :你好,同情你的遭遇,欣賞你的頑強。不讚同你的艾怨、偏激。
文革後遺症使人失去了信仰、理想,監獄後遺症使人失去仁愛、善良。有過如此之經曆的人一定要以平和的心態走出這個陰影。
我相信你一定會點燃愛心,為人類的進步作自己所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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