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要對於家庭問題有所說法,我定會引用梵萊梨GaulValry)①的名句:“每個家庭蘊藏著一種內在的特殊的煩惱,使稍有熱情的每個家庭分子都想逃避。但晚餐時的團聚,家中的隨便,自由,還我本來的情操,確另有一種古代的有力的德性。”
我所愛於這段文字者,是因為它同時指出家庭生活的偉大與苦惱。一種古代的有力的德性,····一種內在的特殊的煩惱,……是啊,差不多一切家庭都蘊蓄著這兩種力量。
試問一問小說家們,因為凡是人性的綜合的集合的形象,必得向大小說家探訪。巴爾紮克怎麽?寫老人葛裏奧(Goriot)對於女兒們的關切之熱烈,簡直近於瘋狂,而女兒們對他隻是殘酷冷淡;克朗台(Grandet)一家,母女都受父親的熱情壓迫,以至感到厭惡;勒·甘尼克(Le Guenic)家庭卻是那麽美滿。莫利阿克(P'rancois Mauriac)②又怎麽寫?在Le Noeud de Vipere中,垂死的老人病到在床上,聽到他的孩子們在隔室爭論著分析財產問題,爭論著他的死亡問題:老人所感到的是悲痛;孩子們所感到的,是那些利害衝突而又不得不過著共同生活的人們的互相厭惡;但在Le Mystere Frontenac中,卻是家庭結合的無可言喻的甘美,這種溫情,有如一群小犬在狗窩裏互偎取暖,在暖和之中又有互相信賴,準備抵禦外侮的情操。
丟開小說再看實生活。你將發見同樣的悲喜的交織……晚餐時的團聚,……內在的特殊的煩惱,……我們的記憶之中,都有若幹家庭的印象,恰如梵萊梨所說的既有可歌可頌又有可惱可咒的兩重性格。我們之中,有誰不曾在被人生創傷了的時候,到外省靜寂的寬容的家庭中去尋求托庇?一個朋友能因你的聰慧而愛你,一個情婦能因你的魅力而愛你,但一個家庭能不為什麽而愛你,因為你生長其中,你是它的血肉之一部。可是它比任何人群更能激你惱怒。有誰不在青年的某一時期說過:“我感到窒息,我不能在家庭裏生活下去了;他們不懂得我我亦不懂得他們。”曼殊斐兒十八歲時,在日記上寫道:“你應當走,不要留在這裏)”但以後她逃出了家庭,在陌生人中間病倒了時,她又在日記上寫道:“想象中所唯一值得熱烈景慕的事是,我的祖母把我安放在床上,端給我一大杯熱牛奶和麵包,兩手交叉著站在這裏,用她曼妙的聲音和我說:‘哦,親愛的……這難道不愉快麽?’啊!何等神奇的幸福。”
實際是,家庭如婚姻一樣,是由本身的偉大造成了錯綜、繁複的一種製度。唯有抽象的思想才單純,因為它是死的。但家庭並非一個立法者獨斷的創造物;而是自然的結果,促成此結果的是兩性的區別,是兒童的長時間的幼弱,和由此幼弱促成的母愛,以及由愛妻愛子的情緒交織成的父愛。我們為研究上較有係統起見,先從這大製度的可貴的和可怕的兩方麵說起。
先說它的德性。我們可用和解釋夫婦同樣的說法,說家庭的力量,在於把自然的本能當作一種社會結合的憑借。連係母嬰的情操是一種完全、純潔、美滿的情操。沒有絲毫衝突。對於嬰孩,母親無異神明。她是全能的,若是她自己哺育他的話,她是嬰兒整個歡樂整個生命的泉源。即使她隻照顧他的話,她亦是減輕他的痛苦加增他的快樂的人,她是最高的托庇,是溫暖,是柔和,是忍耐,是美。對於母親那方麵,孩子竟是上帝。
母性,有如愛情一樣,是一種擴張到自己身外的自私主義。由此產生了忠誠的愛護。因了母愛,家庭才和夫婦一樣,建築於本能之上。要一個社會能夠成立,“必須人類先懂得愛’心,而人類之於愛,往往從母性學來。一個女子對於男子的愛,常含有若幹母性的成分。喬治桑愛繆塞
母性中久留不滅的成分,常是一種保護他人的需要。女人之愛強的男子隻是表麵的,且她們所愛的往往是強的男子的弱點。(關於這,可參閱蕭伯納的Candide和Soldat de Chocolat) 。
孩子呢?如果他有福分有一個真正女性的母親,他亦會受了她的教誨,在生命初步即懂得何謂毫無保留而不求酬報的愛。從母愛之中,他幼年便知道人間並不完全是敵害的,也有溫良的接待,也有隨時準備著的溫柔,也有可以完全信賴而永不有何要求的人。這樣開始的人生是精神上的極大的優益;凡是樂觀主義者,雖然經過失敗與憂患,而自始至終抱著信賴人生的態度的人們,往往都是由一個溫良的母親教養起來的。反之,一個惡母,一個偏私的母親,對於兒童是最可悲的領導者。她造成悲觀主義者,造成煩惱不安的人。我曾在《家庭圈》⑧中試著表明孩子和母親的衝突,如何能毒害兒童的心魂。但太溫柔太感傷的母親也能發生很大的惡果,尤其對於兒子,使他太早懂得強烈的熱狂的情操。史當達(Stendhal)曾涉及這問題,洛朗斯的全部作品更和此有關。“這是一種亂倫,”他說,“這是比性的亂倫更危險的精神的亂倫,因為它不易被覺察,故本能亦不易感到其可厭。”關於這,我們在下文涉及世代關係及發生較緩的父親問題時再行討論。
既然我們試著列舉家庭的德性和困難,且記住家庭是幼年時代的“愛的學習”。故我們雖然受到損害,在家庭中仍能感到特異的幸福。但這種回憶,並非是使我們信賴家庭的唯一的原因。家庭並是一個為我們能夠顯露“本來麵目”(如梵萊梨所雲)的處所。
這是一件重大的難得的德性麽?我們難道不能到處顯露“本來麵目”麽?當然不能。我們在實生活中不得不扮演一個角色,采取一種態度。人家把我們當做某個人物。我們得盡官樣文章般的職務,我們要過團體生活。一個主教,一個教授,一個商人,在大半的生涯中,都不能保有自己的本來麵目。
在一個密切結合的家庭中,這個社會的角色可以減到最低限度。試想象家庭裏晚間的情景:父親,躺在安樂椅中讀著報紙,或打磕睡。母親織著絨線,和大女兒談著一個主婦生活中所能遇到的若幹難題。幾子中間的一個,口裏哼著什麽調子,讀著一本偵探小說;第二個在拆卸電插;第三個旋轉著無線電周波軸,搜尋歐洲某處的演說或音樂。這是一切都不十分調和。無線電的聲音,擾亂父親的閱覽或磕睡。父親的沉默,使母親感到冷峻。母女的談話,令兒子們不快。且他們也不想掩藏這些情操,禮貌在家庭中是難得講究的。人們可以表示不滿,發脾氣,不答複別人的問話,反之,亦能表示莫名其妙的狂歡。家庭中所有的分子,都接受親族的這些舉動,且應當盡量的容忍。隻要注意“熟習的”一辭的雙重意義,便可得到有益的教訓①。一種熟習的局麵,是常的不足為奇的局麵。人們講起一個朋友時說,“?且患胰?rdquo;時,意思是在他麵前可以親密地應付,亦即是可用在社會上被認為失禮的態度去應付。
剛才描寫的那些人物,並非在家庭中感著陶醉般的幸福,但他們在其中覺得有還我自由的權利,確有被接受的把握,獲得休息,且用莫利亞克的說法,“有一種令人溫暖令人安心的感覺”。他們知道是處於互相了解的人群中,且在必要時會互相擔負責任。如果這幕劇中的演員有一個忽然頭痛了,整個蜂房會得騷動起來。姊姊去鋪床,母親照顧著病人,兄弟中的一個到藥房裏去。受著病的威脅的個人在此是不會孤獨的。沒有了家庭,在廣大的宇宙間,人會冷得發抖。在因為種種原因而使家庭生活減少了強度的國中(如美國、德國、戰後的俄國),人們感有迫近大眾的需要,和群眾一起思維的需要。他們需要把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生活,和千萬人的密接起來,以補償他們所喪失的這小小的,友愛的,溫暖的團體。他們試著要重獲原始集團生活的凝聚力,可是在一個巨大的民族中,這常是一件勉強而危險的事。
“連鎖關係”且超出父母子女所形成的家庭集團以外,在古羅馬族中,它不獨聯合著真正的親族,且把聯盟的友族,買賣上的主顧,及奴隸等等一起組成小部落。在現代社會中,宗族雖然沒有那樣穩定,—一因為組成宗族的家庭散布太廣了,----但還是相當堅固。在任何家庭中,你可以發見來曆不明的堂兄弟,或是老處女的姑母,在家庭中過著幽靜的生活。巴爾紮克的作品中,有堂兄弟邦,有姑母加麗德;在莫利亞克的小說中,也有叔叔伯伯。班琪(Charles .Pe}uy)①曾著力描寫那些政界中的大族,學界中的大族,用著極大的耐性去搜尋氏族中的職位,名號,勳位,甚至追溯到第四代的遠祖。
我用氏族這名辭。但在原始氏族,和在夏天排列在海灘上的我們的家庭之間,有沒有區別呢?母親在粗布製的篷帳下麵,監護著最幼的孩子;父親則被稍長的兒童們圍繞著釣蝦。這個野蠻的部落自有它的言語。在許多家庭中,字的意義往往和在家庭以外所用的不同。當地的:土語令懂得的人狂笑不己,而外地的人隻是莫名其妙。好多氏族對於這種含有神秘色彩的親密感著強烈的快意,以至忘記了他們以外的世界。也有那些深閉固拒,外人無從闖入的家庭,兄弟姊妹們的童年生活關連得那麽密切,以至他們永遠分離不開。和外界的一切交際,於他們都是不可能的。即使他們結了婚,那些舅子、姊丈、妹倩、嫂子等始終和陌生人一樣。除了極少數能夠同化的例外,他們永不會成為家庭中之一員。他們不能享受純種的人的權利,人家對於他們的態度也更嚴厲。
我們認識有些老太太們,認為世界上唯一有意義的人物,隻是屬於自己家庭的人物,而家庭裏所有的人物都是有意義的,即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人亦如此。這樣家庭便墮人一種團體生活的自私主義中去了,這自私主義不但是愛,而是自衛,而是對外的防禦聯盟。奚特寫道:“家庭的自私主義,其可憎的程度僅次於個人的自私主義。”我不完全讚成他的意見。家庭的自私主義固然含有危險,但至少是超出個人的社會生活的許多原素之一。
隻是,家庭必得要經受長風的吹拂與滌蕩。“每個家庭蘊藏著內在的特殊的煩惱……”我們已描寫過家庭裏的夜晚,肉體與精神都寬弛了,而每個人都回複了他的自然的動作。休息麽?是的,但這種自由把人導向何處去呢?有如一切無限製的自由一樣,它會導向一種使生活變得困難的無政府狀態。阿侖描寫過那些家庭,大家無形中承認,凡是一個人所不歡喜的,對於一切其他的人都得禁止,而咕嚕也代替了真正的談話:
一個人聞著花香要不舒服,另一個聽到高聲要不快;一個要求晚上得安靜,另一個要求早上得安靜;這一個不願人家提起宗教,那一個聽見談政治便要咬牙切齒;大家都得忍受相互的限製,大家都莊嚴地執行他的權利。一個說:
—一花可以使我整天頭痛。
另一個說:
-一一昨晚我一夜沒有闔眼,因為你在晚上十一點左右關門的聲音太鬧了之故。
“在吃飯的時候,好似國會開會時一般,每個人都要訴苦。不久,大家都認識了這複雜的法規,於是,所謂教育便隻是把這些律令教給孩子們。”①
在這等家庭中,統治著生活的是最庸俗的一般人,正如一個家庭散步時,是走得最慢的腳步統治著大家的步伐。自己犧牲麽?是的,但亦是精神生活水準的降低和墮落。證據是隻要有一個聰明的客人共餐時,這水準會立刻重新升高。為什麽?往常靜悄悄的或隻說一些可憐的話的人們,會變得神采奕奕呢!因為他們為了一個外來的人,使用了在家庭中所不願使用的力量。
因此,家庭的閉關自守是件不健康的事。它應當如一條海灣一樣,廣被外浪的衝擊。外來的人不一定要看得見,但大家都得當他常在麵前。這外來人有時是一個大音樂家,有時是一個大詩人。我們看到在新教徒家庭裏,人們的思想如何受著每天誦讀的聖經的熏陶。英國大作家中,許多人的作風是得力於和這部大書常常親接的結果。在英國,女子自然而然寫作得很好,這或許亦因為這宗教作品的誦讀代替了家庭瑣細的談話,使她們自幼便接觸著偉大的作風之故。十七世紀法國女子如賽維尼夫人,拉斐德夫人輩亦是受著拉丁教育的益處。阿侖又言,若幹家庭生活的危險之一,是說話時從不說完他的句子。對於這一點,我們當使家庭和人類最偉大的作品常常親接,真誠的宗教信仰,藝術的愛好(尤其是音樂),共同的政治信念,共同合作的事業,這一切都能使家庭超臨它自己。
一個人的特殊價值,往往最難為他家庭中的人重視,並非因為仇視或嫉妒;而是家庭慣在另一種觀點上去觀察他之故。試讀勃龍德姊妹的傳記。隻有父親一人最不承認她們是小說家。托爾斯泰夫人固然認識托爾斯泰的天才;他的孩子們崇拜他,也努力想了解他。但妻子兒女,都不由自主地對於他具有一切可笑的無理的、習慣的普通人性格,和他的大作家天才,加以同樣的看法。托爾斯泰夫人所看到的他,是說著“雇用仆役是不應當的”一類的話,而明天卻出人不意地囑咐預備十五位客人的午餐的人。
在家庭中,我們說過,可以還我本來,是的,但也隻能還我本來而已。我們無法超臨自己。在家庭中,聖者會得出驚,英雄亦無所施其技,阿侖說過:“即令家庭不至於不認識我的天才,它亦會用不相幹的恭維以掩抑天才的真相。”這種恭維並不是因為解他的思想,而是感到家庭裏出了一個天才是一件榮譽。如果姓張姓李之中出了一個偉大的說教者或政治家,一切姓張姓李的人都樂開了,並非因為說教者的演辭感動他們,政治家的改革於他們顯得有益,而是認為姓張姓李的姓氏出現於報紙上是件光榮而又好玩的事。一個地理學家演講時,若是老姑母去聽講,亦並非因為她歡喜地理學而是為愛侄子之故。
由此觀之,家庭有一種使什麽都平等化的平凡性,因了肉體的熱情,否定了精神上的崇高,這一點足為若幹人反抗家庭的解釋。我以前雖引用過奚特在《塵世的食糧》一書中的詛咒:“家庭,閉塞的區處,我恨你!”我並請你回憶一下他的《神童》一書中長兄勸弱弟擺脫家庭,回複自由的描寫。可見即是在最偉大最優秀的人的生涯中,也有不少時間令人想到為完成他的使命起見,應得離開這過於溫和的家,擺脫這太輕易獲得的愛,和相互寬容的生活。這種時間,便是托爾斯泰逃到寺院裏以至病死的時間,也即是青年人聽到“你得離開你的爸爸媽媽”的呼聲的時間,也就是高更拋妻別子獨自到泰伊蒂島上去度著僧侶式畫家生活的時間。我們之中,每個人一生至少有一次.都曾聽到長兄的呼聲而自以為神童。
我認為這是一種幻象。逃避家庭,即逃避那最初是自然的繼而是誌願的結合,那無異是趨向另一種並不自然的生活,因為人是不能孤獨地生活的。離開家,則將走向寺院,走向文學團體,但它們也有它們的寬容,它們的束縛,它們的淡漠呢。不然便如尼采一祥走向瘋狂。“在抽象的幻想中是不會覺得孤獨的。”但如瑪克一奧萊爾(Marc-Aurele)①所說,明哲之道,並非是處於日常事務之外保守明哲,而是在固有的環境之下保守明哲。逃避家庭生活是容易的,可是徒然的;改造並提高家庭生活將更難而更美。隻是有些時候,青年們自然而然看到家庭的束縛超過家庭的偉大,這是所謂“無情義年齡”。茲為作進一步的討論起見,當以更明確的方法,研究家庭內部的世代關係。
我們己敘述過這世代關係在幼嬰年齡的情狀。在母親方麵,那是本能的,毫無保留的溫柔;在兒童方麵,則是祟拜與信賴:這是正常狀態。在此我們當插敘父母在兒童的似乎無關重要的時期最容易犯的若幹錯誤。最普通的是養成嬌養的兒童,使兒童慣於自以為具有無上的權威,而實際上,他表麵的勢力隻是父母的弱點所造成的。這是最危險不過的事。一個人的性格在生命之初便形成了。有無紀律這一回事,在一歲以上的兒童,你已替他鑄定了。我常聽見人家說(我自己也常常說):----大人對於兒童的影響是極微妙的;生就的性格是無法可想的。
但在多數情形中,大人頗可用初期的教育以改造兒童性格,這是人們難得想到的事。對於兒童,開始便當使他有規律的習慣,因為凡是不懂得規律的人是注定要受苦的。人生和社會自有它們的無可動搖的鐵律。疾病與工作決不會造成嬌養的兒童。每個人用他的犁鋤,用他的耐性和毅力,開辟出他自己的路。可是嬌養的兒童,生活在一個神怪的虛偽的世界之中;他至死相信,一顰一笑,一怒一哀,可以激起別人的同情或溫柔。他要無條件地被愛,如他的過於懦弱的父母一樣愛他。我們大家都識得這種嬌養的老小孩。如那些因為有天才爬到了威權的最高峰的人,末了終於由一種極幼稚的舉動把一切都失掉了。又如那些在六十歲時還以為眉目之間足以表現胸中塊壘的女子。要補救這些,做母親的必得在兒童開始對於世界有潛默的主要的概念時,教他懂得規律。
阿特萊醫生(Dr. Adler)曾述及若幹母親因為手段拙劣之故,在好幾個孩子中間不能抱著大公無私的態度,以致對於兒童發生極大的惡影響及神經刺激。在多數家庭中,兄弟姊妹的關係是友愛的模型。但假若以為這是天然的,就未免冒失了。仇敵般的兄弟,是自有文明以來早就被描寫且是最悲慘的局麵之一,這悲劇且亦永無窮盡。兒童誕生時的次序,在他性格的形成上頗有重大作用。第一個孩子幾乎常是嬌養的。他的微笑,他的姿態,對於一對新婚的、愛情還極濃厚的夫婦,顯得是新奇的魅人的現象。家庭的注意都集中於他。不要以為兒童自己是不覺得的;正是相反,他竟會把這種注意,這種中心地位,認作是人家對他應盡的義務。
第二個誕生了。第一個所受的父母的溫情,必得要和這敵手分享,他甚至覺得自己為了新生的一個而被忽視,他感到痛苦。做母親的呢,她感到最幼弱的一個最需要她,這亦是很自然的情操。她看著第一個孩子漸漸長大,未免惆悵;把大部分的愛撫灌注到新生的身上去了。而對於那剛在成形的幼稚的長子,這確是劇烈的變動,深刻的悲哀,留下久難磨滅的痛苦的痕跡。兒童的情操甚至到悲劇化的程度。他們會詛咒不識趣的闖入者,祝禱他早死,因為他把他們所有的權威都剝奪了。有的想以怨艾的辦法去重博父母的憐惜。疾病往往是弱者取勝的一種方法。女人用使人垂憐的法子,使自己成為她生活圈內的人群的中心,已是人盡皆知的事,但兒童也會扮演這種無意識的喜劇。許多孩子,一向很乖的,到了兄弟誕生的時候,會變得惡劣不堪,做出各式各種的醜事,使父母又是出驚又是憤怒;實在他們是努力要大人去重視他們。阿特萊醫生確言(我亦相信如此),長子(或長女)的心理型,其終生都是可以辨識的。第一個生的常留戀以往;他是保守的,有時是悲哀的;他愛談起他的幼年,因為那是他最幸福的時期,次子(次女)卻傾向於未來的追求,因為在未來他可以超越長兄(或長
姊)。他常是破壞主義者,常是善於嘲弄的人。
最幼的季子,亦是一個嬌養的孩子,尤其當他和長兄們年紀差得很遠的時候,他更幸福,因為他所享的優遇永沒有別的幼弟妹去奪掉他的了。他亦被長兄們優遇,他們此時抱著和父毋差不多的長輩的態度。他是被“溺愛”的。這種孩子長大時,往往在人生中開始便順利。能夠有所成就,因為他有自信力;以後,和長兄長姊們一起生活時,他受著他們陶冶而努力要迅速地追出他們;他本是落後的,必得要往前追。
父母在好幾個孩子中間,應得把母愛和父愛極力維持平等。即使事實上是如此,(因為各個孩子的性格,其可愛的程度,總不免有所差別,)也得要維持表麵上的平等。且當避免使兒童猜著父母間的不和。你們得想一想,在兒童腦海中,父母的世界不啻神仙的世界,一旦在這世界中發現神仙會得戰爭時,不將令兒童大大難堪麽?先是他們感到痛苦,繼而失去尊敬之心。凡是那些在生活中對任何事物都要表示反抗的男人或女子,往往在幼年時看到極端的矛盾,即父母們一麵告誡他不要做某種某種事,一麵他們自己便做這種事。一個輕視她的母親的女孩子,以後將輕視一切女人。一個專橫的父親,使他的兒女們,尤其是女兒,把婚姻看作一件可怕的苦役。“真能享受家庭之樂的父親,能令兒女尊敬他他亦尊敬兒女,盡量限令他們遵守紀律,可不過分。這種父母,永不會遇到兒女們要求自由獨立的可怕的時間。”①童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得因了這種父母,為了這種父母,而以最小限度的痛苦度過。他們比著專暴的父母快樂多了。“沒有絲毫專製而經溫柔澄清了的愛;比任何情緒更能產生甘美的樂趣。”
以上所述,是應當避免的障礙。以下我們再來討論世代的正常關係。
母子這一個社會,在人生中永為最美滿的集團之一。我們曾描寫女人如何鍾愛幼齡的小上帝。在中年時,尤其當父親亡故以後,他們的關係變得十分美滿了,因為一方麵是兒子對於母親的尊敬;另一方麵是母親對於這新家長的尊重和對兒子天然的愛護。在占代社會或農業社會中,在母親繼續管理著農莊的情形中,上述那種美妙的混合情操更為明顯。新家庭與舊家庭之衝突有時固亦不免。一個愛用高壓手段的母親,不懂得愛她的兒子,不能了解兒子以後的幸福在於和另一個女子保持著美滿的協調:這是小說家們常愛采用的題材。洛朗斯,我們說過,傳達此種情境最為真切。例如Genitrix那種典型的母親,(在實生活中,羅斯金夫人便是一個好例,)能夠相信她加於兒子的愛是毫無性欲成分的,實際上可不然。“當羅斯金夫人說她的丈夫早應娶她的母親時,她的確說得很對。”而洛朗斯之所以能描寫此種衝突如是有力,因為他亦是其中的一員之故。
母女之間,情形便略有不同了。有時能結成永久的友誼:女兒們,即是結了婚,亦離不開她們的母親,天天繼續著去看她,和她一起過生活。有時是相反,母女之間發生了一種女人與女人的競爭,或是因為一個年輕而美貌的母親嫉妒她的嬌豔的女兒長大成人,或是那個尚未形成的女兒嫉妒她的母親。在這等情形中,自然應由兩人中較長的一個,母親,去防範這種情操的發生。
父愛則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情操。在此,天然關係固然存在,但不十分堅強。不錯,父親之中也有如葛裏奧①型的人物,但正因為我們容受母親的最極端的表象,故我們把葛裏奧型的父親,認為幾乎是病態的了。我們知道,在多數原始社會中,兒童都由舅父教養長大,以致父親簡直無關重要。即在文明的族長製社會中,幼兒教育亦由女人們負責。對於幼齡的兒童,父親隻是戰士,獵人,或在今日是企業家,政治家,隻在晚餐時分回家,且還滿懷著不可思議的煩慮、計劃,幻想、故事。
在杜哈曼(Georges Duhamel)②的一部題作《哈佛書吏》的小說中,你可看到一個安分守己如蜜蜂似的母親,和一個理想家如黃蜂似的父親之間的對照。因為父親代表外界,故使兒童想著工作。他是苛求的,因為他自己抱著大計劃而幾乎從未實現,故他希望兒子們能比他有更完滿的成就③。如果他自己有很好的成功,他將極力壓榨他的孩子,期望他們十全十美;然而他們既是人類,終不能如他預期的那樣,於是他因了熱情過甚而變得太嚴了。他要把自己的夢想傳授他們,而終覺得他們在反抗。以後,有時如母女之間的那種情形,我們看到父與子的競爭;父親不肯退步,不肯放手他經營的事業的管理權;一個兒子在同一行業中比他更能幹,使他非常不快。因此,好似母子形成一美滿的小集團般,父親和女兒的協調倒變得很自然了。在近世托爾斯泰最幼的女兒,或是若幹政治家外交家們的女兒成為她們父親的秘書和心腹,便是最好的模型。
凡是在父母與子女之間造成悲慘的誤解的,常因為成年人要在青年人身上獲得隻有成年人才有的反響與情操。做父母的看到青年人第一次接觸了實際生活而發生困難時,回想到他們自己當時所犯的錯誤,想要保護他們的所愛者,天真地試把他們的經驗傳授給兒女。這往往是危險的舉動,因為經驗差不多是不能傳授的。任何人都得去經曆人生的一切階段;思想與年齡必得同時演化。有些德性和智慧是與肉體的衰老關連著的,沒有一種說辭能夠把它教給青年。瑪特裏(Madrid)①國家美術館中有一幅美妙的早期弗拉芒畫,題作《人生的年齡》,畫麵上是兒童,少婦,老婦三個人物。老婦伏在少婦肩上和她談話,在勸告她。但這些人物都是裸體的,故我們懂得忠告是一個身體衰老的人向著一個身體如花似玉的人發的,因此是白費的。
經驗的唯一的價值,因為它是痛苦的結果,為了痛苦,經驗在肉體上留下了痕跡,由此,把思想也轉變了。這是實際政治家的失眠的長夜,和現實的苦鬥;那麽試問他怎麽能把此種經驗傳授給一個以為毫不費力便可改造世界的青年理想家呢?一個成年人又怎麽能使青年容受“愛情是虛幻的”這種說法呢?波羅尼斯
由此可見,在青年人是反抗,在老年人是失望。於是兩代之間便發生了憤怒與埋怨的空氣。最賢明的父母會把必不可少的稚氣來轉寰這種憤懣之情。你們知道格羅台(Paul Claudel)③譯的英國巴脫摩(Coventry Patmorel 1823----1896)的((玩具》一詩麽?
一個父親把孩子痛責了一頓,晚上,他走進孩子的臥室,看見他睡熟了,但睫毛上的淚水還沒有幹。在近床的桌子上,孩子放著一塊有紅筋的石子,七八隻蚌殼,一個瓶裏插著兒朵藍鈴花,還有兩枚法國銅幣,這一切是他最愛的,排列得很有藝術,是他在痛苦之中以之自慰的玩具。在這種稚氣前麵看到這動人的弱小的表現,父親懂得了兒童的靈魂,,懺悔了。
其在兒童的青年時代,我們應當回想起我們自己,不要去傷害那個年齡上的思想,情操,性情。做父母的尤要有此種清明的頭腦是不容易的。在二十歲上,我們中每個人都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將和他們親近;我對於他們,將成為我的父親對於我不曾做到的父親。”五十歲時,我們差不多到了我們的父母的地位,做了父親或母親。於是輪到我們的孩子來希望我們當年所曾熱切希望的了,變成了當年的我們以後,當他們到了我們今日的地位時,又輪到另一代來作同樣虛幻的希望。
你們可以看到,在青年時期,傷害與衝突怎樣的形成了所謂“無情義年齡”。在初期的童年,每人要經過一個可以稱為“神話似的”年齡:那時節,飲食、溫暖、快樂都是由善意的神仙們賜與的。外界的發現,必需勞作的條件,對於多數兒童是一種打擊。一進學校,生活中又加添了朋友,因了朋友,兒童們開始批判家庭。他們懂得,他們心目中原看作和空氣水分同樣重要的人物,在別的兒童的目光中,隻是些可怪的或平庸的人。“這是整個熱情的
交際的新天地。子女與父母的連係,即不中斷,也將鬆懈下來。這是外界人占勝的時間,外人闖入了兒童的靈魂。”①這亦是兒童們反抗的時間,做父母的應當愛他們的反抗。
我們曾指出一切家庭生活所必有的實際色彩與平板,即是宗教與藝術亦無法使它升華。青年人往往是理想主義者,他覺得被父母的老生常談的勸告所中傷了。他詛咒家庭和家庭的律令。他所希望的是更純粹的東西。他幻想著至大至美的愛。他需要溫情,需要友誼。這是滿是誓言,秘密,心腹的告白的時間。
且這也往往是失望的時間,因為誓言沒有實踐,心腹的告白被人欺弄,愛人不忠實。青年人處處好勝,而他所試的事情件件都弄糟了。於是他嫉恨社會。但他的嫉恨,是由他的理想的失望,他的幻夢與現實之不平衡造成的。在一切人的生活中,尤其在最優秀的人的生活中,這是一個悲慘的時期。青年是最難渡過的年齡,真正的幸福,倒是在成年時期機會較多。幸而,戀愛啊,繼而婚姻啊,接著孩子的誕生啊,不久使這危險的空洞的青年時期得到一個家庭的實際的支撐。“靠著家庭,都市,職業等等的緩衝,傲慢的思想和實生活重新發生了關係”。這樣,循環不已的周圈在下一代身上重複開始。
為了這些理由,“無情義年齡”最好大半在家庭以外度過。在學校時所接觸的是新發見的外界,而家庭,在對照之下,顯得是一個借以托庇的隱遁所了。如果不能這樣,那麽得由父母回想他們青年時代的情況,而聽任孩子們自己去學習人生。也有父母不能這樣而由祖父母來代替的,因為年齡的衰老,心情較為鎮靜,也不怎麽苛求,思想也更自由,他們想著自己當年的情況,更能了解新的一代。
在這篇研究中,我們得到何種實用的教訓呢?第一是家庭教育對於兒童的重要,壞孩子的性格無疑地可加以改造,有時甚至在他們的偏枉過度之中,可以培養出他們的天才;但若我們能給予他一個幸福的童年,便是替他預備了較為容易的人生。怎樣是幸福的童年呢?是父母之間毫無間隙,在溫柔地愛他們的孩子時,同時維持著堅固的紀律,且在兒童之間保持著絕對一視同仁的平等態度。更須記得,在每個年齡卜,性格都得轉變,父母的勸告不宜多,且須謹慎從事;以身作則才是唯一有效的勸告。還當記得家庭必須經受大千世界的長風吹拂。
說完了這些,我們對於“家庭是否一持久的製度”的問題應得予以結論了。我相信家庭是無可代替的,理由與婚姻一樣:因為它能使個人的本能發生社會的情操。我們說過青年時離開家庭是有益的,但在無論何種人生中,必有一個時間,一個男人在經過了學習時期和必不可少的流浪生活之後,懷著欣喜與溫柔的情緒,回到這最自然的集團中去,在晚餐席的周圍,無論是大學生、哲學家、部長、兵士幾或藝術家,在淡漠的或冷酷的人群中過了一天之後,都回複成子女、父母、祖父母,或更簡單地說,都回複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