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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論友誼 -- 安德列·莫羅阿

(2008-08-19 13:36:58) 下一個

夫婦與家庭,相繼成為一切文明社會的基本原素,這個緣由,我們以前已經加以闡發了。我們說過,它們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是因為那些情操基於強固的本能之上,且能令人超越自私主義而學習愛。

現在我們要來研究一種全然不同的關係,其中智慧與情操駕乎本能之上而且統治了本能。這是維係兩個朋友的關係。為何這新的關係亦是社會生活所少不了的呢?難道由本能發生的關係還不夠麽?難道夫婦與家庭,不能令人在最低限度的衝突之下找到他涉曆人生時必不可少的伴侶麽?

對於這一點,我們首先當解答的是:大多數人終生不知夫婦生活之能持久。為何他們逃避婚姻呢?多數是並未逃避,隻沒有遇到而已。我想,這是因為世界上女子較多於男子,故所有的女子在一夫一妻製度之下,不能各各選中一個丈夫。而且,隻要一個人,不論男女,心靈和感覺稍稍細膩一些,便不能接受無論何種的婚姻。他對於伴侶的選擇,自有他堅決的主見和癖好。有人會說:“但在人生無數的相遇中,竟不能使每個人至少物色到一個使他幸福的對手: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這卻不一定。有些人過著那幽密的隱遁生活,以至什麽也闖不進他們的生活圈。還有些,則因偶然的命運置他們於一個性格思想全然不同的環境裏之故,隻覺得婚姻之弄人與可厭。

且也有並不尋找的人。早歲的受欺,肉體的恐懼,神秘的情意,終使他鄙棄婚姻。要有勇氣才能發下這終生的盟誓;跳入婚姻時得如遊泳家跳下海去一般。這勇氣卻非人人具有。有時,一個男人或女人,頗期望結婚,但他們所選擇的他或她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於是,因了驕傲,因了後悔,因了怨望,他們終生死守著使他們成為孤獨的一種情操。以後他們也許會後悔,因為他們虔誠地保守著的回憶已隻是純粹形式上的執拗。“昔日的心緒早已消逝。”但已太晚了。青春已逝,已非情場角逐,互相適應的時代了。我們會闡述夫婦生活之調和怎樣的有賴於婉轉順應的柔性。獨身者自然而然會變得隻配過孤獨生活而不能和另一個人過共同生活的人,即是願意,他亦不能美滿地做一個丈夫或妻子了。

對於這一般人,人生必得提供另一種解決方式。他們徹底的孤獨生活簡直是不近人情的,除了發瘋以外,沒有人能夠忍受;他們在何處才能覓得抗禦此種苦難的屏障呢?在幼年的家庭中麽?我們已陳敘過家庭不能助人作完滿的發展,它的優容反阻撓人的努力。一個隻靠著家庭的老年獨身者,其境況是不難想象的:巴爾紮克在《堂兄弟邦》一書中,即研究這種關係含有多少不安定的,平庸的,有時競是醜惡的成分。邦終於隻靠了朋友而得救。

即是為那些組織家庭的人,為那個有很好的伴侶的丈夫或妻子,為那些與家長非常和睦的兒童,為有著一幹零三個愛人的鄧·璜也還需要別的東西。我們已看到,家庭啊,愛情啊,都不容我們的思想與情操全部表現出來,凡是我們心中最關切的事情,在家庭和愛情中都不能說。在家庭裏,因為我們和它的關係是肉體的,非精神的,人們愛我們也太輕易了;在愛情中,則除了那些懂得從愛過渡到友誼的人之外,兩個相愛的人隻是互相扮演著喜劇,各人所扮的角色也太美滿了,不容真理的傾吐。這樣,兒童、父母、丈夫、妻子、愛人、情婦,都在他們的心靈深處隱藏著多少不說出來的事情;尤其蘊藏著對於家庭,對於婚姻,對於父母,對於兒女的怨艾。

而凡是不說出來的東西,都能毒害太深藏的心靈,有一如包藏在傷口下麵的外物能毒害肉體的組織一般。我們需要談話,需要 -傾訴,需要保存本來麵目,並不像在家庭或愛情中徒在肉體方麵的隨心所欲,而尤其需要在智慧與精神方麵能適心盡意。在向著一個心腹者傾訴的當兒,我們需要澄清秘密的情操與胸中的積憤;這知己將成為我們的顧問,即使他不願表示意見,也能使這些秘密的怨恨變得較有社會性。因此我們在愛情之外應另有一種關係,在家庭之外應另有一個團體。這另一個團體便是和我們能自由選擇的一個人的友誼或是和一個現在的或往昔的大師的默契。我們今日所要研究的便是這自由選擇的、補充的家庭。

友誼是怎樣誕生的呢?關於母愛,我們用不到提出這問題。這種愛是和嬰孩—同誕生的;根本是純粹的本能。關於性愛,答案也似乎不難。—瞥,一觸,引起了欲願和欽佩。“愛始於愛。”最真實的最強烈的愛情是最突兀的。“乳母啊,這青年是誰?如果他已娶妻,我唯有把墳墓當作我的合歡床了。”愛情不靠道德的價值,不靠智慧,甚至也不靠所愛者的美貌。美麗的蒂太妮亞(Titania)曾俯伏在鮑東(Botton)的驢子式的頭上。愛情是盲目的,這句平凡的老話畢竟是真理。我們總覺別人的愛情是不可解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些什麽呢?”所有的女人對所有的女人都要這樣說。但在被不相幹的人認為貧瘠的園地上, —種強烈的、壓製不住的情操誕生’了,因為有欲願在培養它。

友誼的誕生卻遲緩得多。初時,它很易被愛情窒息,有如一顆柔弱的植物容易被旁邊的叢樹壓倒一樣。拉·洛希夫穀曾言:“大多數女人所以不大會被友誼感動,是因為—感到愛情,友誼便顯得平淡了之故。”平淡?可不,在友誼的初期,卻是明澈得可怕。對於他或她,一個驢子似的頭始終是驢子似的頭。怎麽能依戀驢子似的頭呢?在頭腦完全明澈的兩人中間,既毫無互相吸引的肉體的魅力,怎麽能誕生友誼這密切的關係呢?

在有些情形中,這種關係是產生得極自然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所遇到的人賦有難得的優點,而且人家也承隊他的優點。因此,友誼頗有如霹靂般突然發生的時候。一瞥、一笑、一顧、一盼,在我們精神上立刻顯示出一顆和我們聲氣相投的靈魂。一件可愛的行為,證實丁一顆美麗的心靈。於是,和愛情始於愛情一樣,友誼亦始於友誼。在此突兀的友誼中,選中的朋友亦不一定是高人雅士,因為優劣的判斷也是相對的。某個少女可以成為另一個少女的心腹,同出,同遊,而於第三者卻隻覺得可厭。如果因為偶然之故,先天配就的和諧居然實現了,友誼便緊接著誕生。但除了例外,這樣的相遇不常能發生持久的關係。婚姻製度幫助愛情使其持久,同樣,甫在萌芽中的友誼亦需要一種強製。人心是懶惰的。倘使沒有絲毫強製去刺激那甫在萌芽的情操,往往容易毫無理由地為了——些小事而互相感到厭倦。“她翻來覆去嘮叨不已……她老是講那些事情……他是易於生氣的……她老是遲到……他可厭,她太會怨歎了……”這便需要強製了,學校,行伍,軍隊,船上生活,戰時將校食堂,小城市裏公務員寄膳所。在這—切生活方式中都含有家庭式的強製,而這是有益的。人們必需過著共同生活。這種必需,使人慢慢地會互相了解,終於互相忍受。“人人能因被人認識而得益,”我敢向你們提出這一條定理。

然而偶然發生的友誼並不必然是真正的友誼。亞倍·鮑那(Abel Bonnard)有言:“人們因為找不到—個知己,即聊以幾個朋友來自慰。”真正的友誼必需經過更嚴格的選擇。蒙丹之於鮑哀茜(Boetie)不但友愛,而且尊重,敬仰。他認出他具有卓越優異的心魂,使他能一心相許。一切男人,—切女子,對於所敬重的人可並不都能如是依戀。有的對於人家的優點感到嫉妒,不想仿效高貴性格的美德,而隻注意於吹毛求疵。另有一般,因為怕自己經不起太明澈的心魂的批判,故寧願和較為寬容的人廝混。

“凡是尚未憎惡人類的人,凡相信人群中還散處著若幹偉大的靈魂,若幹領袖的人才,若幹可愛的心靈,而孜孜不倦地去尋訪,且在訪著之先便已愛著這些人的人,才配享受友誼。”

此刻,我願更確切地推究—下,在這偉大的情操,--一有時竟和最美的愛情相埒的友誼,和更凡俗而不完全的“狎習”之間,究有什麽區別。

拉·洛希夫穀說:“所渭友誼,隻是—種集團,隻是利益的互助調節,禮儀的交換,總而言之,隻是自尊心永遠想占便宜的交易。”拉·洛希夫穀真是苛刻,或至少他愛自以為苛刻,但他在此所描寫的,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正不是友誼。交易麽?不,友誼永遠不能成為一種交易;相反,它需求最徹底的無利害觀念。凡是用得到我們時來尋找我們,而在我們替他盡過了力後便不理我們的人,我們從來不當作朋友看待的。

固然,要發覺利害關係不常是容易的事,因為擅長此種交易的人,手段是很巧妙的。“對於B君夫婦你親熱些罷……”丈夫說。 “為什麽?”妻子答道。“他們非常可厭,你用不到他們……” “你真不聰明,”丈夫說;“當他回任部長時我便需要他們了,這是早晚間事,而他對於在野時人家對他的好意更為感動。”一— “不錯,”妻子表示十分敬佩的說, “這顯得更有交情。”———的確“這顯得更有交情”,但決不是友誼。在—切社會中,兩個能夠互相效勞的人有這種交易亦是很自然的。大家互相尊敬,但互相顧忌的時候更多。大家周旋得很好。大家都記著賬;
“他的勳章,我將頒給他,但他的報紙會讓我安靜。”

友誼是沒有這種計算的。益非兩個朋友不能且不該在有機會時互相效勞,但他們對於這種行為,做得那麽自然,事後大家都忘掉了,或即使不忘掉,也從不看作重要。你們當記得拉·風丹納(la Fontaine),貧困時, —個朋友請他住到他家裏去,他答道;“好,我去。”—個人是不應當懷疑朋友的。為人效勞之後,當避免覺得虛榮的快感。人的天性,常在看到別人的弱點時,感覺到自己的力強,在最真誠的憐憫之中,更混入一種不可言喻的溫情。

苛刻的拉·洛希夫穀又言:“在我們最好的友人的厄運之中,我總找到若幹並不可厭的成分,”莫利亞克《外省》一書中說,我們很願幫助不幸者,但不喜歡他們依舊保存著客廳裏的座鍾。

因此,無利害觀念成為朋友的要素之一,能夠幫助人的朋友,應當猜透對方的思慮,在他尚未開口之前就助他。“從趣味和尊敬方麵去看待朋友是甜蜜的;但從利害方麵去交給他們便顯得難堪;這無疑是幹求了。”那麽,當他們需要我們盡力時,我們預先料到他們的需要而免得他們請求了罷。財富與權力,其唯一的、真實的可愛處,或許即在我們能運用它們來使人喜歡這一點上。

在無利害觀念之處,互相尊敬似乎是友誼的另一要點。“真的麽?”你會問。“然而,我頗有些朋友為我並不敬重而確很愛好的,敬與愛當然不同,且我對他們亦老實說我不敬重他們。”我認為這是一種誤解,尤其是不曾參透實際的思想。實在我們都有一般朋友,我們對他們常常說出難堪的真理,且沒有這種真誠也算不得真正的友誼。但有些批評,在別人說來會使我們動怒而在朋友說來我們能夠忍受,這原因豈非是我們知道在批評之外,他們在許
多更重要的地方敬重我們麽?所謂敬重,並非說他們覺得我們“有德”,也不是說他們認為我們聰明。這是更錯雜的一種情操。把我們的優點和缺點都考量過了之後,他們才選擇我們,且愛我們甚於他人。

唯有尊敬方能產生真誠,這是應當明白的要點。凡是愛我們,讚賞我們的人所加之於我們的,我們都能忍受;因為我們能接受他的責備而不喪失自信(萬一喪失了這自信,我們便生活不下去)。著作家中間的美滿的友誼,也就靠這種混合的情操維持。蒲伊萊(Louis Bouilhert)①對於弗羅貝作最嚴酷的批評,可不損傷他的尊嚴,因為他把弗羅貝當作大師,弗羅貝亦知道這點。但我們得提防另一種“真誠的朋友”,他們的真誠隻使我們喪氣,他們的顧慮隻使我們提防人家說我們的壞話,而對於好的方麵似乎聾子一般全聽不見。也得提防多疑的朋友,我們對他的敬愛,他不能一次明白了便永遠明白,也不懂得人生是艱辛的,人是受著意氣支配的,他老是觀察我們,把我們的情操、煩躁、脾氣的表現都當作有意義的征象。多疑的人永遠不能成為好朋友。友誼需要整個的信任:或全盤信任,或全盤不信任。如果要把信心不斷地分析、校準、彌縫、恢複,那麽,信心隻能加增人生的愛的苦惱,而絕不能獲得愛所產生的力量和幫助……但若信心誤用了又怎樣呢?也沒有關係;我寧願被一個虛偽的朋友欺弄而不願猜疑一個真正的朋友。

毫無保留的信任是否亦含有傾訴全部心腹的意思?我想不如此不能算真正的友誼。我們說過,交友目的之一,在於把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情操在社會生活中回複原狀。如果朋友所尊敬的不是我們實在的“我”,而是一個虛幻的“我”,那麽這種尊敬於我們還有什麽價值?隻要兩個人在談話時找不到回憶的線索,談話便繼續不下去。隻要你往深處探測,觸到了心底的隱秘,它便會如泉水般飛湧出來。在枯索的談話中忽然觸及了這清新的內容,確是最大的愉快。隻是,機密的傾吐不容易承當。要有極大的機警方能保守住別人的心腹之言。在談話中,抉發大家所不知道的機密在人前炫耀,是很易發生的事。當自己的心底搜索不出什麽時,人們會試把難得的秘聞來打動人。於是,人家的秘密被泄漏了,即使他實在並不想泄漏。

“沒有一個人,在我們麵前說我們的話和在我們背後說的會相同。人與人間的相愛隻建築在相互的欺騙上麵,假使每個人知道了朋友在他背後所說的話,便不會有多少友誼能夠保持不破裂的了。”這是柏斯格((Pascal①的名言。普羅斯德也說,我們之中,如有人能夠看到自己在別人腦中的形象時定會驚異;我可補充一句說:即看到自己在愛他的人的腦中的形象時也要惶惑。因此,狡猾之輩不必撒謊,隻要把真實的但是失檢的言語重述一卜,便足使美滿的情操解體。

對於這種危險的補求方法,可列舉如下:

一、有些心腹之言,其機密與危險的程度,隻能對在職業上負有保守秘密之責的人傾吐,即是教士,醫生,我願再加上小說家,因為小說家能以化妝的形式用藝術來發泄,故在實生活中往往能謹守秘密:

二、對於報告某個朋友如何說他。某個朋友又如何說他的人,不論那些話足以使他難堪或使他與朋友失和,應該一律以極嚴厲的態度對付他。在這等情形中,最好的辦法不是和說他如何如何的人(這些話往往是無從證實的)決裂,卻與報告是非的人翻臉;

三、應當在無論何種的情形之下衛護你的朋友,這並非否認確切的事實。因為你的朋友不是聖者,他們有時能夠犯極重大的過失;但你隻須勇敢地說明你根本是敬重他的,這才是唯一的要著。我認識一個女子,有人在她麵前攻擊一個她引為知己的人時,簡單地答道:“這是我的朋友,”便拒絕再談下去。我認為這才是明智。

由此,我們歸結到下列的重要觀念,既友誼如愛情一樣需一種誓約。鮑那所下的定義即是如此;“友誼是我們對於一個人物的絕對的選擇,他們的天性是我們選擇的根據,我們一次愛了他,便永遠愛他。”阿侖的定義亦極相似:“友誼是對於自己的一種自由的幸福的許願,把天然的同情衍為永遠不變的和洽,超出情欲、利害、竟爭和偶然之上。”

他又言:“且還需有始終不渝的決心。否則將太輕易。”一個人翻閱他的友人名錄將如看時鍾一般,愛與不愛仿如感到冷熱一般隨便。實利主義的人說,我們的情操是一種事實。他們的友誼契約是這樣訂的:“當我是你的朋友時,我是你的朋友;這是趁著意氣的事情,我不負任何責任。一天,也許是明朝,我會覺得你於我無異路人,那時我將告訴你。”無論何處,這種措辭總表示人們並不相愛不,不,絕對沒有條件,一朝結為朋友,便永遠是朋友了。倫理家會說:“怎麽。如果你的朋友做了惡事,下了獄,上了斷頭台,你還是愛他麽了”是啊……看那史當達所描寫的於利安的朋友,伏格((Fouque),不是一直送他上斷頭台麽?還有吉伯林 (Kipling )的那首《千人中的一人》的詩。

千人中之一人,蘇羅門說,會支撐我們勝於兄弟。

這樣的人,我們去尋訪罷,即是二十年也算不得苦,

如果能夠尋到,二十年的苦還是極微。

九百九十九人是沒決斷的,所見於我們的仍與世俗無異。

但千人中之一人卻愛他的朋友,即在大眾在朋友門前怒吼的時候。

禮物與歡樂,效勞與許願,··…我們決非交給他這些。

九百九十九人批判我們,依著我們的財富或光榮。

是啊……噢,我的兒子!如你能找到他,你可遠涉重洋不用膽怯,

因為千人中之一人會跳下水來救你,

會和你一同淹溺,如他救你不起。

如果你用了他的錢,他難得想起,

如果他用盡了你的,亦非為恨你,

明天他仍會到你家裏談天,沒有一些怨艾的語氣,

九百九十九個偽友,金啊銀啊,一天到晚掛在口邊,

但千人中之一人,決不把他所選的人給惡神做犧牲。

他的權利由你承受,你的過失由他擔負,

你的聲音是他的聲音,他的屋簷是你的住家。

不論他在別處有理無理,我願你,噢,我的兒子,將他維護。

九百九十九個俗人,見你倒運見你可笑即刻逃避,

但千人中之一人,和你一同退到絞台旁邊,也許還要往前。

這是一千個男人中的一個,.....亦是一千個女子中的一個,有沒有呢?我們且來辨別兩種情形:女人和女人的友誼,男人和女人的友誼。

女人之能互相成為朋友,是稍加觀察便可證明的。但可注意一點:青年女子的友誼往往是真正的激情,比著青年男子的友誼更多波折,而且對抗敵人的共謀性質與秘密協定的成分,也較男子友誼為多。所謂敵人是沒有一定的,往往是家庭;有時是另一組少女;有時是男子,她們常把所有的男子當作敵對的異族,認為全體女子應當聯合一致去對付。這種共謀為協助行為,我想是因為她們較弱之故,也因為長久以來被社會約束過嚴之故。十九世紀時,一個少女的最親切的思想,在家庭裏幾乎一些也不能說。她需要一個知己。巴爾紮克的《兩個少婦的回憶錄》即是一例。

如果結婚的結果很好,婚姻便把少女間的友誼斬斷了,至少在一時間內是如此。兩種同等強烈的情操是不能同時並存的。如果婚姻失敗,心腹者便重新擔任她的角色。共謀的事情又出現了,不複是對抗家庭而是對抗丈夫了。不少女子終生忠於反抗男子群的女子連鎖關係。這連鎖關係是堅固的,除非到了她們爭奪同一男子的關頭。[B] 眼見一個女友和自己也極願愛戀的男子過著幸福的生活時,若要能夠忍受而毫無妄念,真需要偉大的精神和對於自己的幸福確有自信才行。有些女子,當然因為情意終較為低弱之故,往往在這等情景中禁不住有立刻破壞他們,取而代之的念頭。這時候,她的追逐男子,已非為男子本身,而是為反抗另一個女人。這種情操的變幻,使女子在一個愛情作用並不占據如何重要位置的社會裏較易締結友誼[/B]。美國的情形便是如此。在美國,男子對於女子遠不如歐洲人那麽關切。愛的角逐在美國人生活中占著次要的位置,故女子們締結友誼的可能性較大。

如果是智識和心靈都有極高價值的女子,當然能夠締結美滿的友誼。拉斐德夫人和賽維尼夫人便是好例,她們中偶有爭論,亦不過為辯論兩者之間誰更愛誰的問題而已。賽維尼夫人的女兒,格裏南夫人,因此非常嫉妒。在一般情形中,家庭對於過分熱烈的友情總是妒忌的。這一也很易了解。朋友是一個與家庭敵對的心腹,不問這朋友是男性或女性。在結婚時女人使丈夫與朋友失和是屢見不鮮的事。隻是,如我們在論及婚姻問題時所說的那樣,有一種純粹男性典型的談話,隻吸引男人而幾乎使所有的女子感到厭倦,且這無異是對於友誼的奇特的播弄。自有戲劇作家以來,凡是做丈夫的能和妻子的情人發生友誼這一回事,總是諷刺的好題目。這是滑稽的麽?無疑的,在這兩個男人之間,比著情人與情婦之間,可談的東西較多。他們誠心相交,且情人與情婦的關係往往亦是因為有丈夫在麵前方才維係著的。一朝丈夫不願繼續擔任居間者的角色時,或出外遠行或竟離婚了時,一對情人的關係也立刻破滅了。

於是,我們便遇到難題了:男女之間的友誼是不是可能的?能否和男子間最美滿的友誼具有同樣的性質?一般的意見往往是否定的。人家說:在這等交際中怎會沒有性的成分?假如竟是沒有,難道女人(即是最不風騷的)不覺得多少受著男子的懾服麽?一個男子,若在女子旁邊過著友誼情境中所能有的自由生活而從不感到有何欲念,亦是反乎常態的事;在這等情形中,情欲的機能會自動發生作用。

且為了要征服女子之故,男人不真誠了。嫉妒的成分也滲入了;它把精神溝通所不可或缺的寧靜清明的心地擾亂了;友誼,需要信任,需要兩人的思想、回憶、希望之趨於一致。在愛情中,取悅之念替代了信任心。思想與回憶經過了狂亂與怯弱的熱情的滲濾。友誼生於安全、幽密與細膩熨貼之中;愛情則生存於強力、快感與恐怖之中。“朋友的失態,即情節重大亦易原諒,戀人的不貞,即事屬細微亦難寬恕。”友誼的價值在於自由自在的放任;愛情卻充滿著惴惴焉唯恐失其所愛的恐懼。誰會在狂熱的激情中顧慮到諒解、寬容與靈智的調和呢?唯有不愛或現已不愛的人才是如此。

關於這,人家很可拿實例來回答我們。在文學史上,在普通的曆史上,盡有男子之間的最純粹的友誼。不錯,但這些情形可以歸納到三種不完全的虛幻的類別中去。

第一類是弱者的雛形的愛,因為沒有勇氣,故逗留在情操圈內。普羅斯德著力描寫過這些缺乏強力的男子,被女人立刻本能地窺破了隱衷,相當敬重他們,讓他們和她作伴。對這般傳奇式的人,她們亦能說幾句溫柔的話,有若幹無邪的舉動。她們稱之為她們的朋友,但她們終於為了情人而犧牲他們。你們可以想起盧梭,姚貝 (Jourbet ) ,亞米哀(Amiel)等的女友。

有時,女子也可能是一個傳奇式的人;在這情形中,可以形成戀愛式的友誼。最顯著的例是雷加彌愛夫人(Mme Recamier)的曆史。但這些蒙上了愛的麵具的友誼亦是暗淡得可憐。

第二類是老年人想從友誼中尋求慰藉,因為他們已過了戀愛的年齡。老年是最適合男女締結友誼的時期。為什麽?因為他們那時已不複為男人或女人了。賣弄風情啊,嫉妒啊,於他們隻存留著若幹回憶與抽象的觀念而已。但這正足以使純粹精神的友誼具有多少惆悵難禁的韻味。

有時,兩個朋友中隻有一個是老年人;於是情形便困難了。但我們亦可懂得,在已退隱的曾經放浪過的青年們中間(如拜侖與曼蒲納夫人),在徹悟的老年人和少婦之間(如曼蒲納勳爵與維多利亞工後),很可有美滿的友誼。不過,兩人中年紀較長的一個,總不免感到對方太冷淡的苦痛。實在這種關係也不配稱為友誼,因為一方麵是可憐的戀愛,另一方麵是雖有感情卻很落寞。

在第三種周圈內,另有一種甜蜜而單調的情緒,即是那些過去的戀人,並未失和而從愛情轉變到友誼中去的。在一切男女友誼中,這一種是最自然的了。性的高潮已經平息,但回憶永遠保留著整個的結合,兩個人並非陌生的。過去的情操,使他們避免嫉妒與賣弄風情的可怕的後果;他們此刻可在另一方式中自由合作,以往的相互的認識更令他們超越尋常的友誼水準。但即在這等場合,我們認為,就是男女間的友誼是可能的話,亦含有與純粹友誼全然不同的騷亂的情操。

以上是倫理學家對於“雜有愛的成分的友誼”的攻擊。要為之辯護亦非不可能。以欲念去衡量男女關係實是非常狹隘的思想。男女間智識的交換不但是可能,甚至比男人與男人之間更易成功。歌德曾謂:“當一個少女愛學習,一個青年男子愛教授時,兩個青年的友誼是一件美事。”人家或者可以說,這處女的好奇心隻是一種潛意識的欲念化妝成智識。但又有什麽要緊,如果這欲念能使刺激思想,能消滅虛榮心!在男女之間,合作與欽佩,比著競爭更為自然。在這種結合中,女人可毫無痛苦地扮演她的二重角色,她給予男人種精神的力,一種勇氣,為男人在沒有女友時從來不能有的。

如果這樣的智識上的友誼,把兩個青年一直引向婚姻的路上,也許即是有熱情的力而無熱情的變幻的愛情了。共同的作業賦與夫婦生活以穩定的原素;它把危險的幻夢消滅了,使想象的活動變得有規律了,因為大家有了工作,空閑的時間便減少。我們曾描寫過,不少幸福的婚姻,事實上,在數年之後己變成了真正的友誼,凡友誼中最美的形式如尊敬,如精神溝通,都具備了。

即在結婚以外,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成為可靠的可貴的心腹也絕非不可能。但在他們之中,友誼永不會就此代替了愛情。英國小說家洛朗斯有一封寫給一個女子的奇怪的殘酷的信。這女子向他要求締結一種精神上的友誼,洛朗斯答道:“男女間的友誼,若要把它當作基本情操,則是不可能的......不,我不要你的友誼,在你尚未感到一種完全的情操,尚未感到你的兩種傾向(靈與肉的)融和一致的時候,我不要如你所有的友誼般那種局部的情操。”

洛朗斯說得有理,他的論題值得加以引申。我和他一樣相信,一種單純的友誼,靈智的或情感的,決不是女人生活中的基本情操。女人受到的肉體的影響,遠過於她們自己所想象的程度。凡她們在生理上愛好的人,在她們一生永遠占著首位,且在此愛人要求的時候,她一定能把精神友誼最完滿的男友為之犧牲。

一個女子最大的危險,莫過於令情感的友誼扮演性的角色,莫過於以賣弄風情的手段對待一個男友,把她的思想來隱蔽她的欲念。一個男子若聽任女子如是擺布,那是更危險。凡幸福的愛情中所有對於自己的確信,在此絕找不到。梵萊梨有言:“愛情的真價值,在能增強一個人全部的生命力。”純粹屬於靈的友誼,若實際上隻是愛的幻影時,反能減弱生命力。男子已迫近“愛的征服”,但猜透其不可能,故不禁懷疑自己,覺得自己無用。洛朗斯還說:“我拒絕此種微妙的友誼,因為它能損害我人格的完整。”

男女友誼這錯雜的問題至少可有兩種解決。第一種是友誼與愛情的混合,即男女間的關係是靈肉雙方的。第二種是各有均衡的性生活的男女友誼。這樣,已經獲得滿足的女子,不會再暗暗地把友誼轉向不完全的愛情方麵。洛朗斯又說:“要,就要完全的,整個的,不要這分裂的,虛偽的情操,所有的男子都憎厭這個,我亦如此。問題在於覓取你的完整的人格。惟如此,我和你的友誼才是可能,才有衷心的親切之感。”既然身為男子與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記了肉體的作用,始終是件瘋狂的行為。

 此刻我們隻要研究友誼的一種上層形式了,即是宗師與信徒的關係。剛才我們曾附帶提及,盡情的傾訴秘密不是常常可能的,因為友誼如愛情一般,主動的是人類,是容易犯過的。故人類中最幽密最深刻的分子往往傾向於沒有那麽脆弱的結合,傾向於一個無人格性的朋友,對於這樣的人,他才能更完滿更安全的信賴。

我們說過,為撫慰若幹痛苦與回憶起見,把那些痛苦與回憶“在社會生活中重新回複一下”是必要的。大多數的男女心中都有靈與肉的衝突。他們知道在社會的立場上不應該感到某種欲念,但事實上他們確感到了。人類靠著文明與社會,把可怕的天然力馴服了,但已給鎖住的惡魔尚在牢籠中怒吼,它們的動作使我們惶惑迷亂。我們口裏盡管背誦著法律,心裏終不大願意遵守。

不少男女,唯有在一個良心指導者的高尚的、無人格性的友誼中,方能找到他們所需要的超人的知己。對於那些沒有信仰的人,唯有醫生中一般對於他們的職業具有崇高的觀念之士能夠盡幾分力。醫生以毫無成見的客觀精神諦聽著一個人的懺悔,即駭
人聽聞的懺悔亦不能搖動他的客觀,使人能盡情傾訴也就靠著這一點。楊格(Jung)醫生曾謂:“我絕非說我們永遠不該批判那些向我們乞援的人的行為。但我要說的是,如果醫生要援助一個人,他首先應當從這個人的本來麵目上去觀察。”我可補充一句說,醫生,應當是一個藝術家而運用哲學家與小說家的方法去了解他的病人。一個偉大的醫生不但把肉體來治療精神,還把精神去治療肉體。他亦是一個真正的精神上的朋友。

對於某些讀者,小說家亦能成為不相識的朋友,使他們自己拯救自己。一個男子或女子自以為惡魔,他因想著自己感有那麽罪惡那麽非人的情操而自苦不已。突然,在讀著一部美妙的小說時,他發見和他相似的人物。他安慰了,平靜了;他不複孤獨了。他的情操“在社會生活上回複了”,因為另一個人也有他那種情操。托爾斯泰和史當達書中的主人翁援助了不知多少青年,使他們渡過難關。

有時,一個人把他思想的趨向,完全交付給一個他認為比他高強的人的思想。他表示傾折;他不願辯論了;那麽,他不獨得了一個朋友,且有了一個宗師。我可和你們談論此種情操,因為我曾把哲學家阿侖當作宗師。這是什麽意思呢?對於一切問題我都和他思想相同麽?絕然不是。我們熱情貫注的對象是不同的,而且在不少重要問題上我和他意見不一致。但我繼續受他思想的滋養,以好意的先見接受它的滋養。因為在一切對於主義的領悟中,有著信仰的成分。選擇你們思想上的宗師罷,但你一次選定之後,在駁斥他們之前,先當試著去了解他們。因為在精神友誼中如在別的友誼中一樣,沒有忠誠是不濟事的。

靠著忠誠,你能與偉大的心靈為伴,有如一個精神上的家庭。前天,人家和我講一個格勒諾勃爾(Grenoble)地方的一個木商,他是蒙丹的友人;他出外旅行時,從來不忘隨身帶著他的宗師的一冊書。我們也知道夏多勃裏安、史當達等死後的友人。不要猶疑,去培植這種親切的友誼罷,即是到狂熱的程度亦是無妨。偉大的心靈會帶你到一個崇高的境界,在那裏你將發現你心靈中最美最善的部分。為要和柏拉圖、柏斯格輩親接起見,最深沉的人亦卸下他們的麵具。誦讀一冊好書是不斷的對話,書講著,我們的靈魂答著。

有時,我們所選的宗師並非作家哲學家,而是一個行動者。在他周圍,環繞著一群在他命令之下工作著的朋友。這些工作上的友誼是美滿的;絲毫不涉嫉妒,因為大家目標相同。他們是幸福的,因為行動使友誼充實了,不令卑劣的情操有發展的機會。晚上,大家相聚,互相報告日間的成績。大家參與同一的希望;大家得分擔同樣的艱難。在軍官和工程師集團中,在李渥蒂(Lyautey)和羅斯福周圍,都可看到此種友誼。在此,“領袖”既不是以威力也不是以恐懼來統治;他在他的方式中亦是一個朋友,有時是很細膩的朋友,他是大家公認而且尊敬的倡一導者,是這美滿的友誼集團的中心。

以前我們說過要使一個廣大的社會得以生存,必得由它的原始細胞組成、這原始細胞先是夫婦,終而是家庭。在一個肉體中,不但有結膜的、上皮的纖維,且也有神經係的、更錯雜的、有相互連帶關係的細胞,同樣,我們的社會,應當看作首先是由家庭形成的,而這些家庭又相互連係起來,有些便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因了友誼或欽佩產生一種更錯雜的結合。這樣,在肉的愛情這緊張的關係之上,靈的愛更織上一層輕巧的緯,雖更纖弱,但人類社會非它不能生存。現在,你們也許能窺探到這愛慕與信任的美妙的組織了,它有忠誠的維護,它是整個文明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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