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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羅河的禮物

(2009-05-16 06:13:47) 下一個

走出機場海關時,依然睡眼惺鬆,陽光照在臉上,猝不及防而且強烈,一陣暈眩後,我知道我終於來到了埃及。

那是十二月的一個清晨,太陽升起在蔚藍天空中,繼續著它西去的旅程,滾燙而耀眼的光芒撒在無邊的沙漠上,就在這塊土地上奔流著眾河之父--尼羅河。每年定期的泛濫孕育了一個偉大的文明--古埃及文明。正如古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425?)在他的《曆史》中所說,埃及是尼羅河的禮物

以後的兩個星期裏,沿著這條河流我一步步走回五千年的歲月,來自消逝文明的震撼讓最初的暈眩始終如影相隨......    

 

開羅印象  

關於開羅,我的印象是支離破碎的. 正如這個城市本身就是支離破碎的一樣。

機場到市中心的巴士上,對照著旅遊指南和路邊廣告牌上的電話號碼,我重新認識了數字09“0。。。就是“5000”,誰想的到?好奇,埃及小學生做數學題是用叫阿拉伯數字的阿拉伯數字還是用不叫阿拉伯數字的阿拉伯數字?市區交通混亂,車門上吊著人的中巴與驢車僵持在路口互不相讓,湊熱鬧的群羊後麵,裝滿牛的卡車拚命按著喇叭。人行道上,騎駱駝的阿拉伯人和騎馬的努比亞人結伴而行,全不理會豪華巴士裏白發遊客的驚奇。人潮洶湧,就是路邊千篇一律的房子也擁擠不堪,偶爾開闊點的地方,不是清真寺就是政府部門,據說近四分之一的埃及人居住在開羅,難怪。

幽雅的開羅美國大學校園對麵,是MOGAMMA大樓,每天早上,18000位公務員排著長隊通過金屬探測儀,走向各自的辦公室,也算得是開羅一景。五樓移民廳負責簽證事宜,通過客人專用的入口時,警衛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帶爆炸物了嗎?當我恐怖分子啊!所有簽證事宜均由手工操作,厚厚的牛皮紙文件夾上貼著紅標簽,配著脫漆的木頭辦公桌,象極了八十年代國內的政府機構。工作人員大多長袍頭巾,永遠半夢半醒。對博物館裏收藏的書記員雕像的勤勞,懷疑,是在埃及嗎?

從住的太陽旅館到開羅火車站,地鐵最方便,薩達特(SADAT)站上,穆巴拉克(MUBARAK)站下,一位是遇刺的前總統,一位是在任的現總統,不經意間乘出一段埃及現代史。火車站前廣場上,擠滿中巴,身著阿拉伯長袍的司機高聲攬客,車間擠滿頭頂肩抗的小販和背著大包的旅遊者。隔街綠地上站著拉美西斯二世的花崗岩石像,背景是清真寺的巨大圓頂和高聳尖塔,爬上任何一個塔頂,都能看見藍色尼羅河和對岸的金字塔群。

粉紅色沙岩建造埃及博物館隻有兩層,卻收藏了100000件古埃及各個時期的文物。據說如果每件文物看一分鍾的話,看完全部需要九個月。且不論著名的皇家木乃伊館和圖坦哈蒙珍寶館,光那些走廊上的彩繪木棺,任何一件放在其它博物館裏都能變成鎮館之寶,但在這裏隻是堆在簡易的木架上,連說明都沒有。木棺的數量太多以至於我每次獨自經過時都提心掉膽,怕棺裏跳出來。累了,坐在異教法老埃赫那吞(AKHENATEN)石像下,邊啃三明治邊研究寫實的法老石像和他絕色皇後的未完成頭像,午飯吃的不寂寞。還有一樣不得不提的是海特西普蘇特女王的獅身人麵像--古埃及惟一戴長胡子的男裝女獅身人麵像。博物館裏跑上跑下了整整一天,心得隻有一個 :別來埃及!動輒四五千年的曆史和文化劈頭蓋臉壓下來,任最健談人緘默無語,任最善寫的人無從下筆。諺語說喝過尼羅河水的人會再回到埃及,那觸摸過法老石像和金棺的人,能不能再回到數千年前的法老大地?

十二月份,日落時間是下午五點整,那一時刻,整個開羅象被施了魔法般,除了餐館的所有店鋪都關了門,就是無處不在的出租車也早沒了蹤影,車水馬龍的街道眨眼間便如同沙漠般荒涼。遠遠近近阿訇呼喚祈禱的聲音與鴿群一起飛翔在城市上空。人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衝回家中,享受著漫長一天中的第一頓美食。要到晚上七點後,街上才會重新熱鬧起來,那時清真寺裏也開始了旋舞(SUFI DANCING--一種伊斯蘭宗教崇拜的儀式。舞者全為男性,不停旋轉中,雙手伸向天空,特製的三層長袍轉出絢麗的圓。一旁的伴奏者也是同樣的表情沉醉。穆斯林的齋月(RAMADAN),一年裏有一個月。

·哈利裏(KHAN EL KHALILI)市場實際上是幾條交錯的街巷,在穆斯林開羅區內。市場內店鋪林立,香料,香水瓶,紙莎草畫,貝督因長袍,真真假假的古董......應有盡有。最多的還是稱為AHWA的水煙館,鋸屑鋪地的店鋪裏散放著錫麵小桌和木椅,靠牆立著一排色彩濃豔而笨重的水煙筒(SHEESHA)。常見穿著雪白長袍的男人們圍成一圈下棋,煙筒中水的咕嚕聲綿綿不絕。用作水煙的煙草有兩種,浸過蜂蜜的和浸過蘋果汁的,甜甜香香反而蓋了煙草的本味。一直沒有試過水煙,不是因為少有女性涉足水煙館,實在是不習慣抽煙的方式,一人一口依次傳下去,擦都不擦一下。其次就是銀飾店,荷露斯之眼(避邪),安可(ANKH 生命)和聖甲蟲(複活)是項鏈,手鐲和戒指最常見的設計,也有完全仿法老的項鏈,累累一大串帶在胸前,有點埃及豔後的感覺。櫥窗裏銀製的貓頭女神巴斯特(BASTET,複仇和享樂女神)正向古董店裏的沙岩阿努比(ANUBIS,死神)拋媚眼,不知哪家店裏正放著阿拉伯音樂,尖銳女高音不斷重複著阿比比(我愛你)”......

絕不相同的文明,絕不相同的宗教,絕不相同的文字,還有絕不相同的人,開羅就象一麵巨大的鏡子,摔碎了,每片碎片都反映出一個曾經的或現存的世界。



走進金字塔 

我們五個人,來自四大洲,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金字塔--決定結伴而行。先是準備包車,二十到二十五埃磅;後來發現附近的公共汽車站有空調巴士,兩埃磅一人;等最後到了車站,但地人說還有二十五皮阿斯特(四分之一埃磅)的公共汽車,是大巴士,少窗沒門的那種。到站傻了眼,入口在哪裏?一路和我們閑聊,自稱為英語教師的人說不遠,要我們跟著他走。於是一場上演了百多年的戲開始了。他說金字塔門票二十埃鎊,很貴--我們一起點頭;出來旅行不容易,錢得省著點--同意;其實有另一個入口--是嗎?;不收門票--有免費午餐?他可以帶我們進去--謝謝;不過入口到塔很遠,沙漠裏很熱,最好騎馬或騎駱駝--快到主題了;他有朋友出租駱駝,可以便宜給我們--猶豫狀;我們是朋友嗎--有何關係?是朋友就跟我走,我隻幫朋友--感動;進金字塔裏還要另收四十埃鎊,我有朋友在裏麵可以免費--難不成晚餐也免費?入口很遠的,走兩個小時都走不到--剛還說不遠呢。其實最近入口就在前方二十米處,所有的入口都由旅遊警察查票。等終於擺脫他,大夥兒笑的肚痛,旅遊指南上說的真不錯,每個來金字塔的人,都會受到這份接待,連話的順序都不會變。質疑,他們真的是建起這古代奇跡的人的後裔嗎?騙了百年也該有點長進換點花樣吧。三個星期後,等我再來金字塔時,又碰到了英語教師在拉客。

在這塊叫做吉薩的高地上矗立著十座金字塔,其中胡夫金字塔(KHUFU)金字塔為世界上最大的金字塔,其次為他的兒子哈夫拉(KHAFRE)金字塔,在他們旁邊的是胡夫孫子孟卡烏拉(MENKAURE)的金字塔。至於那著名的獅身人麵像,大概是因為從上往下看的緣故,總覺得小得象隻貓。也許是從小看了太多照片和書的緣故吧,當我終於到了夢了千百次的金字塔腳下時,並沒有覺得有多麽的興奮,隻是有兩個願望,登上金字塔和走進金字塔。參觀完太陽船博物館後,我立即著手實現第一個願望,爬塔並不容易,一塊塊巨大的石塊有我肩膀那麽高,辛苦半天才爬了六七塊,照這個速度,明天晚上也到不了頂,難怪古埃及人說隻有蝸牛和鷹才能上金字塔頂呢。正要再接再厲做蝸牛時,下麵傳來喝叫聲,一看,差點沒摔下去,四五個警察正荷槍實彈的對著我呢,於是下去的比兔子還快。警察倒沒刁難,隻是告訴我現在嚴禁登塔,因為以前好多人失足摔死過。望著那黑黑的槍管,心有餘悸,萬一當時走火,我也不用失足了。此時才發現,繞塔一圈都圍著警戒線,偏我爬的地方因是在博物館前沒有設,讓我做了回漏網之魚。唉,爬了十多米也是爬了,自己安慰自己。

轉到塔的北麵,才十一點半,胡夫塔的入口就關閉了,要到下午一點才重開,於是準備吃午飯,這時才發現附近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出售,絕大多數人是跟團,車直接開到胡夫塔下,給個兩三個小時拍拍照就走,很少有象我們這樣逛一天的。最近的地方也就是高地下的小鎮,可是烈日之下走四十分鍾下去再花同樣時間上來,沒人願意。好在我帶了三根黃瓜和兩塊巧克力,法國女孩帶了幾張埃及大餅(PITA)。五個人一起分享僅有的一點食物後,美國的亞力克斯決定不進塔,40埃鎊太貴,不過他有ISIC卡可以打對折,於是幫我買好票,約好碰頭時間才去閑逛。

胡夫金字塔的入口在塔的北麵13.5米處,有後建的台階上去,附近的巨石坍塌,象被炮彈炸過一樣,回來後查了很多資料也沒搞清楚為什麽。入口處很狹窄,僅容一人進出,帶相機必須再付四十埃鎊,還必須回到塔側的售票處買,早說呢,大熱天爬上爬下的,結果是門口扔了一堆照相機。我的傻瓜機放在腰包裏沒被搜出來,但剛好電池用完,跑回太陽船博物館買電池換上,相機幹脆就不工作了。不過等我從金字塔裏出來後,相機又好了不說,以為用完的電池又用了一天,是不是這就是所謂金字塔的神奇力量?進入金字塔後,先是一條又窄又陡的通道,然後豁然開朗進入一條寬闊的走廊,天花板很高,看不清是外麵的巨石還是石板,走廊很陡,鋪著木板上打著防滑的木條,就是這樣走起來也很費勁,走廊盡頭便是用紅色阿斯旺花崗岩修築的國王墓室,西牆邊有一巨大的石棺,沒有木乃伊;東麵牆上有用象形文字寫的法老的詛咒。墓室內空氣新鮮,甚至能感到氣流的擾動,據考古學家說,墓室高處有兩個通風口。在國王墓室下麵是皇後墓室,要從一條甬道裏半蹲半走進去,很是累人。出來後坐在入口處的巨石上,異想天開,要是能在裏麵過夜該多好!

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在三塔之間遊蕩,從孟卡烏拉(MENKAURE)的金字塔處可以看到父子三塔的全部,這裏已是人跡稀少。有史以來,從大普林尼(PLINY THE ELDER50AD)到拿破倫(NAPOLEON),無數文人墨客,政客武夫留下無數的感慨,但最言簡意賅的莫過於世代居於金字塔邊的一個出租駱駝人所說的非常大,非常古老!。那天晚上當我們坐在太陽旅館的大廳裏交換參觀金字塔的感想時,一致同意它們非常大,非常古老

最大的金字塔數胡夫金字塔,最古老的卻數開羅以南二十五公裏處的塞加拉(SAQQARE)的左塞(ZOSER)階梯金字塔。左塞金字塔由漸小的六個正方形的穆斯塔巴(MASTABA)疊加而成,並首次用石頭代替泥磚作為建築材料,由當時平民出身的建築師伊姆荷太普(IMHOTEP)設計。左塞金字塔是世界上第一座大型石造建築,在它的基礎上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金字塔。伊姆荷太普因此被埃及人尊為建築師的保護神。那天從孟菲斯趕過去時烈日正當頭,一邊躲在金字塔前的停靈神殿裏享受蔭涼,一邊奇怪這更古老的神殿怎麽幸存下來,殿牆的中楣上裝飾著一排代表法老的蛇頭(URAEUS),正對著金字塔。眼前的塔分成六層,近五千年的風霜給了它懾人心魄的滄桑感,塔前左右各有一個祭壇,代表上下埃及。我坐在祭壇上拍了兩張照,奇怪的是沒有爆光,而在那之前和之後的照片都是好好的,當時照相機也工作正常,難不成真有法老的詛咒之說?最奇怪的是三個星期裏相機隻出過兩次問題,都和金字塔有關。左塞塔的北麵有個石製小室(SERDAB),對兩個小洞著看進去,差點魂飛魄散,法老左塞也正往外看呢。這個小室是為了法老的靈魂(KA)能夠與外界交流而設,裏麵放著法老真人尺寸的彩繪石像,不知道還真嚇一跳。小室後就是金字塔的入口,但不對外開放。

《金字塔銘文》中有這樣一句: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給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猶如拉(RA,太陽神)的眼睛一樣。在金字塔裏遊蕩了一天後,我們幾乎精疲力竭,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我和夥伴們一邊啃無花果,一邊等回城的車,落日正懸在金字塔塔尖,映著塔的棱線閃亮,就象撒向大地的太陽光芒。穆斯林的祈禱聲回蕩在遠處城市的上空。這條叫金字塔的大街一頭連著吉薩高地的沙漠,一頭通向千塔之城”--開羅。順著它,我們也許能來往於現在和未來,正如古代埃及人希望能來往於大地和天空一樣。    

 

底比斯--生命與死亡相望之地  

有這樣一個城市,當現在的大多數國都還未有人跡時,它已完成了國都的使命;有這樣一座城市,被分成兩部分,一半給生者,另一半給死者。這就是底比斯(THEBES),荷馬筆下的百門之都,現在的盧克索(LUXOR)。橫跨尼羅河兩岸,底比斯的右岸,也叫東岸,是當時古埃及的宗教、政治中心,有著皇宮和神廟,著名的就是卡納克(KARNAK)神廟和盧克索神廟。左岸,也叫西岸,是法老們死後的安息之地,以國王穀和皇後穀為代表。

我沒想到會在卡納克(KARNAK)神廟裏呆了整整一天。來埃及前,對於這個廟的概念隻是《尼羅河慘案》中的那一點點,象公羊頭的斯芬克斯,還有發生槍擊的柱廊大廳。真正置身其中,才發現哪裏是一個簡單的神廟,無數的高大的塔城和莊嚴的石像,無數精致的聖殿和入雲的方尖碑,在這長八百米寬一公裏半的地方,組成幾乎包括所有中王國和新王國時期的法老的立體《列王記》,確切說是整個古埃及興衰史的縮影。不想太詳細的描述卡納克神廟,對於有限的篇幅那將是一個挑戰,事實上它已經挑戰了數個世紀來的旅遊者。沿尼羅河邊綿延兩公裏的獅身人麵像;整快花崗岩製成的世界最大方尖碑;以不同神的形象出現的法老們石像;無名角落裏栩栩如生的浮雕動物;為愛情而在一夜之間建成的聖湖;炎熱正午在柱廊大廳裏的午餐;巨型圓柱上的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人手一本LP《埃及》的老年旅行團;為幸運繞巨型聖甲蟲不停轉圈的德國女孩;與兩個美國背包族的飆車;還有夕陽下染成金色的船帆,這一切構成了那天的卡納克,零散但真實。

去西岸的渡輪上,我遇見了那個波蘭人,當時就沒有記住他的名字。然後我們就一起租車遊西岸,他不善言辭,也可能是因為英文程度的問題,注意到他手中的旅行指南是波蘭文。走中東的路上遇到很多人,隻憑著一本本國語言的指南和幾句簡單英文就敢走天下,而且活的都挺好。在從國王穀徒步到海特西樸蘇特女王(HATSHEPSUT)廟的途中,他試圖教會我一些波蘭語,可惜當時正沉緬於阿拉伯文中,除了美麗這個他一再重複的詞外,其它的一概不記得了。也許正是因為和他的同行,以致每當我回想起底比斯西岸,耳邊總會響起肖邦的鋼琴曲。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時間和空間的錯亂。

隱藏於西岸群山中,有一個神秘的山穀,這裏酷熱幹旱,這裏沒有雷電風霜,就是雨也是十幾年不下一滴。寸草不生的崖壁間,六十多個墓室直鑿入山腹。這就是著名的國王穀。煩惱於無孔不入的盜墓賊,新王國時期(公元前12-16世紀)的法老們放棄了宏偉的金字塔,改葬進隱蔽狹小的墓室,但仍逃不脫被盜的命運,絕大多數墓室裏隻留下巨大的石棺和鮮豔的壁畫。圖坦哈蒙二世(TUTANKHAMUN II)墓(編號62)的發現堪稱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作為一個生於動亂年代,死時年僅十九歲的法老,本不能和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等偉大君王相提並論,但亂堆於他那小小墓室中的珍寶讓他的一夜間揚名四海。難怪當年負責考古的卡特評論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業績就是他死了並被埋葬了。

開羅的埃及博物館裏專門開了四個展室展覽著從著名的金麵具到人型棺,從貼心放置的綠鬆石何露斯之眼到雪花石膏花瓶等所有珍寶,當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那些珍寶時,感覺猶如重錐錘胸,然後就是目瞪口呆,周圍人的表情與我的驚人一致。圖坦哈蒙的木乃伊後被送回墓中享受永久的安息,希望川流不息的參觀者不能吵醒他。法老莫尼普塔(
MERNEPTAH)一直生活在他的父親拉美西斯二世的陰影裏,就是在他死後也是如此,墓(編號8)裏隻有一些褪了色的壁畫和一個巨大的石棺,主人早已渺無影蹤。棺蓋被高高架起,一向好奇心重的我總是要看一看,棺蓋內側雕了有羽翼的死亡女神像,翅膀一直伸到蓋的兩側,如果蓋上的話,石棺的主人便會在死亡女神的懷抱裏安眠,當時就有克製不住的欲望想進石棺去躺一躺,因為第一次見到死神被刻畫的這麽溫馨。


黃昏漫步在盧克索,東岸熙熙攘攘,滿是剛從郵輪上來的遊客,獅身人麵像大道在夕陽下發光;西岸卻寧靜空曠,群山寂寞不語如山裏無數的墓地。在地球的這個角落裏,生命和死亡如此和諧的相望,隻感歎自己是人世間的匆匆過客,不能行走於過去和未來之間。

   

 

航行在尼羅河上   

這種叫FELLUCA的帆船,是埃及最古老的交通工具,算下來也有五千多年的曆史了。起初造船用捆紮好的紙莎草和瀝青,加上一重亞麻布製成的帆,光靠風就能往來尼羅河中;後來換成更堅固的木料,添了船漿,於是船到了地中海沿岸;再後來,多了兩重帆,可以遠洋了,這時候駕船的就不隻是埃及人了......。世界航行史上,FELLUCA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和一般的努比亞人不同,船長托馬斯是個小個子,看起來很精明。在阿斯旺(ASWAN)的旅店裏,隻交談了幾句我就決定在他的帆船上度過未來的兩天兩夜,60埃磅包三餐的費用比別人高,但我信任他。出發那天,因為去阿布辛貝旅行的飛機延誤,我比約定的晚了近兩個小時才回到旅店,原以為收了定金的他會等不及先走,誰知一進大門就見到他的笑臉。船早已出發,約好在阿斯旺下遊的某個地方等待。托馬斯帶著我先坐車又步行,穿過大片椰棗林和塵土飛揚的村子,終於被一群小孩簇擁著到了河邊。那條漆成雪白的帆船正泊在岸邊,其形狀和國王穀古墓裏的壁畫上畫的沒什麽大不同。主甲板上鋪著阿拉伯地毯,散放了十幾個靠墊,可坐可躺十多個人,上方還有一個架子,拉上帆布就成了遮陽蓬,四周圍上幃幔,又變成流動的帳篷。前甲板船帆下麵是個小小的艙,堆雜務和燒飯用,後甲板上有櫓控製船的方向。踩著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了船,就這樣開始了尼羅河上的航行。

據說古埃及王國長約千裏,但寬不過30公裏。我相信,不是這樣,怎麽能老是遇到那一對瑞典小戀人呢?第一次在開羅的太陽旅館,然後是盧克索的火車站,現在又要同船遊尼羅河了。女孩一頭金發編成上百條小辮子,男孩的長發也編成上百條粗絨條,沒事時老拿根鉤針鉤碎發。三個挪威人正好相反,不分男女,一律寸頭。看起來隻有中澤賢和我這兩個東方人比較中庸,嚴格遵從男短發,女長發的傳統。船上連遊客帶船工再加船長正好十個人。

阿斯旺的尼羅河水比開羅的清,一天不同時候,呈現從碧藍到深綠不同的顏色。出乎意料,河上幾乎沒有什麽航運。我們的帆船天馬行空般在河中走著之字形,以充分借助風的動力。偶然一艘豪華郵輪駛過,遠去的機器聲反而襯得河上一片寂靜。河東岸有很多神廟廢墟,多建於亞曆山大大帝和托勒密王朝時期。其中最出名的當屬鱷魚神(SOBEK)和何露斯(HORUS)的共祭廟廓姆歐博廟(KOM OMBO),廟中有很多鱷魚木乃伊,鱷魚可是曾經的尼羅河霸王。從河中望去,高大的神廟石柱裝飾著河岸上的地平線,與之爭搶風光的是清真寺的尖塔圓頂和棗椰樹搖曳的長葉。

中澤賢的英文相當不錯,可能因為老在海外工作的緣故吧,相同的文化背景讓我們總是聊的多一點。相比於神廟古墓間的疲於奔命,船上的日子長而悠閑。拉幾個靠墊,半倚在船舷邊上,兩人一起研讀《埃及象形文字入門》,隻是有點不專心,好長時間也沒搞清那隻鴨子念RA還是LA。其他人打牌的打牌,敲鼓的敲鼓的都挺忙。書讀倦了便一轉身睡去。船工穆罕默德搗亂,故意駛近岸邊灌木叢,掛掉蓋著的遮陽帽不說,還撒了我一臉的細碎黃花,大叫謀殺,惹笑了一船人。再看中澤,拿著一卷魚線,正用午飯剩下的大餅(PITA)釣魚呢。這哪裏是釣魚,分明是送食上門,魚還不領情。為示鼓勵,我宣布由我負責燒晚飯,如果他能抓上一條魚來,話音甫畢,歡聲雷動。於是中澤拿出日本人的嚴肅勁,連著幾小時繞著甲板喂魚。近黃昏時,他在船尾叫我,衝了過去,哇,一條兩三斤重的鯰魚在甲板上掙紮,顧不得腥,撲上前去按著魚叫穆罕默德來幫忙。也不知有意無意,魚一挺身竟從他的手裏躍入水中,眼睜睜的,我們看著它遊入水草叢中不見了。剩下的幾個小時裏,我一直追著可憐的穆罕默德要魚,另一邊,中澤還在埋頭苦思讓魚再次上鉤的可能性。

黃昏,船泊西岸,幾百米外有座簡陋的清真寺,阿訇白袍白胡子,坐在寺前抽水煙。寺後便是漫漫黃沙。晚飯後,大半個月亮爬上樹梢,船長托馬斯拿出了他的努比亞鼓,咚咚鼓聲中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喚醒了我們靈魂深處叢林和荒野的回憶,不由自主,拉著手,唱著歌,我們在月光下狂舞,腳下塵土飛揚......。鼓聲,舞蹈和碎銀般閃著光的河水是尼羅河上第一夜的記憶。

醒來時天邊剛泛白,曉風料峭,披條毯子鑽出去,中澤賢早坐在船頭托腮發呆,相視一笑便坐下等日出,身旁船帆卷起,被繩固定在桅杆上,繩結的打法和金字塔邊出土的太陽船上的繩結打法一模一樣,隻是另一雙手已經灰飛煙滅了四千五百年。船夫們從村裏的清真寺祈禱回來,正在岸邊沙地上用餐,時值齋月,作為穆斯林的他們隻能在日落到日出這段時間裏進食喝水。

尼羅河上的日出短暫,不到一分鍾,滿河已是黃金般的燦爛,河心洲上的鷗鷺翻飛,遠遠的對岸有黑袍女子打水。船長正在前甲板上忙著煎蛋做早餐,船工穆罕默德收起幃幔時,瑞典男孩還蜷在睡袋裏,憨憨睡著象隻北極熊。一艘酷似阿加沙
·克裏斯蒂筆下的豪華郵輪緩緩駛過,甲板上遊客對著我們揮手,不約而同,我們緩緩舉起手中的熱茶致意,如在晚宴上般雍容,聽得到郵輪上的歡呼,看的見不斷的湧向甲板的人流,那一刻,我們是多少人羨慕和嫉妒的焦點,那一刻,我們感謝青春讓我們能忍受所有不便而換來在古老河流上的航行體驗。



拉美西斯大帝 

我久久凝視著那張臉,那張本應在三千多年前化為塵土的臉,無限感慨。幾綹用散沫花染成金黃色的頭發垂在額頭,柔和了那麵孔的鮮明輪廓;他的唇上還保持著平靜安詳的微笑,纖細修長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他靜靜地躺在那裏,象沉沉睡去一般。十個法老和皇後眾星拱月般圍著他。寂靜中,我聽見館裏抽濕機的嘶嘶聲。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慢慢地包裹了全身,驚歎,不安,敬畏,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我會在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見到他本人,拉美西斯二世(RAMESIS II),那個在位六十六年,一生南征北戰征服了努比亞的法老;那個與希泰(HITTITES)進行了二十多年的戰爭,簽定了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和平條約的法老;那個在《聖經》裏和先知摩西(MOSES)一起長大,經曆十災後終於放以色列人離去的法老;那個在數千《聖經》人物中,唯一一位至今能看到真正麵容的法老。

最初,拉美西斯葬在國王穀(第7號墓),盜墓者的猖決使得他的木乃伊在兩百年後,被祭司轉移到附近德爾巴哈裏(DEIR AL-BAHRI)峭壁上的笛穴裏,同他的父親西提一世(SETI I)和其他四十個法老及皇後一起度過了近三十個世紀。當被重發現時,身上隻有一卷紙莎草書。一八八一年在盧克索人真 誠的哀痛中,木乃伊被送往開羅博物館。一九七六年,因為感染真菌,拉美西斯被送往法國接受放射治療,法老有了第一本護照,職業欄中寫著:國王(已故)。

沿著尼羅河而上,在幾乎所有的神廟上裏,都刻著太陽之子,上下埃及之王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字,多的到了我這個象形文字盲能從眾多法老名字中一眼認出他來。他的巨大的粉色花崗岩石像躺在古都孟菲斯(MEMPHIS)的沙上,已看了千年的日落,他的獅身人麵像,半透明的雪花石膏讓嘴角的笑若隱若現。在底比斯東岸的卡納克神廟和西岸他的祭廟(RAMASSEUM)裏刻著當年和希泰人簽定的盟約《銀板之約》;在盧克索神廟24米高的塔門前,我撫摸著僅存頭部的石像,風從尼羅河上吹來,夕陽最後一縷光線在石像的眼睛裏跳躍,我長歎一聲,恨自己為什麽不生在他的時代。

最壯觀的莫過於阿布辛貝(ABU SIMBEL),整整一座山鑿出的神廟。除了機票,三個星期背包遊埃及和以色列總供花了不到六百美元,阿布辛貝(ABU SIMBEL)就占了一百。自從一九九七年,穆斯林極端份子在海特西樸蘇特女王廟 (DEIR AL-BAHRI)前屠殺了九十七名外國遊客後,埃及政府對遊客關閉了所有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的陸路交通。五個小時的往返飛機是唯一選擇。我們被直接從機場送往神廟檢票處,從那裏沿納賽爾湖(NASSER)走五分鍾後轉彎,一下就站在四座高達二十米的拉美西斯座像前,耳邊有人叫起來:真的好大耶!,是兩周來第一次聽到的中文,回頭,後麵那個台灣婦人正滿臉的驚奇。想象不出,當年來自非洲中部的商人沿河向北航行,遠遠望見那四座巨大的石像時是什麽感受?

走過巨大石像為柱的大廳,在山腹六十米處盡頭,拉美西斯和三位神坐在岩石上鑿出的寶座上,每年的222日拉美西斯即位日和1022日生日,第一縷曙光會穿過長長的大廳,照在神像上,人稱神秘之光。上世紀六十年代因修建阿斯旺水壩,神廟所在地將沉入湖底,全世界的考古學家和建築學家齊集一堂將整座山切割成巨大的石塊,編號後移往高地重建,甚至連周圍的環境都盡量複原,堪稱考古和建築史上一大事件,隻是神秘之光出現的日子晚了一天。神廟裏的廳室聖殿牆壁上滿是象形文字和巨大的浮雕,敘述著法老的豐功偉績。出廟,陽光強烈,躲在兩邊座像投下的陰影裏,赫然看到基座上還有真人尺寸的浮雕,都是拉美西斯的俘虜,一列白人,一列黑人。貼著浮雕試圖給自己找個位置,那一刻我甘心情願,做拉美西斯的俘虜。


旁邊規模較小的山是皇後諾弗雷塔麗(NEFERTARI)的祀廟,高大的入口在皇後和法老緊挨著的立像下顯的極為狹小。作為拉美西斯二世的五個皇後之一,諾弗雷塔麗生前想必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她的在底比斯皇後穀的墓和她的名字前綴一樣是全埃及最美麗的。墓裏每一寸地方都畫滿了精美的壁畫和《死者之書》,甚至連天花板上都滿是金色的星星,曆經三千多年,依然鮮豔奪目,似乎昨天才完工。是不是偉大的愛情都會跨越生死,如沙吉汗的泰姬陵,如拉美西斯的諾弗雷塔麗墓?

拉美西斯二世死後,強大繁榮的埃及開始迅速走向衰落。當公元391年,拜占廷(BYZANTINE)狄奧西多一世(THEODOSIUS I)下令關閉所有的廟宇,驅散掌握象形文字的僧侶時,象征古埃及王國生生不息的紙莎草花不再開放。在這片法老的大地上,來了古希臘人,來了古羅馬人,最後是阿拉伯人,新的文化在尼羅河邊紮下了根,隻是古埃及文明那氣勢磅礴、攝人心魄的神秘與輝煌已永不再。 

 

出埃及記

在黑夜沙漠公路上,冷風吹著我的頭發,
烤煙的溫暖氣息,散發在空氣中,

抬頭眺望遠方,我看見一點微弱燈火,

我的頭越來越沉重,視線慢慢的變得模糊,

我不得不停下來找個地方過夜。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r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從盧克索到赫爾噶達(HURGHADA)的路上,腦子裏一直回旋著老鷹樂隊(THE EAGLES) 的這首歌。那夜長途車上隻有我一個遊客,那夜埃及東部大沙漠空曠無比,天邊月已漸圓。

歡迎來加州旅館
多麽可愛的地方

多麽美麗的麵容

這裏有許多空房間

在一年的任何時候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ovely face
Any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真的有一家加州旅館,在紅海邊上的赫爾噶達。旅館二樓畫著隻巨大的貓頭,占了整整的一麵牆,貓眼灼灼,碧綠如尼羅河水,正對著我的房門。在旅館的留言簿上我寫下了唯一的中文留言:加州旅館是出埃及的起點。按說真正的起點應該是孟菲斯,隻是不知為什麽每當一想起《出埃及記》的故事,就想起《加州旅館》,二者本不相幹。是不是歌中的那一點微弱燈火,象征著生命中的耶路撒冷?是不是走了多年後,開始向往那許多的空房間,開始渴望永駐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聖經38),隻是誰是我的生命中的摩西。


到西奈(SINAI)半島尖端的沙姆沙伊赫(SHARM EL SHEIKH),快艇隻走了三個小時。當年以色列人出埃及地以後,滿了三個月的那一天,就來到西奈的曠野(聖經191)。在速度的變化裏,曆史走過了三千年。船過紅海,後是低垂圓月,前有熔金旭日,曆史和未來,我不知道更喜歡那一個。

橫穿西奈半島花了整整七個小時,簡陋的的巴士上很長時間裏隻有司機和我自己。窗外的景色顯示著這裏是地球上最荒涼的地方之一。車過著名的西奈山,我沒有下去,隻是望著那連綿不斷的荒山,想象耶和華是如何幻化成著荊棘叢中的火焰,將一個埃及王子變成奴隸們的先知;想象濃煙烈火中,摩西如何將兩塊神用指頭寫的石板帶下山來,從此摩西十戒流傳於世界......。此時車上有人要求放錄像,居然是成龍的粵語功夫片,配著阿拉伯字幕。大家津津有味的樣子,令滿懷思古之幽情的我啞然失笑。暮色降臨前,死海出現在路的左側,尼波山(MT.NEPO)升起在天邊。當年受罰的以色列人在曠野裏遊蕩了四年才進入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允諾的迦南境內。之前,一百二十歲的摩西死在尼波山上。

是夜十點,我走出了西奈,走進了耶路撒冷的燈火中。 

2002年8月18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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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lsrls08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真好! 羨慕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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