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基地長大。基地在四川的山裏,占著好幾個壩子(川人稱群山間的平地為壩子),每個壩子均有一個研究所,裏麵辦公室、居民樓、食堂、澡堂、服務社和學校應有盡有,儼然微型王國,各所間相隔遠的開車要兩個小時,走的都是僅容一車的山間公路,很多路段專為基地修建。
住著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叫鷹嘴崖的地方,在安縣境內,基地內稱為二所,這裏有著中國最大的風洞群,其中的低速風洞是亞洲最大世界第三。向北兩公裏的另一個壩子,是一所的所在地轅門壩,也有風洞深深地藏在山體中,再向北,便是北川了,當年紅軍長征曾從那裏經過,如果還要繼續走的話,做好爬雪山過草地到藏區的準備吧。
(圖:轅門壩的晨霧。去北川的路從兩山間穿過,左山為九頂山,右為馬鞍山)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偉大領袖一拍腦袋,全國人民便開始了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東北及沿海工業發達地區的重工軍工企業內遷,國防科工委的很多基地也是在那時候建立的。現在的人很難想象,在最荒僻的深山和沙漠裏,居然會集中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一批知識分子。當然犧牲是巨大的,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獻了青春獻子孫”,反映在後代身上,就是父母的智商極高,子女卻遠遠比不上城市長大的孩子。我一向認為,自己之所以笨,就是因為在基地呆的時間長了點,以至於現在想挽救都不成。
(圖:航天基地所在的鷹嘴崖,紅色磚牆內是基地,牆外是老鄉的田和墳,火箭紀念碑建在一塊從山上滾落的巨岩上,小時候,那塊巨岩是我們遊戲的地方)
不過做孩子的時候,日子總是快樂的,尤其在趕場天(趕集日),既看熱鬧也看新鮮,順便解饞。在基地之前,鷹嘴崖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就是永安鎮,背倚九頂山麵向蘇包河,又位於連接綿陽和藏區的重要商道上,集市自然成為周圍十裏八鄉最繁華的,別說,附近有哪個村鎮上有兩條石板街呢?又有哪一個村鎮有室內的戲台呢?有了基地後,永安鎮的場天就更熱鬧了,多了那麽多有錢的大學生(隻要頭發不白,老鄉們管基地人都叫大學生),當地物價都比其它地方高出不少,而且不愁賣。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基地極大地帶動了當地的經濟。
印象中,好象趕場天的獵人都是來自北川的呢,路遠,往往要走上大半夜才能趕上場,過了午,場就散了。羌人都是好獵手,黃鹿火狐手到擒來,肉自吃,獸皮賣了換鹽巴茶磚和火藥,我還見過賣黑熊皮的,要價三十元,簡直是天文數字,要知道那時一隻雞不過兩三元。如果趕場天前正好有新鮮獵物,一並帶來,最多的就是羽毛絢麗的野雉了,每次看見我都吵著要母親買,肉好吃不好吃其次,弄幾根長長的雉尾玩才有意思。
(圖:北川縣城自由市場)
核桃和板栗也是北川來的最好,都是野生的,山裏成片的長,果熟落地,過上兩個月,青皮和刺殼漚爛了,留下堅果,正好背了背簍撿來賣,味道比家種的還好。還有毛梨,就是野生的獼猴桃,藤蔓牽扯在山澗上,花開時香飄的很遠,果熟時會引來群猴,北川的山裏猴子不少,獼猴桃更多。不過無論核桃、板栗還是毛梨,即便漫山遍野,揀采的人也得有雙好腳板,否則,哭死都走不出山來。那時,我一直夢想著能夠去北川,住在核桃和板栗樹林裏,吃夠了才下山。
北川也有場天,物價低很多,但基地人很少去趕,因為實在是太遠了,就是騎車也得好幾個小時,乘車根本想都不用想,巴士壓根沒有,基地的車是用於公務的。某叔叔--基地裏的人,我不是叫某叔叔就是叫某阿姨--家裏孩子多,為省錢就隔三岔五騎車去北川趕場,有次買了一籃雞蛋和兩隻雞,車後座上已經堆了一堆東西了,便左車把掛蛋藍右車把掛公雞,倒也平衡,都快到家了,公路一個大下坡,平時少有人走,不知道那天怎麽回事,居然橫著五六個老鄉在散步,某叔叔刹車太急或者是根本就沒有刹車,反正最終弄了個雞飛蛋打,成為當日基地頭號新聞,甚至很多年後大家還津津樂道。
(圖:北川縣城自由市場)
(圖:北川縣城自由市場--土法製的紅糖)
除了趕場天外,能讓大家想起北川的,就是每年的深秋,如果某天早上起來,向西北方向一望,兩山埡口間的遠方,隱隱有一抹銀白,大家就說北川下雪了,冬天來了。北川積雪的山頂,幾乎是冬天唯一能看見雪的地方。因為四麵環山,壩子裏的氣候非常溫和,偶然飄點雪花,我們都樂得跟過節似的,堆雪人?做夢吧!我小時候的眾多夢想中就有堆雪人和看大海,想必在壩子裏長大的人都有過類似的想法。
(圖:北川縣城自由市場--典型的四川老農)
後來離開了二所,又離開了基地,自小就說著的北川終究成為了童年的一種印象,偶然想起,遙遠的比天邊的那抹銀白還遠,我認為我今生不可能去北川了,畢竟,那隻是深山中的一個小鎮,命中注定隻有落寞和孤寂,被世人遺忘,就象基地本身。然而在2004年春節,我決定辭職看世界的時候,突然有種渴望,想回基地看看,雖然成年以後我一直痛恨基地,發誓永不再見,我甚至都沒有回過四川,雖然一直能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麽會有那種渴望,但終於還是回去了,在離開二十二年後。
二十二年後,我再次看見了安縣依然不變的縣城大橋,看見了群鷹飛翔的鷹嘴崖,看見了兩條石板路還在但舊戲台已被拆毀的永安鎮。基地還在,甚至連主要的建築還保留著原樣,除了舊禮堂和我住過的樓。我爬上童年遊戲的巨岩,現在是航空航天紀念碑的底座,眺望西北方向的山埡口,遠處的群峰也還在,隻是沒有雪。我在到達基地第三天的中午登上了去北川的車,送我的是一群永安鎮的老鄉,他們依然記得當年那個個子高高的大學生--我的父親,和那個穿粉色衣服的小女孩--童年的我。去北川,我走向童年的夢。
(圖:羌族人的臘肉稱為老臘肉,用放養的山豬肉製成)
一小時後,車到了北川老縣城,和我預料的一樣,哪裏有什麽核桃林毛梨蔓滿地落果隨便揀的世外桃源?那些是在要走上一天兩天的深山裏才可能見到的。北川不過是壩子河邊的一個普通小鎮,俗氣的混凝土建築雜亂無章地擠成一團,唯一算的上景點的,是河上的鐵索橋了,但上遊山區濫砍濫伐導致的水土流失,最終也導致了當年清澈奔騰的急流,變成一汪混濁的死水,在人的力量下,北川甚至失去了天然的美麗。
(圖:唯一可稱為景點的就是這鐵索橋,當年橋下的急流已經不複存在,因為上遊水土流失嚴重)
過去趕場天才有的熱鬧和豐饒,現在幾乎天天都可以在北川的自由市場裏看到,值得一提的是臘肉,北川是羌族自治縣,羌人喜食也擅製臘肉,他們稱之為老臘肉,是用山豬肉做的,山豬不是野豬,而是自由放養的家豬,每天上山下河的自己找食吃,鍛煉的嘴尖毛長,猛一看還真象野豬。山豬肉做成的臘肉,味道非同尋常,就算對附近縣市也有臘肉的人來說,羌族老臘肉也是好禮物。我在北川買了一塊臘肉送給德陽的同學,驚喜著呐,說好久沒有吃了,不是沒錢,是沒時間去那裏買,自己開車也得四五個小時,還都是山路,真正的北川老臘肉在外麵是根本買不到的。
車站就在自由市場旁邊,我想了一分鍾,決定還是放棄住三元錢的房間以創造個人旅行史上最便宜住宿記錄的念頭,搭下班車去同在北川境內的猿王洞,那是一組高山溶洞群,至少還有點東西看看。我不知道如果留住一晚,我將如何的打發時間。說來前後一共在北川城裏呆了二十多分鍾,而我卻花了二十二年才走到這裏。無論如何,總算到了童年時想往的地方,也算是一種夢想的實現吧。在我回頭看北川最後一眼時,我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再來了,甚至,北川這個名字也不太可能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
(圖:北川老縣城建在河邊,四麵環山)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我在世界的另一邊再次聽見北川,居然是因為一場災難。十二日下午的強烈地震,讓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地名連同所有的回憶,全部浮現在眼前。汶川,和茂縣一起,合稱茂汶,當年茂汶的蘋果可是有名的很,基地每年都要拉上幾車回來做節禮,八十年代末,我去九寨溝時也在那裏吃過午飯,汶川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山間小鎮;成都、德陽、綿陽、安縣、永安鎮和基地,哪一個地方沒有眾多的故事和好壞摻雜的回憶?雖然現在的那裏我認識的人已經很少了;還有北川,幾分鍾之內,全城盡毀......。
對於依然在地獄裏掙紮的人們來說,我幫不了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所有的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祈禱,再就是捐款。
(在北美的人,可以直接捐款去加拿大紅十字會的“中國地震”特別帳號,捐款時有選項:
加拿大紅十字會)
2008年5月13日於蒙特利爾
羅浮山的梨花比桃花更美.
就著那抹銀白,聞著花香吃著山裏的果子,啥滋味...
我的圖片是UPLOAD到國內的BLOG上的,會不會是那邊流量高的時候,這邊就看不見?
今夜,我們都是四川人。都在為那個地方牽掛,為那裏的人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