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杯

有一些故事隻能永遠埋藏，有一些記憶卻讓人時常回味。這樣一個平靜的六月，思緒總是回到從前，那些漸行漸遠的日子。收束心神，那些彌漫的硝煙，那些激情的呐喊，竟越來越真切地回來，在眼前徘徊，在心底激蕩。這麽多年之後，是不是該把那份珍藏的記憶開啟，小心翼翼地，如同一壇塵封千年的美酒。

讓我們重回十七年前，那一場男人的戰爭，那一屆堪稱完美的世界杯。屬於那場戰爭的英雄皆已遠去，如同我曾經熟悉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片段。我不想去查閱任何史料，那些精確的數字和名字，又能說明什麽呢？我隻想讓記憶散開，讓它做一次最完美也許是最後的一次包容。也許值得震撼吧，那些靜夜裏深埋已久的珍珠，還是那樣璀璨，芬芳如昔。潺潺泉水，曆經十七年的流轉，還是那樣甘甜清冽。

那一場世界杯的激動人心，分組賽即已開始。我錯過了其中一場比分最懸殊的比賽，蘇聯隊以六比零血洗匈牙利隊。在一個小時的賽事剪輯中，大多數場麵都是蘇聯人如同水銀瀉地般的進攻。十一個人發起的衝鋒，竟然有排山倒海之勢，讓人莫名其妙地想起蘇聯紅軍解放匈牙利的場景。幾許豪邁，幾多殘忍。曾經的一代足球豪門，自此一掘不振，絕足世界杯，令人扼腕。誰又想得到，匈牙利人也曾是足球場上一支虎狼之師。最輝煌的時候，還曾打入世界杯決賽。隻可惜他們太恃勇好勝，場場汙衣血拚，到決賽之前已是傷殘滿營。決賽中雖二比零領先，最後反以二比三敗於陣容齊整的德國人之手。可歎的是在此前的小組賽上，匈牙利還以八比三的懸殊比分蹂躪過德國人。我經常想，匈牙利人身上，是不是還流淌著彪焊勇敢的匈奴人的血液呢？

另一場丹麥隊六比一勝烏拉圭的比賽，看的是重播。上半時結束前烏隊攻入一球，僅以一比二落後。我清楚地記得烏拉圭的首席射手入球後，沒有與隊友慶賀，而是馬上跑入網窩把球撿出來，奔向中場發球點。他這樣做，是為了為本隊贏得更多扳平的時間。由於事先已知道比分，我看到這個場麵唏噓不已。如果他知道下半場對手會連進四球，還會這樣做嗎？那一刻，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不屈的意誌和求勝的欲望。

其餘的大部分比賽，我則有幸看到直播。下午的那一場，經常四五個同黨逃課跑到一個某廠長公子哥家裏去看電視。或許因為年紀小，或許因為自家的電視是14寸的，那個18寸的電視看起來如此龐大，與電影寬銀幕無異，讓我們興奮不已。可惜逃課看的那些比賽大多沒什麽印象了，隻記得阿根廷對韓國隊的那場中一個經典場麵。當時韓國隊在進攻，後方半場的一個韓國後衛乘無人注意，突然一記直拳狠狠擊向馬拉多納麵門，頓時人仰馬翻。裁判們的注意力都在前場，誰都沒有看到這一幕，隻是湊巧被攝影機拍下來而已。韓國人這種為了勝利不擇手段的精神，實在是由來已久吧。

現在想來真是神奇，那一屆杯賽我竟正確地預測了冠亞軍和第三名。四強中唯一誤測的是蘇聯隊，主要是受了他們小組賽表現的蒙蔽：三戰三勝，淨勝九球。蘇聯隊和丹麥是那屆世界杯的兩匹黑馬，而黑馬通常是走不遠的。有人將這一現象歸納為經驗不足或者貝利的烏鴉嘴。在我看來，卻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此消彼長的調和，張弛有致的文武之道。為求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過早地狀態盡出。勝固可喜，卻已成強弩之末。這一方麵，最有心得的是德國隊。德國隊的風格是典型的實用主義，雖然他們因屢屢造馬而口碑不佳。他們從不追求多餘的進球，甚至放棄無關結局的比賽，從而為實質而關鍵的賽事贏得體力和運數。本次杯賽，德國人故伎重演。小組賽最後一場，德國隊盡譴替補，從而以零比二敗給鋒芒畢露的丹麥隊，同時如願地避開了強大的西班牙人。結果不可一世的丹麥人被西班牙人以五比一痛宰，鬥牛士一戰成名。這場勝利太痛快了，卻又是西班牙人本屆杯賽最後一場勝利。此後鬥牛士敗給比利時隊，再次讓世人跌碎眼鏡。我向來以為，歐洲紅魔徒有虛名。他們勉強進入八強後，比利時國王曾親自致電慰問，還天方夜談般地祝願能在半決賽看到他們的身影。最後的結果，卻被他不幸而言中。西班牙人的失利，多少有點讓我耿耿於懷。

最慘烈的比賽，則是巴西對法國的那場。我家雖實行晚上十點的宵禁，那一次我卻破天荒半夜兩點躡手躡腳爬起來看球。現在想來，媽媽一定是知道的，不過裝做睡著了而已。我卻賊心虛虛地把音量調得極低，不時看一眼父母緊閉的房門，生怕這場比賽隨時會終結。多少年以來，巴西其實是足球場上真正的王者。我預言他們敗給法國隊，其實多少出於一點天忌英才的悲劇意識吧。巴西隊的悲劇在下一屆世界杯上再次上演，敗給氣數未盡的阿根廷隊，分明是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的真實寫照。所以巴西隊在94年終於捧杯時，是讓所有人信服的。

而法國敗於德國隊的那場帶給我的苦痛，卻大大強於預測準確的得意。當時的法國隊也許是曆史上最強的法國隊吧。他們剛剛贏得歐洲杯，誌得意滿，準備再鑄輝煌。光是永遠帶著一臉迷人微笑的普拉蒂尼，就讓多少人對法國隊一見傾心呢？然而法國隊黯然離去，帶著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悲壯。對於平均年齡偏大的法國隊，這次的失敗相當於一個王朝的覆滅。那場比賽法國隊先失一球，然後是他們整場壓過半場的進攻和德國人滴水不漏的防守。一比零的比分維持到幾乎最後一分鍾，德國利用一次截斷發動了最後一擊。我至今還記得德國人攻入第二球前甚至有時間東張西望，最後在追兵趕來時把球輕鬆送入網窩。這一進球粉碎了法國人的夢想，也把我們幾顆年輕的心撕成無窮碎片。

我至今深信阿根廷隊的奪冠，隻是上帝要成就一個馬拉多納。這個壞小子在足球場上，天生就是完美的化身。為什麽要汲汲追問他的人格是否完美，品德是否高尚呢？我們的世界並不缺少紳士，但我們卻隻有一個馬拉多納，我們怎麽可以太苛求？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頭顱，可是浮光掠影之作？一座紀念碑矗立起來了，隻為紀念這來自天外的一擊。這不僅是一座實實在在的紀念碑，也是我們心中一座永恒的豐碑。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是，不管球是從什麽角度，以什麽力度飛來，隻要經他淩空一墊，就可以平平穩穩地送到正在奔跑的隊友身前，如同經過反複計算般精確無誤。隊友從來不需要回頭，甚至不需要調整奔跑的速度和步伐，因為球肯定出現在最舒服的位置。決賽中卡尼吉亞一劍封喉的一擊，一半的功勞難道不是老馬在兩名後衛夾擊中間不容發的傳球所致？

光芒掩抑於巨星光環下的英雄，又是何其之多？永遠微笑著的普拉蒂尼，是否依然出現在翩翩少女的夢裏？仰天長歎的蘇格拉底，是否讓你想起那個哲人的名字？彬彬有理的萊茵克爾，是否是足球場上唯一的紳士？痛失良機的濟科，是否也是你一生的夢魘？讓很多人至今耿耿於懷的是，那個可以扭轉乾坤的點球，教練為什麽要交給剛剛上場三分鍾，雙腳也許依然僵硬的濟科來罰？在那樣的比賽中罰失點球，肯定是球員一生的噩夢吧？而濟科在點球決勝中主動請纓並一蹴而就，我們看到的，又豈止是一種真正勇士的豪情。賽後巴西球迷把失利歸罪於濟科，真的是公平的嗎？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屆世界杯的點球成為幾乎所有巨星的宿命，委實匪夷所思。馬拉多納，普拉蒂尼，濟科，蘇格拉底，桑切斯……都是一些響徹世界杯的名字。還記得老馬罰球前抱起足球深情一吻的場麵嗎？可惜那一吻看來有些凝重，不禁讓觀眾揪起了心。而老馬果然失手，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而當阿根廷最終奪冠，回頭再看這一幕，不覺莞爾，這一吻竟成經典。

丹麥的英雄埃爾克耶爾雖今而在？此公的百米速度達到十秒三，即使在田徑場上，也是一名好手吧。還記得他中場帶球突進，射門前已將狂追的後衛拋離十多米。此等奇觀，怕是再難在足球場上重演。

風流雲散盡。今日的江湖已不再是我們熟悉的江湖了。不知不覺中，已遠離了足球。不僅遠離了球場，也遠離了屬於足球的熒屏。經年之後，恍惚間經常會有疑惑。那些歡笑，那些汗水，那些難以置信的快樂，真的是真實的麽？然後，就會有靜心的回憶，片刻的沉吟。當往事的烙印仍在，那一種會心的喜悅，那一種輕輕的闔首，仿佛某種私藏，無人懂得，無人知曉……

謹以此文紀念所有遠去的英雄以及一個曾經熱愛足球的少年的青蔥歲月。

 

未予

200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