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人書”開始 文/蔣元明
(2005-07-26 22:06:18)
下一個
今年國慶期間,我在書市上討價還價,花了十五元買了上下兩大本《蒙田隨筆全集》,還是精裝的珍藏本。蒙田,法國作家,以隨筆見長,我心儀已久。自己喜歡的書,還侃價侃到這麽便宜,覺得自己很合算,心裏非常滿足,以為是過節最大的收獲,勝過別人請吃魚翅、鮑魚。
其實,我家裏已有大小書櫃書架五六個,書房小,連窗戶兩邊也做成書架,陽台角上也擠一個。我辦公室還有四個裝得滿滿的書櫃。但我還是經常為沒地方放書發愁,有時就堆在書桌上,結果屢屢和愛收拾、整潔的妻子發生衝突。“女主內”,沒辦法,所以,每次搬家,每次換辦公室,我都有要清理出一兩麻袋書,或捐獻,或賣廢品,而且每次都要大發一頓感慨:要是這些書擱到我小時候,你就是給我金元寶也不換!
從“偷看”到“偷換”
我從小生活在山城重慶的農村,有山有水,有坡有田,就是沒書。那時候上學,農村的孩子每學期能按時交上三四元錢的書費、學雜費已是不錯的了。我父親在城裏做事,算工薪階層,雖然月薪二三十元,這就比大多數家裏靠“老母雞銀行”的同學強多了。偶爾一次開學時暫時手頭緊,母親就底氣很足地對我說:“告訴你們老師,就說等我爸爸關了餉就交錢!”可是,我們兄妹五個,要吃要穿要上學,老爸那點錢也就捉襟見肘了,隻在父親母親手裏流動,我們從來沒有零花錢一說,兜裏有一分錢也是一個驚喜。那時對書的渴望十分強烈,可除了學校發的語文算術課本外,就再也看不到第三本書了。小說買不起,連一兩毛錢的小人書也可望而不可及。
但鎮上有擺小人書攤的,什麽《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楊家將》,應有盡有,隻要你兜裏有點錢,盡管坐在那裏看好了。租金也便宜,厚的兩分錢一本,薄的一分錢。不過,看書的多是街上的小孩,農村的孩子幾乎沒有。我經常去光顧,隻是站在別的小孩旁邊“偷看”,還要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即使這樣,時間也不能長,得不時地換換地兒,不然會招來白眼,所以每本書都隻能是一知半解,這反而更勾起了“饞蟲”。
終於有一天,兜裏有了一分錢,我就氣昂昂地來到書攤,就像孔乙己排出幾文錢喝酒那樣神氣。眼睛在書架上掃了一遍,選了一本盡可能厚又不超過一分錢的書。交完錢,坐在那裏,坦然地一頁一頁地看起來。花了錢的書,看得很仔細,連人物的對話也是不能漏掉的。看完了,又從頭看一遍,不然就覺得虧了。但還是看完了,仍然舍不得還。正在那兒發愣,手臂被人捅了一下,側頭一看,是個小夥伴,眼裏閃著狡黠的目光,還眨巴眨巴幾下眼,然後迅速把手裏的書往我手裏一塞,將我手裏的書拿過去—啊,我一下就明白了:換書看!心裏止不住樂。這一換,等於白看一本書,多聰明啊!原來還有這等竅門,我怎麽沒想到。等我看完後,也這樣悄悄地運作,我可是大大地過了一把書癮!
從“偷換”到“交換”
當然,這都是我上初小時的勾當。到了高小,我就另辟蹊徑了。高小是在中心小學上的,學校大,街上的同學多,他們中有書的大有人在。先是借,後是交換,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用自己滾的鐵環之類的心愛之物,和同學調換小人書。有的同學對看過的東西並不太留戀,隻要你用他喜歡的東西去換,是容易得手的。有了兩三本書的資本之後,再用這些書去換書看,那就理直氣壯了。我瞄上了那些擁有成套三國、水滸的“大戶”同學,跟他們套近乎,不僅和他們一對一地換書看,而且還用張三的書去換李四的書,再用李四的換王五的,隻要打好時間差,別延誤了約定還的時間就行了。小孩之間,信譽很重要。這要求書在手裏停留的時間不能長,越快越好。
為了抓緊時間看,加上擋不住書中的誘惑,也出過漏子。記得有一次,剛換來一本《小西天》,傻唐僧以為見到如來佛祖了,忙著磕頭,孫悟空火眼金睛看出是妖怪變的……這等精彩,這等誘惑,我心裏還不貓抓似的。可上課沒時間看,下課十分鍾還要跑廁所,剛好有一堂體育課,我又站在第二排,不容易被老師發現,我就偷偷地從褲兜裏掏出書來,眼睛朝下瞄。開始還一邊看書,一邊用餘光防備老師,到後來被書裏情節所迷,就全進去了。突然,書不翼而飛,等我清醒過來,頭嗡地一聲大了:原來,書已到老師手裏。我腦子裏就剩下兩個字:完了!上課看小人書,壞學生一個,在老師眼裏的所有好印象全沒了,同學的書也完了,被老師沒收了,我怎麽還人家呀?……總之是一切都完蛋了!我沮喪到極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謝天謝地,下課後,體育老師總算開恩,念我是初犯,認錯態度又好,並發誓永不再犯,結果不但把書還給了我,還沒有向班主任告狀。
那個時候,我把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全用在這種書的交換上,且成效顯著,幾乎把三國、水滸、西遊、楊家將等等都看遍了,而且居然還積攢了一二十本書,那可是我的一筆巨大的財產啦!
從換書到撿書
到中學就有圖書館了,可以借到小說之類。《風橡樹》、《山鄉風雲錄》、《青春之歌》等等都是那時候看的。進了高中,書就更多了,但不到一年就“文化大革命”,圖書館被封了,除了“紅寶書”,就沒得看的。有一天,不知在學校的什麽地方撿到一本中醫的書,可能是紅衛兵“破四舊”抄回來的吧,雖然沒有小說有意思,但總是一本書呀,於是就看。開始有點硬著頭皮,後來覺得還有點意思,什麽望、聞、問、切啦,什麽實脈、滑脈啦,什麽清熱解毒啦,雖然一知半解,但儼然自己就懂醫了。晚上躺在床上給自己號脈,整天神經兮兮的,看誰都有病。後來我參軍到青海,正好在醫院,我多想去科室裏當個醫生護士,可偏偏分配我去炊事班當夥頭軍。我隻能偶爾經過病房時看看那些穿白大褂的,心裏羨慕死了。
後來,又不知從學校哪兒拾到一本拳書,好像叫《石頭拳》,有文有圖,一招一式都有。看了之後,覺得很有趣,幹脆自己照著練。幾個月,除了比劃這玩意兒,沒幹別的。那套拳是從左邊打到右邊,再從右邊打回左邊。功夫練得怎麽樣不知道,因為從沒和人交過手,但自我感覺好像“會武”似的。二十多年後我學太極拳,經老師一講,才知道那不過是個架子,離功夫還差十萬八千裏。
但不管怎麽說,這醫書、拳書陪伴我度過了那段亂世歲月,在逍遙中也還不太寂寞。隻可惜這兩本書不知什麽時候丟了。
從圖書館到書房
我真正放開看書是在上大學之後。走進南開大學的圖書館,我第一次感覺到什麽叫“寶庫”!那時,除了上課,我就去圖書館,讀完四大名著的原著,這才發現小人書真是“小兒科”。每天晚上圖書館裏都是燈火通明,去晚了就沒有座位;到點了管理人員得一再地催趕。我畢業後能在報社混碗飯吃,還混了個什麽作家頭銜,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南大圖書館。後來的人,不少對工農兵學員不屑一顧,以為都是些混混兒,甚至“白卷先生”,加以歧視,這是一種曆史的誤會。在那個年代,想讀書的是大有人在的。而後來大學盛行一時的“六十分萬歲”,倒是讓我惋惜。讀書多好,世界上還有比讀書更好的事嗎!如今,我五十多歲了,在黨校上課讀書,感覺真是好爽!學生時代,永遠是人生的黃金歲月。
當然更爽的是有一間自己的書房。這個夢直到2000年才真正實現了。如今,一有空,呆在自個的書房裏讀讀書,兩耳不聞窗外鬧哄哄,什麽愁啊煩啊都暫時滾一邊去了。2002年初,我出版了《怪味品書》,引起不少讀者的興趣;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選播後,收到上千封聽眾來信,都說有點意思,要和我切磋讀書體會。
我的體會是:喜歡讀書,你就不容易寂寞和孤獨,因為你有忠實的伴侶,它永遠不會背叛你,離開你;即使遭遇挫折和失敗,你也不會輕易絕望和倒下,因為你有精神靠山,它穩如泰嶽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