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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力康:我的舅舅李銳(下)

(2008-07-07 13:53:00) 下一個


李力康:我的舅舅李銳(下)



李力康

三、“大起大落”之根由 
 
自1958年初中央南寧會議之後,舅舅開始了長達21年的大起大落的坎坷經曆;同時國家也經曆了“大躍進”、“反右傾”、“文化大革命”等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的動蕩與劫難。在舅舅的獲罪、流刑、囚禁,家族的掛念、驚恐、擔憂,國家的深重災難中,我也由中學生、大學生,到參加工作,進入成年。這一切迫使我將舅舅的“出事”與國家的災難聯係起來作連貫的思考。因為導致這些災難的“運動”與“鬥爭”,都與廬山那件冤案相關聯。 ( http://www.tecn.cn )
最初我孤立地看待舅舅的“出事”,奇怪他為什麽一點也不顧及自己和家族的安危,以至於還想過:難道他不可以學一下寧武子嗎?(《論語》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智;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在用常情思維不得其解之後,我逐漸認識到,我隻有跳出家族的親情、榮辱、求安避禍的心態和視界,從事實出發,站在國家、曆史的角度去觀察、分析、認知舅舅,才能得到解答。 ( http://www.tecn.cn )
舅舅的“大起”是在1958年初南寧會議上,他在所謂的“廷試”中,中了“狀元”。
起因是1956年長江水利委員會負責人林一山發表文章,建議興建三峽大壩,主張趕快上馬,講了種種理由,並被毛主席接受。毛主席還發表詞作《水調歌頭》,豪邁地宣布—— ( http://www.tecn.cn )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可是在1958年1月中央南寧會議上討論三峽工程上馬問題時,毛主席聽說黨內高級幹部中還有個孤獨的堅決反對者——水電部副部長李銳。毛主席下令讓林一山、李銳到會,當麵辯論,人稱“禦前辯論”。林一山講了兩個小時,舅舅講了半個小時。毛主席說:“講了還不算”,讓兩人各寫一篇文章,第3天交卷。文章交上去,第3天晚上繼續開會時,毛主席大大表揚舅舅的文章寫得好,采納了舅舅的意見,無限期地將三峽工程擱置起來,還當場指著舅舅說:“你給我當秘書。我需要你這樣的秀才。”繼而又一再說“我們要有這樣的秀才”,“大家要注意培養秀才”。 ( http://www.tecn.cn )
在毛主席點名讓舅舅當秘書時,舅舅說:“我當不了。水電工作太忙了。”毛主席說:“當兼職的嘛!”事情就這樣定了。 ( http://www.tecn.cn )
會後,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祝賀舅舅說:“你是廷試中了狀元呀!”傳了開去,這就是“李銳廷試中狀元”的由來。 ( http://www.tecn.cn )
我媽媽聽了黨內傳達南寧會議精神的報告後,很激動地對我說:“今後你們孩子和我們大人一樣,都要向舅舅學習,要又紅又專。毛主席表揚他是秀才,是高級幹部又紅又專的一麵旗幟!” ( http://www.tecn.cn )
後來在1959年4月上海會議上,毛主席在講話中又多次提到舅舅——毛說他收到了李銳的“3封信”,“算是個好人”,“不要坐在後麵,坐到前麵來嘛!”“你怎麽隻給我骨頭吃,不給我肉吃呢?”還說,“我感謝你!共產黨感謝共產黨。”等等。會後有人跟舅舅開玩笑:“李銳呀,你真是紅得發紫了!” ( http://www.tecn.cn )
這些就是我所知的舅舅“大起”的若幹情況。大約可算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吧。
對於舅舅的“大起”人們有4個意外。
第一,李銳竟敢在“大躍進”已經風生水起的年代,尤其是在南寧會議上提反麵意見。
南寧會議是毛主席為大力推動“大躍進”而召開的。此前,約兩三年來,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各級領導在政治高壓和形勢驅使下,絕大多數都不得不定“高指標”,報“高成績”,浮誇、吹牛、講假話,對後果不負責任;凡如此,就屬正常、就是革命。而講真話、講科學、實事求是,強調對後果負責任,就不正常,就是“右傾、保守”,就要犯錯誤。政治風氣是“唱高調”,經濟建設就亂了套。周總理和陳雲認為這樣搞是冒進,這樣下去不行。從1956年開始,提出並采取措施反冒進。不料這就引起毛主席的嚴重不滿,於是就召開南寧會議批判周、陳。毛主席定性說:“反冒進是政治問題”,“是用毛澤東反毛澤東”。更當麵對周總理說:“你不是反冒進嗎?我是反反冒進!”抬出並表揚當時唱高調的柯慶施,幾乎動搖了周恩來的總理地位。會議氣氛緊張,周、陳一再檢討。最後毛主席終於達到繼續擴大、推動“大躍進”狂熱的目的。薄一波後來說南寧會議“是我們黨內的一個轉折。全局性的‘左’傾錯誤就是從這個時候發展起來的”。 ( http://www.tecn.cn )
在時代和黨內是這樣極“左”而又狂熱的背景下,毛主席又已經發表了要上三峽工程的《水調歌頭》,李銳還敢單槍匹馬頂風而上說:“反對!”對很多人來說確屬意外。但是對舅舅來說卻很正常。因為作為國家水電事業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他必須講真話,必須為決策的後果對國家、對民族負曆史的責任。至於個人的榮辱安危,他根本無暇顧及。試想,如果不是當時有李銳挺身反對,在“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到處餓死人的“大躍進”年代,真的讓三峽工程上了馬,工程會“爛尾”到什麽程度?會把國家拖到怎樣民窮財盡的地步?對後代子孫又會埋下多少“人或為魚鱉”的巨大隱患?單就此事而言,舅舅於國家民族,功莫大焉。 ( http://www.tecn.cn )
第二個意外是在“反反冒進”的南寧會議上毛主席居然采納了舅舅的反麵意見。
有人說這是因為毛主席愛才,李銳的文章寫得好;也有人說李銳是個“小人物”,采納“小人物”的意見無損於毛主席的光輝;如果換了個大人物來提反麵意見,情況就難說了。我想,毛主席愛才,在他眼中李銳是個“小人物”,這都是不錯的。但是,最重要的事實是毛主席對這個有才的“小人物”的反麵意見聽進去了,當即無限期推遲了三峽工程。試想如果不是舅舅的發言和答卷道理充分、依據真實、符合國情、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話,僅憑詞章文采,毛主席是絕不會對這曠世未有的工程決策作出根本性的改變的。我想,毛主席固然愛舅舅的文才、辯才,但在當時,可能更看中的是舅舅從實際出發,對複雜問題能緊緊抓住主要矛盾做遊刃有餘的剖析和把握的能力。這從後來毛主席用舅舅主要不是寫文章,而是要他深入實際、調查研究、反映情況,向舅舅“要肉吃”,得到佐證。 ( http://www.tecn.cn )
第三個意外是毛主席點名要舅舅給他當秘書,而舅舅卻推托不就。
這對很多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喜事,舅舅卻推托說:“我當不了。水電工作太忙了。”在旁人看來,舅舅的這種表態,似乎不好理解。其實對舅舅來說一切都很直白,沒什麽不好理解的。他到南寧參加“廷辯”、“廷試”隻有一個目的,就是阻止三峽工程上馬。目的達到了,他就盡到了責任,就當下心安了。當然,對舅舅來說,毛主席如此賞識他、表揚他、當場點名要他當秘書,也屬意外。但舅舅本性是個要做事的人,不是一個“汲汲於富貴,戚戚於貧賤”的人,所以他無意借助“毛主席秘書”的身份去升官。他一則留戀水電事業,二則深知自己講真話、不趨避的秉性難以做好毛主席的秘書工作,所以才有這樣的表態。所以當周小舟恭喜他“中狀元”時,他會脫口而出:“不然。我會碰鬼的。”“碰鬼”是湖南土話,意即會惹禍,會出問題。 ( http://www.tecn.cn )
第四個意外是舅舅說“碰鬼”竟一語成讖。從說這句話到廬山落難,時隔僅一年半。
舅舅在廬山獲“罪”,下山之後被批鬥、定“罪”,於1960年5月流放到北大荒勞改,當時正值大饑荒時代。超強度的持續的“連軸轉”體力勞動,惡劣的生活條件、饑餓、浮腫、疾病,幾乎讓他葬身荒原。幸得田家英、李富春相救,於1961年底回到北京,等待甄別和分配工作。在這段時間我和舅舅常有接觸,自然不可避免要談到廬山。 ( http://www.tecn.cn )
我曾問他:“你當時可不可以不說話?”
舅舅說:“生產力遭破壞,全國性的饑荒。一個人對國家、社會總要有點責任感嘛!在這樣重要的曆史關頭,人人都不講真話,誰對國家、民族負責任呢?” ( http://www.tecn.cn )
我問:“你出頭講話,對自己的後果有沒有預料?”
他說:“我知道我或早或晚會出事,有這個預料。當初周小舟恭喜我‘中狀元’,我就說過‘我會碰鬼的’。”
我問:“你的動機固然是好的,但是動機和效果應該統一。你不管自己的後果,可在全局上就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 ( http://www.tecn.cn )
“這次會議本來就是要反‘左’糾偏的。如果能把這個初衷貫徹下去就好了。可是沒料到,結果適得其反,又反過來批右。” ( http://www.tecn.cn )
舅舅接著說:“我現在是深為自責的。這倒不是自己如何倒黴,我自責的是在國家、在全局上由本來的反‘左’逆轉為反右,形勢越搞越壞,而引起這種逆轉的因由有我一份。所以對這個全局性的後果,我有一種負罪感。” ( http://www.tecn.cn )
我問:“既然原來就是要反‘左’,你們的意見也是反‘左’,不是對了嗎?毛主席就聽不出你們的好意嗎?提對了怎麽還錯了,又變成反右?” ( http://www.tecn.cn )
我是個學理工的,當時入黨兩年多,涉世不深,真是搞不懂這裏含有一種什麽邏輯。
“這有很深的政治原因,很複雜……” 舅舅說:“同樣一句話,就看是誰來講了……你也不必多問了。”
當時舅舅在京是等待甄別的“戴罪”之身,又受到嚴格的紀律約束,他不讓我多問,我也不好深究。
“這樣說來,你並不知深淺。又怎麽可以輕易地講話呢?”我又回到老問題上。
“你不知道,毛在上海會議上點過我的名,嫌我膽子小,他說‘李銳就是不敢講話’;他還說明朝有個海瑞是抬著棺材給嘉靖皇帝上書的。是他讓我們講話的。當初我對三峽工程的不同看法,他也能夠采納。況且廬山會議之初是‘神仙會’,氣氛輕鬆,‘白天出氣,晚上看戲’,要求暢所欲言。凡此種種,都是當時誤以為可以講話的條件。當然這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心情輕鬆不起來。我和田家英在含鄱口對了一幅成聯:‘四麵江山來眼底,萬家憂樂上心頭’。當時全國饑荒那麽嚴重,生產力完全被破壞,經濟麵臨崩潰,即使沒有上邊那些認為可以講話的條件,當時的我也是一定會講話的。為什麽?總是希望中央、希望毛能把情況看清楚,把問題理清楚,能下決心把反‘左’搞得更徹底。” ( http://www.tecn.cn )
“是了”,我說:“這就是我媽媽常對我說的,在政治上你是一片真誠,一派天真,完全不識利害,不保本。”
舅舅當時就不高興了。他斬釘截鐵地說:“什麽叫不識利害?在重要的曆史關頭,做人總要有責任感,要對曆史負責。我不讚成凡事保全自己的想法。” ( http://www.tecn.cn )
舅舅把話說得如此明白,我當時就知道,他在廬山落難是不可避免的。他永遠也不會學寧武子。
在廬山會議上,為了保護田家英、胡喬木,舅舅把本是田家英私下說的他調離崗位時將對毛主席進言三條:“一是不要像斯大林那樣,生前獨斷專行,百年之後有人作秘密報告;二是不要聽不得批評;三是不要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主動兜攬過來,說這是他李銳自己的意見,是他李銳說的,與田家英無關,是別人聽誤會了,這事應完全由他李銳負責。這樣就大大加重了自己的罪名和徹底惹惱了毛主席,卻僥幸保得田家英、胡喬木過關。這件事體現舅舅李銳為顧全大局、保護同誌,有“主動下地獄”的舍己精神。 ( http://www.tecn.cn )
1966年5月,在陳伯達、江青、戚本禹的迫害下,田家英自殺身亡。“文革”中,項目組到舅舅當時流放地安徽磨子潭外調,要舅舅檢舉揭發胡喬木、吳冷西與田家英的問題。出人意料的是,基於對田、胡、吳的了解和對毛主席身邊人物的了解,舅舅“講真話、不講假話”的秉性又再次起作用,他居然把矛頭指向當時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正是紅得發紫、大權在握的陳伯達。他對項目人員表示他不認為胡、吳有什麽問題,他說:“毛主席身邊最危險的人物是陳伯達!”舅舅寧肯自己“罪上加罪”也要保護同誌,也要把他心目中禍國殃民的佞臣揭發出來。果然,他因此又惹惱了陳伯達,再次引火燒身,招來“秦城8年”的牢獄之災。 ( http://www.tecn.cn )
1979年初,他平反複出重當水電部副部長不久,一天媽媽很憂心地告訴我:“你舅舅剛上任,到基層去考察,見到下級單位掛著‘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標準像,他大光其火,批評人家搞個人迷信,讓人家立即摘下來。你看他好大的膽子!”媽媽說:“你在北京,要規勸他一下。” ( http://www.tecn.cn )
受媽媽之托,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舅舅事情的原委,舅舅似乎早就知道是我媽媽的意思,頓時就冒火了。他說—— ( http://www.tecn.cn )
是啊!我是讓他們立即給我摘下來!不對嗎?為什麽現在還搞個人迷信?我們黨和國家吃這個虧還小嗎?“大躍進”餓死的人還少嗎?“文化大革命”的教訓還不慘痛嗎?真是豈有此理!再搞個人迷信,我們又要重蹈覆轍! ( http://www.tecn.cn )
我說:“我媽媽也是反對搞個人迷信的。但是中國的事不能那麽急。你剛剛平反,她隻是希望你凡事謹慎一些。” ( http://www.tecn.cn )
舅舅說——
謹慎什麽?個人迷信、個人崇拜是原則問題,不能容忍。經過文化大革命,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應該走向正常。毛講的‘六不怕’(1959年4月上海會議上毛主席要求全黨“解放思想”,“不要怕鬼”。再三強調:戴機會主義帽子、撤職、開除黨籍、老婆離婚、坐牢、槍斃,這6項都不要怕。後來被合稱“六不怕”—作者注),我實踐了5個,隻差砍頭槍斃了。我不相信會為這事槍斃我。時代必須前進,不能倒退。 ( http://www.tecn.cn )
這就是舅舅李銳平反複出之初的言行心態。由此可以看出,經曆20年的生死磨難,劫後餘生,舅舅李銳依然故我。 ( http://www.tecn.cn )
回顧舅舅這21年大起大落的坎坷經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以事實為根據作具體分析,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舅舅的“大起”也好,“大落”也罷,表象不同,根由卻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把自己完全交給國家,他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準則,總是把國家利益放在高於一切的地位上,他對國家、民族、社會、曆史有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在需要他維護國家利益的關頭,他是奮不顧身的。我媽媽說得對,在這種時候他是個“不保本的人”。隻有把握了這一點,才能真正認識舅舅;而他一生中太多的“意外”,也就不難理解了。 ( http://www.tecn.cn )

四、平反複出與時俱進

舅舅平反複出之後,仍以他的責任感、使命感積極參與當代中國的政治生活,使他在國內乃至國際上有很高的知名度。如人們熟知的—— ( http://www.tecn.cn )
一片孤忠,始終堅持反對三峽工程上馬。國家決策之時,舅舅奔走呼號,心勞力竭。及至三峽工程“木已成舟”,於2004年5月他還上書胡錦濤、溫家寶,轉呈35位專家聯署的建議書,提醒中央注意防範庫區的淤積和注意河穀兩岸山體穩定等問題。為國為民,他長懷千載之憂。 ( http://www.tecn.cn )
出版成名之作《廬山會議實錄》。舅舅以史家之筆記錄了1959年那次對當代中國政治經濟影響至深,為文化大革命10年動亂埋下禍根的廬山會議的始末,彌補了黨史空白,向全黨、向世人如實揭示了在這場曠世奇冤的殘酷政治鬥爭中黨內最高層及領袖人物的態度和表現,客觀地、深刻地反映出個人迷信的淫威,個人淩駕於黨中央集體之上,對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毒害及其恐怖惡劣的影響。 ( http://www.tecn.cn )
關於對這次廬山會議的感想,舅舅曾多次對我說——
我覺得悲哀、失望。我們這樣一個大黨,在這樣重要的曆史關頭,整個中央委員會,除了幾個人挨整的當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是大寂寞,大悲哀…… ( http://www.tecn.cn )
說到這裏,有必要講講《廬山會議實錄》的由來。當時的廬山會議沒有錄像、沒有錄音、沒有記錄。幸虧舅舅在一個黑皮本子上做了詳細記錄。舅舅平反後在歸還他的東西時,惟獨不見了這個筆記本。舅舅立即向上反映:“你們去查陳伯達專案,應當是陳伯達拿走了。”果然,陳伯達很識貨,是他拿走了這個筆記本。取回了這個筆記本,舅舅才有可能寫出《廬山會議實錄》。這個筆記本最終被中央存檔,成了佐證這段黨史的孤本。由於有了舅舅,才有這個孤本,這也是我黨的幸事。 ( http://www.tecn.cn )
深刻認識我黨曆史上最難改的錯誤就是“左”,並強烈堅持反“左”。不僅是在思想理論上、方針政策上、輿論時政上,舅舅都會旗幟鮮明地公開自己的見解。早在1987年,舅舅發覺有人抬出“左”王搞活動,想讓“左王”當中央總書記時,立即直接上書趙紫陽、鄧小平,僅隔3~4天時間,鄧小平就拍板撤銷“左王”的一切職務。這不僅是大快人心,更重要的是使中國避免了一場嚴重的政治災難。人們不難設想,如果真讓“左王”上台,改革開放肯定半途而廢,反攻倒算之後,中國又要回到極“左”時代,人民就真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人民和曆史應當感謝鄧小平。而向鄧小平寫報告痛陳利害的,正是我的舅舅李銳。從這一點上講,舅舅又一次立下曆史功勳。 ( http://www.tecn.cn )
飽經滄桑,是知名的毛澤東研究專家,對當代中國有深刻了解。舅舅以黨內的改革開放促進者的立場,擁護“以人為本”、“科學發展觀”、“構建和諧社會”的治國方針;不斷為完善我黨的領導向中央進言,希望認真總結汲取我黨執政以來的曆史經驗教訓,強調民主、科學、法治與市場經濟的重要。他歡呼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經濟建設取得的成就、人民生活、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的提高;他熱切希望再加快政治體製改革的步伐,使中國早日實現民富國強,完成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凡此種種,他這種與時俱進的時代精神和主張,不僅表現了老一輩革命家對國家民族的責任感、使命感、前瞻性,也代表了當代人民大眾的心聲。 ( http://www.tecn.cn )
在秦城8年的囚禁之中,寫了後來轟動政壇詩壇的《龍膽紫集》。“秦城8年”是繼北大荒勞改之後對李銳的又一次慘痛打擊,但是他沒有消沉和自棄。他以堅強的意誌在獄中堅持鍛煉身體,在鬥室之中堅持跑步。他更擔心的是在長囚之中因與世隔絕而導致腦力衰退。他想起王若飛從國民黨獄中放出來,把懷表說成“鍋蓋”的事,鍛煉腦力就成了他在獄中最緊急的要務。思維活動的增加和長囚中的無言獨坐,深入思考,他又有很多情感、認知、回憶,成為創作的衝動。可是一直苦於獄中禁用紙筆,不能嚐願。一次跌傷,他有了棉簽和擦傷口用的龍膽紫藥水。他是個有心人,靈光一現,他發覺棉簽當筆、龍膽紫當墨,不是可以在獄中可讀的馬列著作的空白行間寫字嗎?於是日積月累,心織筆耕,和著血淚寫下“謳歌革命、回憶生平”的400多首抒懷、言誌、詠物、記事、懷人、思辨的詩詞。這就是《龍膽紫集》的由來。 ( http://www.tecn.cn )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論詩時,有“根、苗、華、實”四者的比喻。他說寫詩所本的原則和應達到的境界當是“根情、苗言、華聲、實義”,這樣才是好詩。舅舅的詩詞是做到了的,他“胸中血耿耿”,以真誠熾烈的情感、凝煉生動的語言、融情合仄的聲韻,將自己以身許國的大義情懷和著血淚,或錐心刺骨滴瀝而出,或澎湃於胸噴湧而出,使讀者心靈震撼,為之激奮、感動、落淚。 ( http://www.tecn.cn )
在《楚辭·惜頌》篇中,屈原說:“惜頌以致湣兮,發憤以抒情。”
屈原放逐而賦《離騷》,舅舅因囚而寫《龍膽紫集》,二者非常相似,都是因愛國憂時進諍言而蒙冤落難,進而“發憤以抒情”的。 ( http://www.tecn.cn )
《龍膽紫集》的讀者多矣!好評如潮。我以為趙樸老的《臨江仙·題<龍膽紫集>》是最高明、最貼切的。該詞文字優美,語帶雙關將寫景、寓事、抒情及評價詩人等巧妙地融為一體—— ( http://www.tecn.cn )
不識廬山真麵目,幾多幽穀晴峰。隻緣身在此山中。峰頭剛一唱,穀底墜千重。
度盡劫波才不減,詩心鐵壁能通。莫將此道比雕蟲。血凝龍膽紫,花發象牙紅。
豪無疑問,《龍膽紫集》無論是思想性、藝術性和時代意義等等,諸多方麵都具有極高的成就。有讀者評它為“崢嶸詩國”裏的“突兀奇峰”,我以為毫不為過。《龍膽紫集》必將在詩壇上永放瑰麗的光彩。 ( http://www.tecn.cn )
感謝舅舅在1990年書贈我“秦城舊句”(即《龍膽紫集》)中的一首七絕《駱駝》——
氣宇軒昂闊步前,風沙做伴到終年。一生負重征途遠,辛苦甘嚐豈怨言。
這既是舅舅自己的詠物言誌,也是對我的鞭策與教育。

五、大德微言

在商量如何慶祝舅舅91歲大壽時,我和大表妹唐承安(我姨媽的長女)一致認為舅舅的一生可以概括為:“無畏無私參國政,先憂後樂度平生”。我想這就是李銳其人之大觀也。這也就是舅舅成為受人愛戴的政治人物、公眾人物、知名人物的主要原因。 ( http://www.tecn.cn )
然而“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舅舅也是有缺點的。李普叔叔是我父親早年的戰友,也是與舅舅有70年友誼的戰友與知己,他在賀舅舅“米壽”的文章中指出舅舅的缺點,包括:“相當驕傲”、“有意無意把‘傲上’看作一種美德”、處事意氣,每每“因小失大”還自我得意,等等。我覺得都是“有的放矢”的中肯之 言,我都讚成。 ( http://www.tecn.cn )
可以說凡是驕傲的人,一般均有所恃。陳獨秀是舅舅敬仰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偉大的革命家、政治家、學問家和偉大的愛國者。他的可恃者多矣。因為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痛恨當時軍閥統治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存在種種專製、愚昧、落後和醜惡現象,一時又不能實現自己救國救民的理想,義憤所激,這個偉大人物就曾發表過錯誤的過激言論,遭到輿論的強烈譴責。李大釗也發表文章批評陳獨秀的錯誤,但他指出陳的錯誤是源自“愛之深”與“恨之切”。陳獨秀本也是個鐵骨錚錚“相當驕傲”之人,但他通過自省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同時陳獨秀又是個充滿豪氣的坦蕩之人,他接受李大釗的批評,主動登門對李大釗說:“我要做個向真理投降的英雄!”這樣,兩個偉人的手握到一起,真理又回到陳獨秀的手中。陳獨秀的形象就更加光輝和高大了。 ( http://www.tecn.cn )
舅舅作為一個以身許國的愛國者,知名的革命前輩與公眾政治人物,深愛我們的國家和黨;他感情熾烈、性格剛強,又“相當驕傲”;如果因為主觀要求過急,脫離客觀現實而出現類似陳獨秀當年的錯誤,是完全可能的。倘如是,因為李銳的特殊地位,廣泛影響,就會對國家、社會、乃至舅舅本身造成危害,這是人們不願意看到的。 ( http://www.tecn.cn )
1979年初,舅舅平反複出之後,姨媽曾囑咐我“提醒舅舅,防止驕傲”。我曾鬥膽送他一幅自擬的本來是用於自勉的對聯—— ( http://www.tecn.cn )
萬古真言謙受益,一生安慰思無邪。
因為我的毛筆字不好,這兩句話是寫在一張便簽上的。我說:“‘一生安慰思無邪’您是做到了的;而‘萬古真言謙受益’還請舅舅多多思量。” ( http://www.tecn.cn )
舅舅當時似乎並沒以為忤,沒有發脾氣。他沈吟片刻後說:“此聯平仄對仗是可以的。”再沒有其他的話。
舅舅是有大道德、大智慧的人,當然是“瑕不掩瑜”。既如此,為何我還要說上述這許多話?因為“心所謂危”,我愛舅舅就不能不說。舅舅知我心哉! ( http://www.tecn.cn )

六、幸福晚年

在慶祝舅舅80大壽時,舅舅曾說:“我這一生大致可等分為四個時期:頭20年求學,第二個20年革命,第三個20年坐牢,第四個20年就是現在,是平生最快樂的時期。”他親切地拍著舅媽張玉珍的肩頭繼續說:“第一我有個好老婆啊!沒有玉珍的照顧,我活不到今天。做夢也沒想到能活80歲!第二,我現在是暢所欲言,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 http://www.tecn.cn )
人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舅舅在平反複出之後能遇上舅媽張玉珍,就真是有了後福。
舅媽張玉珍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副廳級老幹部,出身於陝北米脂一個貧苦的石匠之家。套句老話是“根正苗紅”。在文化大革命中她冒險救助、掩護了很多遭難的老幹部。舅舅平反複職之後,人們給他介紹了很多對象,舅舅說他選中舅媽張玉珍,就是看中她優秀的政治品質和善良心地。事實證明,舅舅的眼光是不錯的。 ( http://www.tecn.cn )
舅媽有很高的政治素養、很深的閱曆和很強的分析問題、處理問題的能力。她的經曆與舅舅不同,惟其如此,她比舅舅更接近基層、更接近實際,有更多的機會從不同的角度、渠道了解國情、民情。這樣就使得她對很多問題的分析、判斷能適時地為舅舅提供對比和參照。這對於舅舅是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和非常有益的。猶如一個完整的自動控製係統,不能一味地隻有正反饋信息,還必須有全麵信息的對比、認知機製,尤其是必須有負反饋信息的提供和采納機製一樣。有這樣一個賢內助陪伴舅舅,舅舅真是有大福了。 ( http://www.tecn.cn )
舅媽善良、賢惠,加之早年有過醫護方麵的經驗,所以對舅舅的飲食、起居、冷暖,關懷得無微不至。舅舅每天所有要吃的藥都是她按日、按次、按量分包,按時讓舅舅服下;舅舅吃水果都由她削皮切塊(或剝皮分瓣)用盤盛好插上牙簽送到舅舅手邊;每頓飯都讓舅舅吃得舒服、合口味而有營養;舅舅的客人多,她都熱情招待、得體安排,使舅舅和客人高興。至於舅舅生病住院,更是由她日夜護理寸步不離,必到實在支撐不住才由她的孩子替她做短暫的值守;她心細如發,舅舅自己尚無感覺,她就發現舅舅心動過緩,逼著舅舅立即檢查,結果當時就被醫院留下,很快就安上了起搏器。如今舅媽自己也是77歲高齡,身體也不好。由於她深愛舅舅,近30年來她為舅舅付出的辛勞、傾注的情感和心血,是無人能及,有口皆碑的。這就是舅舅健康、長壽的保障。 ( http://www.tecn.cn )
從慶祝舅舅80大壽至今又過去了11年。舅舅在舅媽的精心嗬護下,身體、精神非常健旺。90多歲的人,鶴發童顏,思維敏捷,談吐幽默機智;讀書看報,手不釋卷,伏案工作,筆耕不輟;堅持天天遊泳,興致來時下圍棋可與我們晚輩車輪戰而無倦意;終日賓客如雲,大家眾星捧月,高談闊論,意氣飛揚;更常與眾詩友千裏唱和,飲酒高會,登高作賦,吟賞煙霞。實實地應了一句老話:“是真名士自風流”。舅舅是真快樂、真瀟灑。 ( http://www.tecn.cn )
舅舅的幸福、快樂,與時代、國家緊密相聯。時代在前進,國家在走向民主富強。相信在慶祝舅舅百歲壽辰之時,舅舅、舅媽將會迎來更大的幸福與快樂。 ( http://www.tecn.cn )

附:此文刊發時,李銳老做完心髒搭支架手術,寄來詩歌3首。
搭支架有感
李銳
雖安起搏器回生,
依舊心中不太平。
妙手又將支架搭,
仍留老驥續爭鳴。
2008年4月28日,在北京醫院做搭支架手術,於手術台上吟得此絕。感謝錢院長和各位大夫,尤其是主治大夫何青主任和特來參加手術的阜外醫院高院長。 ( http://www.tecn.cn )
2003年86歲時,做起搏器手術,曾吟得兩首絕句贈主刀的兩位大夫:
妙手自回春,一刀救我心。
從今放膽活,能不感恩深。

燈台無影動刀搶,不讓華佗獨擅場。
妙手仁心今日見,老夫喜得壽而康。

本文發表於《領導者》(雙月刊)2008/4月號,總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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