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6月23日 什邡
許南山﹕沒有淚水的哭泣(全文)
——四川地震災區見聞錄
今天我們來到什邡,走訪了湔底、洛水受災最嚴重的學校。在湔底中學門外,我們看到一個簡單的靈堂,上麵貼滿遇難孩子生前的生活照,一張張笑臉、一朵朵花。從前,我總認為用花朵來形容笑容很俗氣,但今天一看到這些孩子的麵容,便本能地將他們與鮮花聯想在一起。他們都離開了人間,隻有一個個歡笑的靈魂仍在開放。
我們在靈位前合什默哀了一分鐘,才慢慢細看每一張笑臉。他都那麼美麗、那麼活潑,像天使一樣,你怎能想像他們已經不在人間?一位站在靈位前的家長走到我們麵前,指?一位男孩照片,幽幽地對我們說,他才13歲,離開家之前還好好的,可是上學幾分鐘就沒有了。她一次又一次複述?剛才講的話,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同行的誌願者告訴我,這些家長一整天一整天地徘徊在這靈位前,有人來就上前指?自己的孩子向人述說。我發現,這些家長的眼裏已經沒有淚,像乾枯的泉眼失去靈光。一個多月了,他們的淚水已經乾枯,隻能哭在心中。沒有淚水的哭泣,更讓人感到揪心。
我們為孩子們上香,讓裊裊的青煙帶去我們的哀思和默禱。
我們到校門外,看?校舍廢墟,還有一座沒有倒塌的電教樓。從西寧調來的特警駐守在門口,不讓我們進入廢墟。但這位敦厚的特警好像理解我們的心情,指?對麵的一座民居,說你們到樓上看吧,可以看清整個災場。在災難麵前,執行公務的特警也變得很有人情味。
家長們指?廢墟激憤地說,那是豆腐渣工程,與旁邊那座沒有倒塌的電教樓,是不同的建築商修建的。沒到災區前,我們已經看了很多報道,所以,我們非常理解家長們的反應。兩座緊挨?的樓,一邊倒了,一邊還矗立?,這說明什麼?一個如此強烈的對比,正好印證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天災可怕,人禍更可怕。
此時此刻,我更明白了「天地良心」的含義。如果我們的教學樓質量經得起考驗,那些與工程有關的人經得起良心的拷問,有那麼多的孩子成為地震的冤魂嗎?
再看看那些欲哭無淚的家長,看看他們乾枯的眼,看看那些花朵般開放的笑臉,我再一次感受到「良心」二字的分量。
天地可以不仁,但人心不能無情。一己的私利,斷送的何止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扼殺的還有一個個生者的靈魂。
黑色的房子
他的名字叫鄺健龍。
在湔底的帳篷學校裏,我留意到這個小孩。課間休息的時候,別的孩子都在玩耍,但他卻拿起掃把在掃地。等他掃完地後,我跟他閒聊起來。我問起地震發生時的情?,他不假思索地講起當時的情景。
地震當天,他正在三樓教室上課。突然,教室悶晃起來,像篩子一樣,到處是煙塵。同學們驚慌地往外跑,一個孩子從三樓跳了下去,老師抱?跑不動的學生往窗外的農地扔,他則和大部分的同學沿?樓梯往下跑。人太多,又擠,有人從人堆裏飛出去。他跑下樓時,看到一個同學被跌下的瓦礫砸死,腦袋被砸扁;另一個同學的手被砸傷,露出森森的手骨……
一個五年級的學生,在那驚心動魄的時刻,經歷了誰也不願經歷的恐懼,看到了這個年齡不該看到的死亡場麵。
我問他,你現在還怕嗎?他說,怕。怕發大水,怕震動。
在我沒跟這個男孩談話的時候,來自南京的心理輔導誌願者便跟我講過災區小孩的恐懼心理,一些孩子在下大雨時,會躲在被窩裏發抖,說要發大水了;有的則不敢經過樓房,甚至連車輛經過也會驚慌。他們的心脆弱得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一位誌願者還告訴我,孩子們都不願到學校來。平時,他們玩耍的時候跟往常沒有差別,但一叫他們到學校來,就躲得遠遠的,即便是帳篷學校也不願意來。有一天,因為下雨,帳篷裏的一塊紙板跌下來,所有的學生都驚惶失措地往外跑,帳篷內一下子狼藉一片。
我眼前的這個孩子也跟其他的同學一樣,有類似的心理症狀。
他在講述自己的經歷時,完全沒有停頓,麵部沒有繪聲繪色的神態。好像他在心裏已講述了無數次,可以倒背如流地述說。我不知道這場災難在他心裏留下了多少陰影,但可以肯定地說,像許許多多的災區孩子一樣,他的童年已改變了顏色。我感到,一場災難令這個孩子提早告別了童年,變得成熟了。
我注意到一個共同的現象,當孩子們畫房子的時候,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黑。這一個共同的心象,凝結?一個解不開的恐怖心結。地震在這些幼小的心靈中留下的黑洞,隻有靠人間的愛心去照亮,所以,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希望大家都為災區孩子的心靈重建多出一分力。
老師的內傷
四川大地震,在那危難關頭,出現了置學生於不顧的範美忠「範跑跑」,但也出現不少為救學生而犧牲自己生命的老師。他們的事?,大家都從新聞中見得多了。我不想在這裏復述,也不想評論範美忠的行為,因為,事後站在道德高地去俯視他人的行為,並不代表我們自己就比別人高尚。人在生死一刻的反應,誰也無法預知和假設。地震給人們心靈上帶來的創痛,是我們外人無法想像的。記得那天在聚源中學,我們想問一個老師地震時的情?,她說,我已不想再回憶那一刻。她在刻意忘記,但事實上,她都忘不了。我知道,有許多老師至今陷於深深的自責中。
在湔底的帳篷學校,一個老師道出了她的夢魘。地震的時候,她和孩子們跑出了教室,就在逃出生天的那一刻,一道牆倒下來,她眼睜睜地看?兩個孩子被壓在牆下。她奔到牆邊,使盡全身的力量搬牆,可是牆動也不動。兩個孩子死了,她的心則由此而產生強烈的內疚感。她說,有時回到家,打開門,感覺兩個孩子就站在家裏;聽收音機或MP3,也會聽到他們的聲音。兩個孩子的影子總是在她眼前浮現。
在聚源中學,復課的那一天,一個年輕的老師在點名時,看見班上少了很多人,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哭,她感到痛苦,而且深深自責。在死去的同學中,有一個是她喜歡的女孩。她常常夢見她,有一天,她夢到自己與女孩走在學校的操場上,他們談呀談呀,談了很多話。在談話的過程中,她意識到女孩已經死了。這時,女孩說她要走了,老師感到自己的臉愈來愈白、呼吸急促。這時,女孩給了她一個紙盒,裏麵有一包用報紙包上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女孩的一張生活照。女孩子把這張她自己最喜歡的照片,送給了老師便走了。老師大哭,醒來後才知是一場夢。就在這天早晨,老師在街頭遇到女孩的媽媽,她的媽媽交給老師一個紙盒,正是她夢中見到的那一個,而且裏麵用報紙包的也是同一張照片……
老師陷於自責中。
她說,很多人應該有機會跑出來的。她後悔自己當時叫學生按學校守則上教的方法,躲在書桌下。她幽幽地說,很多人應該活的,卻沒活下來……
我不知道「範跑跑」聽到這些老師自責的話語時,自己心裏會怎麼想?他還可以那麼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嗎?一個有責任心和良知的老師,是不會隻慶幸自己活下來,並為自己的生存找很多冠冕堂皇理由的。
人,要活得坦然,就是要於心無愧。所以,我非常理解這些老師的自責之心。災難,在他們心中留下了另一道難以醫治的傷口。
今天,我和廢墟下重生的孩子在一起
6月24日 重災區都江堰
今天我們來到聚源中學,與廢墟中救出來的孩子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既歡快又傷感的上午。
這是聚源中學復課的日子,可是來上課的學生並不多,我估計隻有二、三百人。在這次地震災難中,該校有1200多學生被埋,老師告訴我們說有200多學生遇難,但也有人說死亡學生達700多。死者已矣、無復為生,我們能做的是盡力救助生者,重建他們的心靈。我們被安排替九年級二班的70多名同學作心理輔導。在聚源中學校園內,我們巧遇來自唐山的心理輔導誌願者,心理治療師曲建英告訴我說,唐山發生大地震後,由於當時的條件所限,缺乏災後的心靈重建,有很多人至今生活在心靈的黑洞中,每逢7‧28地震周年日的前後,或下大雨等,就會出現驚恐之類的症狀。心靈的創傷是看不見、摸不?的,所以我們不能讓唐山大地震的後遺症,再發生在我們的孩子身上。我們都為了一個共同的使命來到這裏。
我們所輔導的九年級﹙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初三﹚二班,是由地震前5個班的倖存學生組合而成。這次地震的遇難數字太讓人震驚了,比如原初三‧七班有61人,隻剩下了9人。當我坐在他們中間,看?那一張張笑臉時,心裏竟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慨,這些從廢墟中被救出來的孩子,都曾經接過死亡帖,而此時他們的笑臉多麼像一朵朵鮮花呀,好像從來沒有經歷過災難的孩子一樣活潑!我看到了一種生命的歡欣,但我又強烈地意識到他們心底裏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有同學告訴我說,還是害怕,尤其是餘震的時候,而且很想念死去的同學,好像他們還沒走。我們離地獄是那麼遠,又那麼近;同樣,我們離亡靈那麼遠,又是這麼近。
大家圍坐在一個教室裏,展開心理遊戲活動,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漂亮而文靜的小女孩,她高高興興地看?被抽中的同學做房子模型,不時與身邊的同學交談,像我們平時看到的無憂無慮女生一樣可愛。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大方地說叫「向利」。在交流中,我才知道,她是第一個從廢墟中救出來的學生。她告訴我,當時,被一個同學壓在身上,完全不能動彈,但她還是叫同學保持體力,沒有感到害怕。麵對一個如此勇敢的女孩子,我好像看到了一種生命的動力,便問她可不可以為香港的孩子寫幾句話,她說可以,而且欣然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封短信。節錄如後︰「經歷了5‧12地震過後,我們都應該珍惜生命!對於我們倖存者來說比死去的朋友更幸福!雖然埋在廢墟中的時候,誰也沒有放棄生命,誰也不想放棄,可是生命的脆弱讓人難以想像!5月12日我們所有的師生都收到了死亡的邀請函!我希望所有的朋友都珍惜友誼、親情!」我為她有健康的心態而感欣慰,也祝福她有美好的明天。在遊戲的「重建家園」環節,要選幾位「村長」,好些孩子都彼此推讓,我說你也做「村長」吧,她大方地舉起手,高高興興地與組員做起新家園的模型,整個活動中她都表現得很投入。
到了做個別輔導的時候,我看到她從外進入教室時麵有淚痕,我問其他的同學,向利怎麼了?一個同學說,她想念死去的好朋友了。我想,哭吧,讓她哭,哭也是紓導情緒的一種方式。等她稍為平靜的時候,我到她的身邊,問她是不是想同學了,她點點頭。這時,我看見她的桌上放?一本日記本,我問她在寫什麼,她說是日記,我問可以看看嗎?她又點點頭說,可以,並把日記交給我看。這是災後一個月才開始寫的日記,篇數不是很多。我快速看完了多篇日記,自己的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流,因為我看到了一顆痛苦的心。
徵得她的同意,我摘錄如下,讓大家也來讀一讀她的心聲。
「今天已經離那場災難日很遠了!我從鄭州回來了,回到了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在鄭州我表現的﹙得﹚很堅強,但是這都是我裝得﹙的﹚!我真的﹙得﹚有那麼堅強嗎?沒有!沒有!那倒塌的學校,同學惜﹙昔﹚日的嘻﹙嬉﹚戲!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我怎麼會笑的﹙得﹚出來!死了!死了!死了很多同學。都沒有了。都沒有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罪,幹嘛要這樣對他們!他們沒有錯!別人說我是幸運的!我聽得多刺耳!為什麼要說我是幸運的!為什麼死去的同學就不幸運!為什麼!電視上在說再建家園,讓我們堅強!那隻是片麵之詞!我的心永遠也建不起來了!我想走!」
「都這麼久了……今天剛剛離那場噩夢一個月。在這一個月,我始終不願提起這枝筆。我知道這枝筆普﹙譜﹚出的「五弦譜」會是一曲悲傷的旋律。隻有孤獨與黑暗。拿起這枝筆似乎手托千斤……在這首曲子裏,我希望也不會再有歡笑,有的是迷離的雙眼。
一個月了!同學們你們走好!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5月12日讓我們班上失去那麼多鮮活的生命!感覺同學們好像在集體自殺!」
「同學們都去了,身邊變得好孤單!同學們,你們去了哪一個國度!回來吧!求你們。離開了我們可不好玩!求求你們!我向利是從來不求人的!這是第一次求了啦!拜託!」
日記還有好幾篇,但我不想再摘錄出來。從這些文字中,你看到什麼?你看,她用了多少感嘆號,不管是該用句號,還是用問號的地方,她都用了鐵槌一樣沉重的符號,真是一字一句都那麼沉重,而且後麵的字都寫得很大很潦草,可想她當時的心有多麼沉、多麼亂。
我們的心理治療師黃曉紅也看了她的日記,並對她作了深入的輔導。但是我們都知道,這心靈的重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需要我們長期的幫助。我心中暗暗說,向利,我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今天,草草記下這些文字,也想請大家記住有一個叫向利的女孩子,以及她周圍的同學,並伸出你溫暖的手,撫慰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徹底擺脫災難的陰影,健康快樂地成長,真正成為不會枯萎的生命花朵。
美麗的微笑
「你的身體可能殘廢了,但你的心是健全的;而在我生活的都巿,有很多人的身體雖然是健全的,心靈卻是殘廢的。」這是我麵對一位好漢時所能講的話。
在我們進入四川省人民醫院的病房前,護士長已跟我們講到傷者的情?,說他已經高位截肢,需要做5次大手術。當我走進病房,看到病?上那個像小孩子般大小的身軀時,心還是驟然為之一緊。這就是那個從北川災區救出來的好漢嗎?是的,他叫劉暢,今年才22歲,從四川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到北川實習,今年就要正式參加工作了。5‧12大地震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地震那天,他和他的同學朱玲正在北川交通局的二樓上班,2時28分,樓宇劇烈搖晃起來,正在裏間做事的劉暢跑出來。他們都知道發生了地震。就在那生死時刻,劉暢用他的身軀護住了與他同齡的女同學朱玲,將她壓在身下,樓宇塌了,他們被埋在瓦礫下。後來救援人員發現了他們,朱玲被救了出來,她的身體完好無損,但劉暢卻被石屎壓住了。被埋在廢墟中的劉暢表現得很堅強。在救援的時候,發生餘震,他還向消防員喊話,要他們停止救援,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多麼可敬的年輕人呀。
可是,命運總是如此不公,一個捨身救人的好漢,卻遭受了不應有的生命傷痛。他被救出來了,但因肌肉壞死,不得不截肢。第一次截肢後,因傷口感染,又做了第二次截肢,結果成了我們眼前所見的情?。在救治的過程中,這個硬漢承受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痛苦。現在正在照顧他的朱玲告訴我,在進行刮肉手術時,劉暢發出的慘叫,讓手術室外的人都因此而揪心、絞痛。地震給他的心靈也留下巨大的傷害,在留醫期間,他常常做噩夢,發生餘震時便緊張得全身打顫。可以想像這場災難給他帶來多麼巨大的身心創傷。而且,看到自己的身體變成那個樣子,他最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成了一個殘廢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未來。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經過一段時間的身心治療,他又重拾了信心,決心重投社會。他說,他不能跑外勤,卻可以做內務,可以利用電腦工作。
在我們探訪他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常麵帶微笑,表現得很坦然。如果不是看到他隻剩下半截的身軀,我們很難想像他經歷過的身心折磨。一個多麼堅強的好漢呀。雖然,命運對他非常的不公。
朱玲告訴我,他的心態很好。她並說,不管以後怎麼樣,她都會一直照顧他,讓他好好的生活。聽了這話,我們也感到欣慰。人間有情,社會不會遺棄他。更何?他有如此積極的生活態度。
在臨告別時,我對他說,你的身體可能殘廢了,但你的心是健全的;而在我生活的都巿,有很多人的身體雖然是健全的,心靈卻是殘廢的。你在給我們力量、勇氣,也在拯救我們。
是的,他不僅拯救了他的同學,他也在用自己的生命意誌,用他自己的行動,拯救我們這個時代的行屍走肉。
深入震央
6月25日 汶川‧映秀鎮
今天,我們往震央進發。早前聽人說,映秀鎮已經封鎖,不能進去,所以,對能否進入災區,心中並沒有底。而對進入汶川後能否順利出來也同樣有幾分疑慮。山區道路隨時都會塌方,不是一時半時可以疏通,所以我們這次進入震央多少也有一點冒險的成分。
汽車離開都江堰巿後,便開始進入山區,景?還不是想像的那麼糟糕,但一過了紫坪埔水庫,便觸目驚心了。一路上都可看到清理滑坡的工地,到處可見正在施工的重型機械。山路崎嶇,汽車搖晃顛簸得很厲害,一不小心就會撞上車頂。我曾經在四川的老山區生活過很多年,見慣了如此崎嶇的山路,但還是對一路險象環生的路?有幾分隱憂。同車的幾個來自珠海國際學院的誌願者,手緊緊握住椅背,顯出有幾分緊張。我想,他們在出發前可能沒想像到道路是這樣驚險。四川西部山區的山勢非常險峻,地質形態相常獨特,海拔在50公裏之內就可以提升3500公尺,可想那道路沿山勢蜿蜒而上的險象。路的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洪水滔滔的岷江,而路麵又爛不堪,車輛在這樣的路上行駛,不是在奔馳,而是在蹦跳。就算是這樣一條勉強可以行駛的道路,也來得不容易,那是不知多少解放軍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築成的。
原有高速公路的高架橋樑已經跨塌,那銅?混凝土的巨龍像癱軟的麵?一樣伏在岷江邊,露出了撕裂的「筋骨」,巨大的橋墩橫?在道路的半空,像?天巨炮直指浩瀚;路邊遍佈從山上滾下的巨石,有一塊像山峰般的巨石足有兩三層樓高,站在它的旁邊,人一下子感到自己的渺小。大自然的威力真是讓人瞠目結舌。想想,地震的那一刻,山崩地裂,煙塵籠罩,山河變色,整個世界該是怎樣的一種景象?那是世界末日,還是渾沌初開?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但我們還是強烈感受到了那一刻的恐怖、驚心動魄。
然而,最讓我感慨的還是那些在短時間內,搶通了這條生命線的解放軍將士們。聽一位搭順風車的解放軍戰士說,他們剛接到命令進入災區的時候,由於後勤跟不上,餐餐吃稀飯,沒有力氣幹活。而搶通道路是死命令,必須爭分奪秒。山上還不時有泥石流,一批解放軍被活埋了,第二梯隊又上去了。所以,我說,我們今天所走的道路,是由無數將士的血肉之軀築成的。
六四後,我們香港人對解放軍似乎有一種成見,但是這一次解放軍在救災的表現,確實應該讓我們對解放軍有一個新的認識了。我在災區奔走期間,無論是什邡遇到的空降部隊,還是在都江堰、映秀一帶遇到的鐵軍,一路看到軍人們在各個災場奮戰,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那都是一些18、19歲到20出頭的小青年,可是他們都投入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整個災區的13萬大軍,在這次救災戰役中真正表現了人民子弟兵的優秀特質,怎不讓人感動而欣慰?
到了映秀,好像置身於戰地,遍地都是軍人、軍車,讓人感覺就像到了當年的中越戰場。列隊而過的解放軍,嚴整有序地開赴不同的災場。看到他們的身影,我在想,大自然的威力固然可怕,但這些救苦救難,給災區人民帶來信心和勇氣的將士,所表現的無畏精神與自我犧牲精神,更讓我們敬佩。
震央,一個憂憤的麵孔
映秀,像她的名字一樣,原本是個依山傍水的秀美小鎮,但是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映秀,卻是一個滿目瘡痍的廢墟。進入災區,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漩口中學倒塌的教學樓。這座教學樓已倒掉了一半,僅剩下了一角,還有樓頂上的一支紅旗在飄揚。再看過去,一座沒垮塌的樓宇外牆遍佈漁網狀的裂痕,我的同伴說,那都是一些傷痕。是的,這是有形的傷痕,看得見的傷痕,但災區人民心中還有很多看不見的傷痕。在學校廢墟附近的災民臨時安置點,我遇到了一個滿懷憂憤的村民,他冷漠、幽怨的目光,一直深印我的心中。
那天,我們是隨慈善組織「土房子」的義工,進入汶川震央的漩口鎮和映秀鎮。當我經過災民聚居點時,一個中年婦人對一個坐在防震棚門口吃飯的壯年男子說,是記者。男子憤憤地說,記者有啥子屁用。我感覺到他心中有氣,不由得特別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他滿懷憂憤。職業的敏感,讓我產生了一種訪問他的想法,但因為要跟上其他的義工去做災民人口的核實,沒有停下腳步。等「土房子」的義工完成身分核實工作後,原路走出來,我特別跟這個村民打了個招呼,他聽我是講四川話,態度明顯緩和,並問我是不是記者。我說我是做新聞工作的。我確實是傳媒人,但這次是以誌願者的身分進到災區的,所以,沒有明說自己的職業。他好像認定我是記者,並說,我有話要說,你敢報道出去嗎?我說,隻要你講的是事實,我就敢寫。他聽我這麼說,收起了不信任的目光。他說,他上午剛跟一個新華社的記者講過,但這個記者不敢去問。他說,我要告訴你縣長、鎮長根本不是救災英雄,你敢反映出去嗎?我問,你能講得具體一點嗎?
這位姓連的村民看我在認真地聽他講,於是告訴我,縣長和鎮長根本沒有救出一個娃娃,可是上麵卻說他們親自救出學生,還被封為救災英雄。他說,他們到災場,有人給他們打傘,有人送快餐麵,有煙抽、有酒喝,根本就沒有親自救出一個娃娃,憑什麼封為救災英雄。他質問,為什麼當時不讓村民自救被困在廢墟下的娃娃?
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不少村民圍了過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起地震發生時的情景。村民們告訴我,地震那天,學校的鐵門被鎖上了,結果地震發生時,孩子們都沒跑出來,幾十個孩子都死在鐵門前,當救災人員挖開瓦礫時,看到一大堆孩子的屍體,像看到一窩耗子,見者無不心傷落淚。村民說,那都是一些娃娃呀!這位村民的9歲兒子也在其中。
他說,我想不通,為什麼學校要把鐵門關上,孩子們都跑不脫,全部死在門前,隻差幾步路,隻差幾步路呀!為什麼學校沒有安全通道?他說,現在,學校向每位家長發放3000元,我們沒要。我們要這錢來做啥?娃娃沒有了,錢拿來做啥?給我3億也沒有用。我們要他們討個說法,這錢是從哪裏來的,為啥要給,需要解釋。胡錦濤給的5000元,我們要,那是國家的關懷,但是學校給的錢,我們不要!現在縣長來給我們講大道理,我們聽不懂,我們都是小老百姓,聽不懂他們講的話,我隻曉得一個道理︰殺人要填命。為啥學校要把門關上,為啥沒有安全通道?學校都沒有解釋。
聽到村民們一聲聲的控訴,我隻能用筆記下這些言語,用心牢記他們的心聲。我說,我會替你們把實情報道出去。
事實上,剛到災區那天,我就聽到義工講述了不少災區基層官員胡作非為的事。比如,地震剛發生不久,一輛來自湖北的大貨車,運來滿車的豬肉要送給災民,可是被擋在一個收費處。因為司機交不出錢,無法將豬肉送到災民手中。3天後,肉變質了,司機索性把肉倒掉,開?車走了。而另一個來自深圳的義工則告訴我,深圳的紅十字會送了一批藥品器材到某災區,當地的鎮長也以物質太多為理由,拒絕收貨:送貨的人連跑了好幾個地方都遇到相同的對待,最後隻能痛哭一場離去。他們說,地方上的人,想要的是現錢。在這樣的國難時刻,那些地方上的官吏還在利用他們手上的一點點權力,發國難財。
就在我採訪的過程中,一位長者走過來,大家說他是村長。村長告訴我,地震發生後40多天,才每人分到8清油;但這麼久了,也沒有肉吃。外麵送來的麵粉,因管理不善,被大雨浸泡了,都不能食用了。村長領我到儲存賑災物資的地方,指?一袋袋麵粉,說,我們看得見,不能拿,你看現在都變成粉餅了。另一個村民指?旁邊的物資處說,他們那裏有水源,但是不準我們去取,他們都官官相護,我看上麵報道的,這樣英雄,那樣英雄,都是亂說一通……
村民們滔滔不絕地訴說?他們的不滿,但最後還是一再強調,這次地震災難後,共產黨好,特別是解放軍好。那位姓連的村民也說,我們隻是不滿意這些地方官,共產黨對我們好,解放軍更好。
我問,你們這個村叫啥名字,他們說,叫楓香樹村。
楓香樹村。多有詩意的一個地方呀,可是,卻有那麼多的怨氣。
回到成都後,我將自己在楓香樹村遇到事情講給當地的一個朋友聽,他說地方上確實很黑,尤其是基層官員,總是不放過任何撈取好處的機會。但他對村民們對縣長、鎮長在災場的表現所作的陳述表示懷疑,他說,現在的官員都很會做戲,不至於那麼傻,讓災民看到他們吃喝,還有人打傘。這種時候,他們都很會顧及自己的形象,做足戲給上麵看。
我說,失去孩子的家長心中有氣,對地方官有怨氣,也是很正常的,可能會有誇大的說法,但我還是相信他們不會說假話。
從那位連先生的眼中,我看到的不止是哀傷,還有憂憤,我不會忘記他那冷漠的麵孔。地震奪走的何止是一個9歲的兒子,還震碎了一個父親的心。
滌蕩心靈的旅程
6月26日 成都‧香港
從四川地震災區回來。
作為一個誌願者,我和我的同伴到了什邡,走訪了湔底、洛水的帳篷學校;到了都江堰,在聚源中學為孩子們作心理輔導;又到了汶川映秀鎮,深入震央,聽災民的心聲……我們在幫助災民,尤其是對災區學生進行心理輔導的過程中,流了很多淚,自己的心靈也得到滌蕩,生命得到又一次的洗禮。這次行程時間雖然不長,卻在我的人生歷程中留下了深深的痕?。
由於時間緊迫,而災區麵積又達10萬平方公裏,我們隻能爭分奪秒地驅車奔走,盡量多走一些重災的地區。這些日子,天天早出晚歸,到達成都的第一天,因打亂了生理時鐘,隻睡了半個小時,早上6時半就起身出發,到達災區便投入工作。災區的條件非常惡劣,誌願者們都要自己解決三餐,食物都非常簡單,缺油少鹽,淡而無味,不愛吃也得吃,不然就得餓肚子;在離開四川的前一天,由於到了汶川的震央地帶,整個地區像戰場一樣,給人一種兵荒馬亂的感覺,除了遍地解放軍大兵,就是災民,我們都沒有準備食物,隻能靠幾塊鬆軟的蛋糕「安慰」一下腸胃,直到晚上七點回到成都巿區,才在就近的老字號「夫妻肺片」好好地大吃了一餐。
雖然疲累,我們還是感到很滿足,而且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靈滿足。因為我們總算為災民的人民做了一點事,讓自己的心也得到一點安慰。在災區看到了太多觸目驚心的廢墟場麵,聽到了許許多多感人的事?,也看到了很多真實的麵孔︰樂天、哀傷、幽怨、平靜、冷漠……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故事,我會在日後補記所見所聞。
我們感到遺憾的是,時間太少,而要做的事太多。所以,今天依依不捨地離開四川時,我第一時間發了一個告別短訊給仍在災區的誌願者戰友們,下了飛機就收到他們一個又一個的祝福,我和同伴都感動不已,眼淚又流了下來。
一場災難,讓來自四麵八方、萍水相逢的誌願者,在災場相遇、結緣,一個人回家了,新的誌願者又來了,不問來自何方,走在一起就是一個共同體。災情就是命令,救助同胞就是使命,所以,我們因為同一顆中國心,並肩戰鬥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而且互相扶持,並結下了一種同甘共苦的友誼。祝福你們,我的戰友﹕香港的曉紅、鄭嘉傑,新加坡的羅雅蕙,北京的徐超、牛傑元,上海的樸原博,深圳的王小應、雲霞、吳麗霞、段煉,唐山的曲建英、唐軍,南京的李瑞、胡小玲、王聰,四川的周琳、夏冰,還有川大的研究生曾嶸等等。他們有的已經在災區一個多月,而且還要堅守下去。不管大家歸向哪裏,我們在災區結下的戰友情都將是永遠的,因為我們共同參與了這場改變中國,也改變我們自己的戰鬥。
要說的話太多,加上一身疲憊,今天就說這些。最後,我想說的一句話是︰四川加油,祖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