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手裏的一支玫瑰
(2014-08-16 20:0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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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 筆
流浪漢手裏的一支玫瑰
黃亞洲
我沒有透露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如若說了,肯定六隻茶盅要熱熱鬧鬧舉起來碰,要有不少生日快樂的祝語,甚至還要唱歌之類,本來就都是詩人嘛,生性歡樂;但我覺得不妥,這次小小的聚會設於華人餐館大堂,周遭一片鬧忙,氣氛不搭調,所以還是不言為好;再者,午餐也不喝酒,無酒免卻碰杯,亦是常理。
其實準確地說,我的生日是在昨天,昨天我女兒就在微信語音裏祝我快樂了,今天又在北京重說一遍快樂。她的不厭其煩是照顧到美國的時差。
更重要的一點是,說是詩人朋友聚會,其實彼此都沒有見過麵,不僅我這個來自大陸的過客不認識這幾位北加州灣區的詩人朋友,連發起聚會的詩人楊雷也跟這些多年的網上詩友未有謀麵;所以我想,就不便再扯題外話了,還是多談談詩歌吧。
說來有趣,這次聚會一半是為了與我相識,我畢竟數年前應邀為這些海外華人的一冊中文詩集作了序言,要對我這個序言作者表示一定的敬意;另一半,也是為這個由頭,他們互相之間不再繼續那種“真人不露相”的局麵。所以,在這個離舊金山不遠的華人小餐館裏,一個個互相撕破網名彼此袒露真名,“哦哦”的驚訝聲與笑聲不斷,聽得我很有趣味。
席間我隻認識楊雷。去年夏天頭一趟來美國時,就應邀去她家吃過燒烤,這一次她與她的“大帥哥”丈夫又領著我們一家走了一趟名為“十七哩”的海濱勝地,回來後一直倒不盡鞋裏的白色細沙;席間其他一男三女,我都是初見,而詩人相逢,雖初見,也是自來熟,話題必滔滔不絕。
話題涉及詩歌倒也不是很多,隻因初逢,更多的便是交流各自的生活感受,除了一個來自台灣的,其餘皆是當年的大陸客。
大陸客說起當年,必甜酸苦辣。
女詩人唯唯尤為感慨。她是用兩隻小故事來描述她當年的“人生落差”的。她的這番娓娓講述不能不使人影響深刻。
我想複述一下。 第一隻是“一雙舊皮鞋”的故事,第二隻是“一支玫瑰花”的故事,這兩隻故事都與流浪漢有關。當然,兩隻故事裏的流浪漢並非同一個人。
一雙舊皮鞋,是指街邊垃圾箱裏的一雙舊皮鞋。這雙鞋吸引了當時在美國打拚的五個窮愁潦倒的中國年輕人。這五個有研究生學曆的大陸客,雖還不至於到見著垃圾箱就要去翻檢的程度,但是冒頭於這隻街邊垃圾箱的一雙看起來還不錯的皮鞋,著實吸引了這五位年輕人當年的目光。這些目光裏頓時出現了饞的意味。每天要走路啊,不能少了鞋啊,買鞋也要錢啊,可不能挪用每天買麵包的錢去買鞋啊。於是,走過了垃圾箱之後,又忍不住返回來再去探視那雙鞋。檢出來一看,真還不破,就是舊一點,當時就給一位最需要的男生試穿了,一穿還真合適。大家正在慶幸天上掉下一雙合腳皮鞋的時分,忽然就瞥見對麵路口坐著一位蓬頭垢麵的流浪漢,更要命的是這位流浪漢還光著腳,於是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這五位年輕人便動了惻隱之心,說我們再苦總也苦不過這位美國的無家可歸者吧,看著他光腳的模樣也著實可憐,大家一商量,一咬牙,決定發揚“窮幫窮,一家親”的優良革命傳統,讓出這雙來之不易的皮鞋,支援美國窮人。
他們於是雙手捧著這件禮物,莊重地向那窮人走去,然後,熱情萬分地表達了來自東方善良民族的好意,誰知那位流浪漢睜大眼睛,完全不領情:“這鞋是我扔的!”
一支玫瑰花的故事,則與女詩人唯唯當年那場洶湧澎湃的眼淚有關。當年,人生遭際的“一落千丈”使她不得不到處尋找餐館打工以便果腹,誰知高學曆一點也幫忙不了“洗盤子”的艱辛,她第一次去餐館打工笨手笨腳地隻幹了一天就被辭退了,後來能延長到一個禮拜,再後來能連續打一個月的工。但是這份不熟悉的體力活還是會遭到來自老板的訓斥:怎麽這麽慢啊?怎麽還打碎一隻盤子啊?你是傻瓜不是啊?在大陸幹部家庭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哪裏受得了這份委屈,有一次實在痛苦不能忍,便悄悄跑到餐館外邊的牆角下蹲著,雙手捂臉抽抽噎噎,直至嚎啕大哭。正在長時間涕淚交加的時候,忽然從指縫裏發現自己腳前有人放下了一支紅色玫瑰花,她吃一驚,抬起淚眼遠看,隻見一位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默默離去。
唯唯說,我當時心頭頓時湧起了一股小小的暖流。
唯唯說:我的眼淚停止了。我長久地看著這位美國流浪漢的背影。不僅有暖流,還有信念。
唯唯說,一支玫瑰花,在絕境中,鼓起了我多大的勇氣啊。 唯唯這時候昂起頭,豪情萬丈地說:我們現在不是都過來了嗎?我們在灣區生活現在什麽都有了,收入都不低啦!
但是,為什麽頭一回彼此見麵,她還是要講起玫瑰花的故事呢?
一支淚水中的玫瑰花,在人的精神世界裏,真的這麽燦爛無比嗎?
後來我們就談起了詩歌。畢竟是詩人,總要講述自己一輩子難以割舍的情結。甚至大家還議論起,要不要趁勢在灣區發起一個文學小組織,以加強彼此今後的交流。
在這一話題中,我小口喝著湯,一直沉默。
我默默地想,在精神世界的跋涉裏,我們大家,何其不都是一輩子的流浪漢?
而詩歌,就是那支紅色的玫瑰花,色澤鮮豔,沾著淚水。
我的生日,飄滿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