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落葉，偶爾吹在一起
《自語》- 儲安平
說我和她沒幹係，
原不過像兩片落葉，
今天偶爾吹在一起，
誰保得明朝不要分離；
犯著去打聽人家的細底？
但你說奇不，她到東或西，
像太陽的昏暗月亮的缺，
總是那般的使我，
比自己的事更關切，更留意。
說，這是自己的願，不是勉強，
幫她的忙，為她提隻箱；
或者問一問天會不會下雨，
路上有沒有風浪。
但要是她真的說出了這話：
“謝謝你，用不著先生——
這樣關切，這樣忙，”
怕我又會像挨近了絕崖般，
一萬分的失神，一萬分的慌張。——
儲安平詩·《自語》
1931年元旦作於北平西郊
周日早晨，在花兒妹妹的園子裏讀到了這首好詩，原本有些煩惱的心情又慢慢地恢複了寧靜。。。讀此詩，心裏難免悸動，想要說些什麽。順著網絡走去，看到不少網友轉載此詩，有的還作文評介。讀到以下這篇比較長的文字，似乎也說了不少我正想著的，難以舍棄，於是搬來與大家分享。
當視聽藝術洶湧如潮水般熱鬧，當文藝漸漸淪落為聲色犬馬的刺激或者瘋狂煽情的商業炒作，是什麽依然在拯救著人心深處那些真正持久和被需要的情感的細膩、敏銳與熨貼，安慰著他的寧靜和疲憊？是詩歌——是那些即便默默無聞卻能直擊心魂的、最樸素因而最美麗的詩歌。這也是儲安平的《自語》給我們的對於詩歌以及對於人類情感的信心。
詩最動人的地方，不是向人指明這個世界的未知，而是為人敞開存在於心中卻一直被蒙蔽著的情感與意識的底細，使人在文字的細枝末節中驚悟人生的質感與豐富。就像這首題為《自語》的詩，與其說它是詩人一個人的“自語”，不如說它其實更屬於每一個曾有過相同情感經曆的人。詩的獨特隻有在普遍中才能夠真正得到升華。
這種感情美妙而又微妙。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一種初戀的感覺，也許還不是。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首詩寫於詩人和一位女子的美好卻又短暫的相遇，短暫得甚至連彼此的“細底”也來不及探知，卻深刻成了一首真正可以永恒的詩。有些人朝夕相處，卻形同陌路；有些人僅僅一麵之緣，卻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這種莫名的好感來得莫名也表現得莫名，就像這首詩的整體情緒一樣，並非轟轟烈烈，卻能實實在在、真真切切。
從詩句閃爍的字裏行間，我們大概能夠拚湊出這樣一幅美麗而不無憂傷的朦朧畫麵：在一次孤獨的遠航中，詩人偶然相逢了一位令他心動的女子。這樣的際遇充滿了可能，而對方是矜持的，詩人自己雖然莫名其妙地關切著她，留心她的每一個舉止，關懷她的始末，然而也並沒有刻意讓可能去發展成有始有終的故事。就像張愛玲的散文《愛》所呈示的情緒，是因為沒有結局，才往往更加美麗動人。其間甚至可以沒有情節、沒有過多的言辭，也許僅僅是一點心動，一個眼神，一句問候，一些細微的出於關懷的行動的細節，就已足夠。所以在《愛》中，那個住在對門的年青人，當他又一次經過那手扶著桃樹、穿一件月白的衫子的女子時，也隻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然後便各自走開了。
這種欲擒卻縱，欲罷又不能的情感，微妙得就像少女的絲綢旗袍上那若隱若現的褶皺與細紋，能夠感受卻不易把捉。也許是因為“我”和她本沒有什麽“幹係”，“原不過像兩片落葉，/今天偶爾吹在一起”。而奇怪的是，“她到東或西，/像太陽的昏暗月亮的缺，/總是那般的使我，/比自己的事更關切，更留意”。也許偶然原本不過是另一種必然而已吧。所以當“我”的好意遭到了禮貌的謝絕時，“我又會像挨近了絕崖般，/一萬分的失神，一萬分的慌張。”一段際遇就這樣戛然而止在故事還來不及發生的地方，卻留下一段永恒的追憶——給我們也給詩人自己——伴著幾分美麗的遺憾和更美麗的想象。這種感情含蓄、內斂，真切得令人怦然心動，正如我們常常會感受到的那樣，隻有平平淡淡才是真。
正因為詩不是故事，於是情感的表達是這首詩最主要的內容和著力點。這是一首呈現情感的紋路的詩。但是與一般的抒情詩不同、因而也最能體現此詩特色的是，在真切感人的“自語”之外，詩人加入了十分細膩而動人的細節的描摹，以最密實的方式，淋漓而又含蓄地呈露出最複雜幽微的情感和心理。“幫她的忙，為她提隻箱；/或者問一問天會不會下雨，/路上有沒有風浪。”這是我們多麽熟悉的旅途經驗，對一個人——尤其是陌生人——的好感，無論多麽強烈，也常常隻能表現在生活的細枝末節裏。但是熟悉並沒有使我們厭倦，反而使我們更感到真切和親近。而這樣的詩句雖然看似平淡，實際卻深蘊著詩人絕妙的匠心，流露著一種源於內心深處繁華落盡後的樸素與真淳。我們常說事實勝於雄辯，其實在詩歌寫作上也何嚐不是如此。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0/1214/10/4008555_77951168.shtml
這評述，真是細膩，柔美，帶著點點憂鬱，帶著許多想象。。。
問好逸寬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