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大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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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一生寬洪大量,很難與人結成怨恨,但是三奶奶卻是一個例外。
我第一次跟著爸爸,媽媽和二哥到達南方水鄉水城鹿城是1970年的冬天,我很快就要讀小學了。第二次應該是1978年,我已經讀初三了,很快就要讀高中了。 媽媽特別看重人情,特別是自家的娘家人,無論路有多難走都得爬山涉水,翻身越嶺地去看他們。其中隻有一位不在媽媽的探親名冊中,就是她口裏的三奶奶。
這位三奶奶其實就是媽媽的三嬸,是她父親最小的親弟弟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親小叔叔的老婆。兩次到了她自己的娘家地盤,這位三奶奶差了她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來請媽媽過她家,媽媽臉拉得好長,堅決不去。她的其他親戚替三奶奶求情也沒有作用。
媽媽原諒了三奶奶是在1980年以後了,媽媽的錯化問題已經得到了徹底平反。辦媽媽平反的事情是二哥陪著媽媽去的縣政府。應該是我已經在西安上大學了,二哥在武漢工作了。媽媽說他們正在縣政府辦事呢,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來招呼媽媽和二哥去她家吃飯。媽媽一問,這女子原來是三奶媽的一個外孫女,也就是她大女兒的漂亮女兒了。
二哥當時隻是特別驚奇怎麽鄉下會有如此漂亮的女子?並不知道她是誰?居然跟媽媽打趣說:"要是能娶到如此漂亮的女子做妻子,鄉下人也要了。"媽媽說哥哥:"胡說八道什麽呢?你們是表親還沒有出五俯呢。"
我第一次見到三奶奶是30年前了,她已經70多歲了,幹淨整潔,漂亮精明,長得一點也不比宋美齡遜色吖,她隻是一個鄉下女人,三奶奶盤的發髻跟宋家姐妹也是一樣樣的。盡管七十多歲了,皮膚依然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深深的黑眼珠,直而高挺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她是小腳老太太,媽媽說三奶奶家裏有錢,受過良好的教育。
她早已經不飾脂粉了,70多歲的她依然是一個大美人胚子,說實話她應該比宋美齡更漂亮的,因為她在鄉下的縣城,穿著老式的黑衣褲,還是那麽樣的漂亮的,我二哥說:"三奶奶長得如同一個漂亮的雌狐狸精。這種狐狸精誰沾上害誰。"我見到了三奶奶就完全理解了當年全國快解放的時候,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媽媽的小叔為什麽不跟著國民黨的安排撤退到台灣去,而是選擇留在家裏守著產後病重無法動身的妻子了。
這位三奶奶生了她最小的三女兒就病得不能動了,她的丈夫那時在國民黨平南縣政府裏任什麽黨部主任,是不是跟咱今天的縣委書記,縣長差不多啊?他為了這個漂亮的,恩愛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三個女兒的漂亮老婆就沒有去台灣。也不知道這位縣黨部主任為什麽如此幼稚呢?他這一留就給自己留下了殺身之禍。。
其實三奶奶和她的丈夫都還很年輕的,才30多歲,過去的人結婚早生子早。全國解放以後不久,也就是在1950年吧,媽媽參與了國家開展第一大運動:土地改革運動。由於媽媽特別會講話,就是發動群眾鬥爭地主等等,奪得地主們的土地財產分配給一無所有當地農民和窮人。
正是在那個時候,媽媽是最風光的時候。她在萬人大會上講話,群眾被她富有感染的演講激勵地激情澎湃。媽媽剛剛20歲出頭,在平南縣是家喻戶曉的政府女幹部,她當時在範山區工作。可是她的家鄉也一樣在進行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兩大運動。
也就是在那個時期,三奶奶的丈夫被新中國的政府給槍斃了,漂亮的三奶奶就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寡婦。三奶奶首先恨死了那個最晚出生的她的最小的女兒,因為生這個孩子她才得了重病,因為生病了她才不能去台灣,因為去不了台灣她的丈夫才被新政府給槍斃了。
三奶奶把這個小女兒送給了瑞城其他人家,終身不相認,盡管那個女兒經常跑回來看她和家人。媽媽說:三奶奶恨的第二個人就是我可愛的媽媽。因為媽媽當時風光無限,而三奶奶卻死了丈夫。她認為她丈夫的死跟媽媽的大義滅親或者是媽媽不願意出麵保人有直接的關係。三奶奶在現實的逼迫下不得已扔掉了她的嬌矯二氣和弱不經風開始出頭露麵,她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需要她照顧,她還得活下去吧。
結果她就'勾搭'上了村裏的民兵隊長,通過隊長又'巴結'了村長。這樣呢,至少她不需要到農田裏去幹活了,但是我的外婆就必需去農田幹活,我外婆與三奶奶是妯娌,此時的三奶奶把對我母親的憤恨全部發泄在了'勾結"村幹部迫害我外婆上了。不僅如此我可憐的外婆還被劃成了地主成份,不僅需要幹活,還需要被收繳土地等一切財產。
我媽媽說:"外婆的被迫害是三奶奶一手導致的。"最近我查看了一些土改時劃分成份的標準,外婆是擁有土地和她當年主要靠出租土地給農民收取穀物或者租金的方式生活,按照政府的標準外婆隻能被劃成地主。可愛的媽媽怪罪三奶奶就像漂亮嫵媚的三奶奶怪罪媽媽一樣都是不合情理的。
媽媽當時隻是一個小小區的副區長怎麽可能保住當國民黨縣黨部主任的親叔叔的命呢?再說媽媽忙得根本沒有時間回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鄉一樣也在大批大鬥大改。隻是已經'勾結'了村幹部的三奶奶沒有在可以照顧我外婆,讓她少受一些罪的情況下:不僅沒有照顧,反而讓村幹部加緊壓迫我外婆是肯定的。因為在大妯娌,二妯娌,三妯娌中顯然我外婆是最受苦的一位,雖然那時她有兩個女兒在政府裏當幹部。
外婆從陳家大院的最中間的三套房被趕到了後院潮濕的小柴房裏。當然,媽媽非常心疼自己的母親,但是三奶奶的丈夫畢竟被政府給槍斃了吖,她也太不容易了吧?
最近我問媽媽:"三奶奶有沒有跟那位村民兵隊長或者村長睡過覺?"媽媽說自己不知道或者說是不肯定。從媽媽的嘴裏我明白三奶奶是一個非常驕傲的女人,主要是她有驕傲的資本。她不僅漂亮的要迷死人,而且有文化,娘家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她的丈夫在婆家不僅是三兄弟中最年輕的,也是地位最高的。
正是在她丈夫的庇護下,兩位哥哥才得以把政府便宜的糧食收購了再高價賣出去,用今天的話說叫官倒,也叫官商結合。媽媽正是從自己家裏的腐敗行為裏看到了國民黨政府的不景氣沒前途,而投身革命的。
三奶奶在婆家一直是最霸道的,最得意的,最趾高氣揚的三少奶奶。解放以後她的反差可以理解,她把我可憐的外婆整到每日下到農田裏去幹活也可以理解,外婆被整到住小柴房也可以理解,因為婆家必需有一個比她三少奶奶更差更可憐的,她就是死了丈夫也不能是最可憐的那一位。這是三奶奶的覺悟和她不服輸的個性。
媽媽不能肯定三奶奶到底跟村幹部睡了?還是沒有睡?我在後來一次次見到三奶奶以後,我堅信三奶奶應該沒有跟村幹部睡過覺。她最多是使用了女人的計謀給了想沾她便宜的男人們無盡的念想,利用和拖著他們為自己所用,但是她沒有付出身體的行動。
媽媽也說三奶奶給民兵隊長做衣服,做好吃的,家裏和農田的活都被此隊長攬去幹了,也許她睡了?誰說得清楚吖。三奶奶看上去是那麽的高傲,幹淨,而且她一生都瞧不起貧下中農,她的三個孩子後來結婚成家,一個貧下中農的子女都不容許,她說自己家是地主,地主家的孩子才可以跟她的孩子結親。
那位民兵隊長是從福建的一個廟裏跑回家鄉的,他從小流浪到了福建被寺廟收留,便成了一個和尚。解放以後寺廟解散了,他便返回了家鄉,因為一無所有就成了村裏的主人了,但是他一直喜歡住在廢棄的廟裏,政府分配給他房子他不要,他也不去住。他當然也確實是一個無爸無媽的可憐人,估計他當時想娶漂亮的寡婦三奶奶吧?
有一天晚上他住的廢廟燒起了大火,火光映紅了村子,也許這隊長得罪人太多了?也許他自己不想活了?自己燒死了自己或者被他人放火燒死了?這把火會是誰放的?是三奶奶放的嗎?也許這個被她利用的可憐人一直對她垂涎三尺,糾纏不休,她在無奈之下放火燒死了他?
我曾經想問問三奶奶,但是我們兩個語言卻無法溝通,她講的是閩南話,也就是台灣話,我可以聽懂,但是我不會說。三奶奶超乎尋常的冷靜和無比的高貴典雅,她那雙深黑深黑的大眼睛裏麵是否會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呢?媽媽說三奶奶在家裏一直是最狡猾的一個,她跟家裏的孩子玩踢鍵子,玩跳格子,玩下棋都可以把大家的銅板贏光,她跟女人們玩麻將亦是長勝不敗。也許是三奶奶恨透了隊長之類的新主人吧,她放火燒死了個看去是她的情人,實際是她的死敵的可憐的隊長小和尚。
由於三奶奶的嚴格把關,她的三個孩子結婚的對象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家庭,今天她的後代一個個男的瀟灑,女的漂亮,已經延續到了第四代了。孫子這一輩的對象她依然是嚴格執行門當戶對的原則,他們不是醫生,政府部門幹部,就是教師和商人,包括被她送人的小女兒一家也是興旺發達十分富有。
重孫子這一代繼承了男人英俊,女人美麗的特點,一個個亦是乖巧懂事,學習刻苦。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問三奶奶了:當年整治我可憐的外婆她是主謀嗎?她是否認識到自己丈夫的死跟我可愛的媽媽沒有絲毫的關聯?那個幫她幹活的民兵隊長,可憐的小和尚是她放火燒死的嗎?因為三奶奶已經過世了,據說她在過世之前已經完全的老年癡呆,整天東跑西串,滿嘴胡言亂語,弄得她兒子媳婦萬分丟臉,但是她究竟說了什麽,我們無法知道了。
她走的時候是90多歲。她走了以後,她的二妯娌,也是我媽媽的二嬸,我的二奶奶就不吃不喝,活活把自己給餓死了,因為她已經96歲了,二奶奶據說也是跟這個三奶奶爭鬥了一輩子的高低,而二奶奶視我媽媽比親閨女還親。二奶奶的丈夫也是我媽媽的二叔,亦是我的二叔公,在國家工商改造公私合營的時候,把全部家產交給了國家,然後把三奶奶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安排進了政府新合營的單位裏工作,三奶奶的兒子帶著老媽,他們成了縣城的城裏人。二叔的兩個兒子成了農村人,這也是媽媽對三奶奶知恩不報生氣的另一個方麵。後來公私合營的單位不斷拓展,三奶奶的二孫子就在發展出來的自來水廠工作。
二叔公把他被政府槍斃的小弟弟的兒子安排了不久之後,就病死了。陳家就剩下三個妯娌,大妯娌,就是我外婆1965年就走了,然後是三奶奶和二奶奶,她們都活過了九十歲。如果二奶奶不要自絕,她完全可以活過一百歲的。
最近一次我問媽媽:"對家裏被劃為地主還是很不滿意嗎?"媽媽依然說:"都是三奶奶倒的鬼。"我說:"毛主席家都被劃成了富農,你知道嗎?"媽媽說:"真有這麽回事啊,我不知道。"我說:"你們家的二叔臨死之前把城裏的工作安排給自己被政府槍斃的弟弟的兒子是對的呀,如果不是這個小弟弟的庇護,你們陳家家產不可能從農村發展到縣城的。","你和三奶奶互相賭氣是不對的,你應該賭自己的氣,是你自己沒有努力保住在政府工作的位置才讓你媽媽受了那麽多苦。"
但是如果媽媽當時真得與平南縣一把手結婚了會怎麽樣?後來會發生什麽情況?一場又一場的殘酷運動媽媽有能力躲過去嗎?我覺得媽媽不能,她還是早早離開政府工作,跟爸爸結婚,遠赴北疆在學校當一輩子老師才是安全和穩定的,這是上天對她的保護,不然文革中媽媽一定會被鬥死的。我跟媽媽說:"你再別生三奶奶的氣了,她其實才是最不容易的一個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