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大筆會

亞特蘭大筆會是由一群居住在亞特蘭大的中文寫作愛好者組成。筆會提倡中英文寫作,互相交流提高。歡迎有興趣的人士加入。
個人資料
亞特蘭大筆會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宵枚: 彭冠雲師傅

(2016-09-05 11:00:40) 下一個

彭冠雲師傅是一位擋車工。她是張雪玲的師傅。那年,我和張雪玲一起進廠,我的師傅姓劉。

七十年代時,彭師傅在瓊山鵝水市的新光織布廠四車間二組做擋車工。那時在紡織廠工作的人都知道,擋車工就是織布工,擋車工對於織布廠,就相當於在前線打仗的戰士對於軍隊,就相當於在床邊照顧病人的護士對於醫院,就相當於軟件工程師對於穀歌一樣,都是一線幹活的人。

那時新光織布廠四車間二組的擋車工,每天上班看管著四到六台織格子絨布的全自動織布機。那時代的全自動織布機,就是電閘一推,織布機自動上下拎起成千上萬的線扣,梭子在經緯線中來回左右穿梭,擋板哢哢哢哢地把緯線打緊到經線裏,機器一點點地隨著織布的速度卷緊織好的布卷兒。另外如果格子絨布的緯線有幾種顏色,就有幾把梭子在織,換梭是自動操作的。比如說,這種格子絨布有紅、黑、白三種顏色,這三把梭子整齊地摞在梭槽上,到了該換顏色時,那個梭槽就哢的一聲從紅線梭子跳成了黑線梭子。在那個年代,這種織布機還是很先進的。不過說是全自動,也不完全是,因為那時的全自動機,換梭子還得手工。織布梭子有一尺長,中間的梭芯裏裝的是兩厘米多粗,二十多厘米長的線軸兒。這個擋車工就看管著四到六台晝夜不停的織布機,眼睛看著左右來回飛動的梭子,盯住梭芯裏的線軸兒,看還有多少線剩下。好的擋車工要在梭芯剩下最後一節兒線的時候,右手關織布機車閘,左手握住扣線的擋板,把梭子停在車閘旁邊的梭槽裏,而不是讓它擠在正織著的布的中央。如果擠著了,那匹布的經線就會被拉長,那一小塊兒布,就變的不平整,那段兒布就成了次品布。最好的擋車工要眼明手快,避免死梭,要快快換梭,盡量減少關機時間,多織布;還要來回巡視布麵,不讓亂線雜物織進去,及時處理瑕疵,織好布,少浪費棉紗。有經驗的擋車工,在換梭時,會把棉紗滿滿的梭子放在靠近車閘的布麵上,用著巧勁兒緩緩地停閘,讓空梭正好停在布邊和車閘之間,一手迅速掏出空梭,左手把滿梭用力一推到梭槽的盡頭,右手就勢就把布機重新開了起來。熟練的擋車工,完成整個換梭過程不到一秒鍾,熟能生巧,真像歐陽修筆下的賣油翁一樣。織布廠早、中、晚三班倒,一個班八小時,一台機要換上百次梭子,如果換梭快,真能多織不少布。

剛進廠的學徒工,看到轟轟隆隆的織布機,飛快跑動的梭子,挺害怕的,不敢碰機器,不敢停機子,更不敢像老擋車工那樣換梭。所以每個新工人都配上一個老工人教、帶、幫。

新光織布廠四車間二組還有兩位年輕的女師傅,一位趙師傅,一位高師傅。趙師傅長的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紅紅小口,我覺著她若穿上戲服,一定像極了典型的中國古代美人。趙師傅為人也好,不會伺美撒嬌,決不風騷,她愛兒子愛丈夫,是個正派人。但即便如此,好運氣也會落到她頭上,常常被分派去看四台機子。 高師傅剛剛生了個女兒,據說是婆婆很刁蠻,丈夫不體貼,女兒會哭鬧,娘家無人幫忙。聽說她回家根本沒法休息,所以在上班的時候,盡管機器隆隆響,而她居然站在那裏,就睡著了。她個子高挑,她一睡著,其她的擋車工離的挺遠,也能看見她。我們班上有一位小張,二十出頭,她常常笑高師傅,笑她站在那裏,一手拿著梭子,一手準備把梭芯上的棉紗稔到梭口上,那個動作應該是不到一秒,高師傅居然兩手擎在空中,靜止了,睡著了。小張在休息室裏一邊學高師傅的動作,一邊笑。我們都是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沒有那種極端困倦的生活經驗,當然都附和小張,覺得在上班時無法全神貫注的高師傅很可笑,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她應該這樣,她應該那樣,她怎麽能這樣,她怎麽能那樣。

我們是學徒工,如果先學會看六台機器後, 再去看四台機器,應該不在話下,反之,則會有問題。所以車間自然要讓我們先學會看六台機器。綜上所述,趙師傅和高師傅都不適合帶徒弟,那兩位四十多歲的老師傅彭師傅和劉師傅也隻好當仁不讓了。

彭師傅是張雪玲的師傅,剛進廠的學徒工喜歡在吃飯聚會時議論師傅。張雪玲從小隨改嫁的母親住在繼父家,在繼父家裏,她有兩個不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和一個同母不同父的妹妹。她的親爺爺也隨著改了嫁的媳婦住在這個家裏。張雪玲在這樣的家庭裏長大,極其懂事,對別人的好兒,也是掛在嘴上。所以和她在一起時,就聽她彭師傅長彭師傅短地說彭師傅的好話。而教我的劉師傅為人老實木衲,臉色黃黃的,個子高高的,說話不多,就是說話,也是慢吞吞的。劉師傅在織布換梭時給人的感覺也是慢慢悠悠,學徒工在一起議論師傅時,我還真說不出什麽如花似錦的故事來。人常說,“名師出高徒”,聽到別人誇自己的師傅,我倒不服氣起來了,認認真真地看起這兩位師傅來了。教我的劉師傅勤勤懇懇幾十年,從不多言多語,全車間幾百號人,不認識她的人有,但說她壞話的人沒有。彭師傅就不一樣了,一張圓圓略微發扁的臉,大眼睛,薄嘴唇,年輕時可能也是個美人,現在四十多歲了,臉上皺紋很多,那時候吃肉買雞蛋要票,每月限量,所以沒有胖子,彭師傅也不胖,但她好像身材也不是那麽挺拔,走路腳步很重。開會發言,彭師傅從不打怵,語氣自信堅定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常有人向她翻白眼。

我至今還能記得彭冠雲師傅的名字可能和這件事有關:三組的小楊結婚了,但她回來上班以後沒發喜糖,大夥兒等了幾天,沒動靜,一時間,我們這個車間湊了份子的人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很多人說,“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就不給她湊份子了”。其實那時湊個份子,也就是一人或幾毛錢或一塊錢,湊到一起,攢成個一、二十塊人民幣,買上一麵喜事鏡子,鏡子的上沿中間,寫上一個雙喜字兒,或者“百年好合”四個字兒,字兒的旁邊,或是畫上一對牡丹,或是畫上一對喜鵲,右下方,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用紅漆使楷書寫上送禮人的名字,最後用“敬賀”兩字結束。我當時在車間裏挺熱心,經常幫忙起份子,湊錢,記賬買東西送禮。小楊沒發喜糖,我覺著挺沒麵子的,也覺得小楊有錯:這錢不多,是人情啊。我媽那時在醫學院教書,常用她在老家學到的話兒來和我們說,“人情大事在,頭上頂鍋賣。自己的事兒顧不過來,往後麵擺一擺。”那意思就是說,人情很重要,不能虧欠了朋友。

可是, 彭冠雲師傅聽到這事後,出乎我的預料,她這次倒沒有支持大夥兒的“正義”譴責,隻是輕輕地說,“聽說她也不順利,等等再說吧。” 三組的小楊,長的中等瘦瘦的個子,幹活一般,一隻眼睛的眼角,還有一個顯眼的疤拉。後來才聽說她在鄉下插隊時,和插隊在同一個村的男知青談了戀愛,她回城進廠後,她的父母堅決要求她和那個男朋友斷絕關係,說你這一個城裏一個鄉下,這以後日子沒法過。小楊就是不聽父母的話,兩人硬是結了婚,新房就在黃河故道堤岸上的一個小棚屋裏。聽說這小夥子長的高高的,挺周正的,小楊是非他不嫁,父母少不了鬧騰。不過這次我們車間的“湊份兒”風波,經彭師傅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一場”口誅筆伐“平息了。過了一陣子,小楊把一包包用紅紙包著的小包喜糖發到了大家的手上,一下子大家覺著對她的祝福和理解很值得。從這件事兒上可以看出,彭師傅對人情世故有著寬宏大量的理解,我從此對她多了幾分尊重。

有一次我們紡織係統開大會,彭冠雲師傅帶著她的五歲小女兒和隔壁織布廠的副廠長說話,我才知道,那個高高個子看上去比她似乎年輕一點兒的中年英俊男子,是她的丈夫。看他們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就知道他們家庭感情很好。後來才知道,彭師傅的丈夫和她同年,隻是顯得年輕些,也許彭師傅操心多一些吧。

到現在,我有時還會想起彭師傅,一張圓圓的略微發扁的白麵團臉,大眼睛,薄嘴唇,臉上皺紋很多,走路快,腳步很重。我從她那兒學到:在熟人、朋友、病人有危難的時候,能幫多少幫多少,幫不了,也盡量不要添話。要換位思考,不要用常理苛求。這樣做的結果,讓我心裏平靜愉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