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年華：閑話美人（2015冬）

古人喜歡收集有代表性的人物，湊個奇楞的整數後為他們組建特定的族群，又按人數和特征為這個族群命名，比如“風塵三俠”、“唐初四傑”、“竹林七賢”、“揚州八怪”等等，這是按誌趣情操分類；而“四大金剛”、“七仙女”、“十八羅漢”等等，是按職場等級分類；等而下之的“十常侍”、“十三太保”、“四人幫”等等，那是按政治陣營來歸攏。但是不管怎麽分怎麽算，這些人總是常常廝守在一起的，最起碼也是過從甚密、聲息相通；唯有“四大美人”這個族群，不但群裏的人素未謀麵，甚至彼此存在的時空跨越了上千年，古人硬把他們湊在一起，也可謂是莫名其妙之至。

按說中國幾千年來，曆史上公認的美人，何止成千上百？怎麽偏偏就隻有這四個人能夠脫穎而出？看來古人選美也是有一套潛規則的。從現成的“四大美人”身上，倒是可以歸納出一些章程。

首先，要成為代表華夏文化的美人，這個美人必須品性良純、持守無暇，這就濾掉了不少蛇蠍美人諸如妹喜、褒姒、妲己；再者，這個美人必須氣度平和、秉性溫婉，照這個宗旨，那趙飛燕、武媚娘等美女強人連最後八強都入不了；其三，這個美人必須身家清白、持身端正，不然曆史上有名的青樓美女多如海沙，把她們選進來多少有汙泱泱大國的風範，雖然這樣難免有遺珠之憾，像卓文君、梁紅玉、薛濤、紅拂等等的巾幗英雄，都隻好為保風化而被和諧掉了；第四，東方文化講究君權和實用，所以這個美人還必須能對當權者有用，不然那些終日埋首於灶頭案旁、最後與草木同枯的村姑野姝，美則美矣，卻於國於君無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所謂“自古英雄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個美人必須能被永遠定格在最青春燦爛的一刻，把顏值保鮮期無限拉長，絕不能露出遲暮的痕跡。

這套潛規則既然是從公認的“四大美人”身上歸納出來，以此回看，這四位美人自然都完備了以上條件的。比如西施，幼年“貧賤江頭自浣紗”之時，雖然貧寒卻不失清雅自在，被越王勾踐的臣子範蠡送給吳王夫差，名義上是作為被進貢的玩物，但在某程度上西施也擔負著和親睦鄰的使命，稗官野史更有勾踐在送行途中向她下拜的渲染。可憐一個鄉間弱女子，為了國家的存亡而被送進民族仇人的宮殿裏，默默度過異鄉異客的青春年華，每天還要強顏歡笑曲意承歡，那是什麽樣的一條孤獨之路？

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後帶兵攻陷吳國首都而逼使夫差自殺，那時候想必西施已經年過三十，傳說她被範蠡接走而歸隱於太湖。我對這個傳說頗有保留，且不說姑蘇城破在即，夫差會不會玉石俱焚，即使西施有幸活下來，而範蠡又未忘舊情，但這位早已富甲一方的陶朱公是否還能接受眼前這個半老徐娘？又退一步，即使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是吳宮裏少年夫妻十幾年的恩寵，又豈都能被“複仇”兩個字所抹殺？可以想象，當西姑娘泛舟湖上回首前塵，心中再也不能回到當年浣紗那樣恬淡安逸了。

按朝代排列，群裏第二個美人是王昭君，她的身世卻是四個人裏麵最慘的，一生可謂從來沒有見過幸福。從花樣年華開始，就閑居在漢元帝的後宮裏，被默默沉埋了幾年，直到匈奴大王來求親。可以想象她自願去嫁給這個沒見過麵的蠻夷酋長，心裏多少帶著點“寧為雞口、不為牛後”的逃出牢籠心態。

從繁華的長安城嫁到內蒙古的草原，生活的艱苦就別提了，偏偏那個大王三年之後就死了，王小姐想回家卻被漢元帝拒絕，讓她遵從匈奴的習俗嫁給大王的兒子。如是又過了十一年，小大王也死了，漢帝還想讓她嫁給原大王的孫子，看樣子是要把和親的使命進行到底。這時候昭君已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失婚婦人，眼見回家無望，眼前的遭遇又徹底顛覆了束發受教的倫理道德觀，於是萬念俱灰之餘服毒自殺。她的經曆，跟六七十年代的知青下鄉非常相似，隻不過知青是大規模社會現象，昭君卻是孤身一人，被利用過後而被遺忘，其心中淒苦，更甚於知青萬倍了。

行三的貂蟬是四大美人裏麵唯一不存在的曆史人物，也是唯一不用伺候君王的，但卻一樣不能避免在男人堆裏被拋來拋去。她的處境其實是最困難也是最危險：王允把她同時送給兩個貪婪又翻臉無情的男人，漂亮地玩了一手“假癡不顛”、“借刀殺人”、“隔岸觀火”，剩下的“美人連環反間計”，卻難為貂蟬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獨力在深閨之中完成。三十六計之中，他們倆主仆活學活用了六七條，情商和智商之高，不得不給他們點讚。

可惜貂蟬生於亂世，又被托付給了一個有勇無謀的匹夫做小三，上頭還有大婆和二奶，這就注定了貂蟬一生命薄運蹇。呂布一生遊離於諸侯之間，並無固定根據地安頓老營，三妻四妾也隻得跟著大軍徙移，當呂布最後被棄市於白門樓，貂蟬就不知所終，那時候她大概還不到三十。呂布為人輕狂倨傲又好色，在戎馬倥傯之中也要背著妻妾跟手下將士的夫人們亂搞，貂蟬是個有誌氣的人，怎能忍受得了這樣一個猥瑣男？俗話說“落毛鳳凰不如雞”，在亂世之中，嫁給敗軍之將的美人，實在還不如跟一個莊稼漢下田種地來得安穩舒坦。

這三位美人都有一腔熱血為國家效力，也憑著自己的天賦本錢周旋於強勢男人之間，“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有史家評論，王昭君一人之力禦敵於國土之外，不亞於飛將軍的十萬雄獅。族群裏唯獨最後出場的楊玉環，其格局心胸遠遠比不上其他三位。

比起前三位美人，楊玉環可說是命運最好的了，三十七年中享受了天底下所有的榮華富貴。因她一人得道，楊氏全家升天，連正兒八經的公主們都要仰仗楊氏氣息。楊玉環本來是唐玄宗的兒媳婦，十六歲嫁給壽王，但是因為太過美貌，被唐玄宗惦記上，想扒灰卻憚於清議，遂敕令她出家當了五年女道士，然後直接晉封貴妃進宮。當然這五年的道觀生涯，也隻是掩人耳目，“一騎紅塵”送來荔枝，尚且無人知曉，皇帝想要玩偷情，又有誰敢“知道”？

楊玉環最大的敗筆是縱容親屬胡作非為，又媚惑玄宗終日玩樂而荒廢公務，“從此君王不早朝”，導致朝綱敗壞、民怨沸騰，最後被野心家趁機叛變，兵禍連綿數十年，徹底斷送了盛唐風光。當然，平心而論天下大勢，盛極必衰、否極泰來，盛唐中衰自有其不得不然的道理，把所有責任都堆在楊玉環頭上也未免見笑於淺薄，即使沒有楊貴妃，也必然有朱貴妃、張貴妃適時“新承恩澤”，但是曆史既然選中了楊貴妃及楊氏家族，其所作所為自然國運攸關，以之當此罵名，也不能說是冤枉。

縱觀四大美人，其共同點都是身不由己。在一個男性主導的社會裏，美人要生存、或者進一步要成就願望，隻能依附男人，雖然是因人成事，但也能透過動搖男人而左右大局，其一念之仁固能成市成都；其一念之私，也可能斷送百萬生靈。有俗話說：男人靠征服世界去征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觀乎四大美人的遭遇，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