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在劫難逃的情人》
第一章(一)
野櫻
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某日黃昏。江南某小城電視台大樓走廊裏,下班的人們正陸陸續續離開。
舒怡抱著一疊磁帶往機房走,純羊毛質地的鵝蛋青連衣裙,不鬆不緊地包裹著窈窕的身體,恰如其份的雅致,一頭長發鬆鬆地在腦後挽一個結,幾縷發絲垂在頸項間,隨著走動微微飄動,憑添一分風韻,坡跟鞋噠噠噠地敲擊著水門汀地,輕盈的節奏。她身姿挺拔又飽滿,透著勃勃的生機,五官清秀,有著所有美女共同的勻稱比例,隻是輪廓線條更鮮明,有一種過目難忘的美麗。
“ 又加班啊!你們專題部怎麽也忙得跟新聞部似的。” 總編室老張邊鎖門邊打著招呼。
” 今天剛拍的素材,整理一下,明天見。”舒怡微笑著回應。
舒怡在工作台前坐定,帶上著耳機,開始合成節目,她在編一檔星期五播出的專題,今天是星期二,原本不用加班,可她還是在下班後留了下來。與其說為了工作,不如說想給自己多找點事做。
辦公室漸漸的安靜下來,整棟大樓空蕩蕩的,傳達室老頭一改平時謹慎的模樣,端著一隻磕了瓷的的飯盆放肆地坐在大門邊,旁邊的小竹凳上,破舊的收音機冒著嘶嘶的雜音,娓娓婉婉絮絮叨叨地唱著評彈的拖腔。機房裏空寂寂的,機器散發出淡淡的氨氣味道,夕陽透過玻璃斜斜地射進來,灰塵安靜地懸浮在光束中。
可能是帶子的某段磁跡出了毛病,這段畫麵總也接不上去,舒怡猛地敲了一下stop鍵,陡然響起的噪聲尖厲地刺進了她的耳鼓,她扯下耳機,長長地吹出一口氣,看來,今天的工作是不會順利了。
舒怡起身走到窗邊,夕陽透過發絲,投在她溫潤的有點蒼白的額角,映出幾縷濃淡相間的影子。窗外,小河對岸電視塔巨大的鋼架在夕陽的輝映下呈現出雕塑般的美麗。要是時光能定格在這一刻,河水碧綠,夕陽殘紅,沒有摩肩接踵,人聲鼎沸,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都可以張揚美好,肆意表達,那該有多好!
忽然一陣眩暈,舒怡慢慢地倚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手臂上的針眼酸酸的,還有點疼,上午去采訪衛生局局長,宣傳無償獻血,節目錄完後,她挽起袖子做了今年全市無償獻血第一人。她拉起袖口,在貼著膠布的地方輕輕地揉著,她的肌膚潔白細致,泛著陳年白瓷般的光暈,是東方女人不常有的色調,母親常開玩笑說,那是牛奶喂大的緣故。
舒怡的人生開始得一帆風順得天獨厚,出生在六十年代的她,絲毫沒有受到那個年代社會動蕩,物資匱乏的波及,在絕大多數普通人每月隻有十幾二十塊工資的時候,空軍飛行員的父親用每月92元的工資保證了女兒優越的生活條件,每月還有父親的同事從上海空運來奶粉白糖,巧克力等緊俏物資。唯一的遺憾是從出生三十天起,母親隨著部隊開進山區做巡回醫療,經常一連幾個星期都無法相見,她被送到了保姆家生活,從此每天抱著奶瓶,一直喝到五歲。
保姆出生於江南一個破落的大戶人家,有著與普通陝西人家截然不同的做派,她從來不允許舒怡和鄰居孩子出去瘋跑,不許呲著牙笑,叉開腿坐,走路不許邁大步,喝湯不許出聲響,令舒怡小小年紀就表現出淑女的風範,軍校出身,在革命隊伍中跌打滾爬了十多年的母親,有時會呆呆地看著她,女兒身上那種不屬於這個家庭的腔調讓她感到陌生。
幸運沒能一直伴隨這個家庭,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運動中,父親的從軍生涯遭到了滅頂的打擊,可疑的出生被翻出來顛來倒去地審查。祖父是中國第一批飛行員,抗日戰爭中在一次空戰中捐軀,雖然是抗戰烈士,可是誰讓他頂著國民黨的橄欖帽,還接受過老蔣夫人的接見呢!象這樣根不正苗不紅的異己分子,萬一哪天架機叛逃台灣,那可是乖乖了不得的事情。
父親脫下軍裝,帶著全家回到了老家江南小城,等待他們的是長長的弄堂盡頭,長滿青苔的破敗院落和三間搖搖欲墜的老屋。隨著父母的收入的大幅下降,弟妹的降生,舒怡開始體會到生存的艱難。他們常常為了兩斤豬肉半斤豬油,頂著寒風排隊一個多小時,從舊貨店裏買處理的花布做衣服,在菜場快要收市的時候去買便宜的菜。但艱難的物質生活並沒有影響舒怡的成長,她像一朵春寒料峭中綻放的臘梅,嬌豔又優秀。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小城最好的賓館當了前台經理。當時電視劇《公關小姐》正在熱播,舒怡想象著自己和劇中女主人一樣,穿著高跟鞋職業套裝,在酒店輝煌的大廳裏款款而行。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那是一個全民經商的年代,這家三星級的賓館裏一派商賈雲集的繁忙景象,這是舒怡走入社會的第一個課堂,也是令她深深地苦惱的地方。這裏魚龍混雜,有大小企業做供銷采購的,走南闖北跑單幫做小生意的,官員領導,旅遊者,歇腳客,,地痞流氓,妓女嫖客......舒怡常常半夜從值班室沙發上爬起來,去處理一些亂七八糟的糾紛。
“這三個洞是我燙的,那兩個可不是我燙的,原來就在那兒,我隻賠三個。”
客人夾著香煙的手揮舞著,扯著嗓門,滿嘴酒氣。
客房廉價的化纖地毯,常常被他們亂扔的煙頭燙出一個個焦黑的洞,賓館規定,大洞賠20塊,小洞賠15塊。
“小姐,多大的洞算大洞,多小的洞算小洞呢?能給哥哥展示一下嗎?”
麵對諸如此類不懷好意的胡攪蠻纏,舒怡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應對。
要適應就必須改變,甚至是說話的方式,這幾乎意味著把自己徹底打碎了重新塑造,這種打磨和塑造折騰得她渾身生疼,舒怡覺得自己像一條爛泥塘中快要憋死的魚,她開始尋找新的空氣。這時,小城籌建電視台,正在招考主持人,在幾百名候選人中,舒怡脫穎而出,雖然也有幾個有背景的女孩和她競爭,但是由於這個職位要麵對的是全城人民的品頭論足,權勢背景也會有所收斂,她幸運地成為了小城第一位電視主持人。
這片水域氧氣充沛,水草富足,舒怡一頭紮了進去,跑新聞,做采訪,寫稿件,錄口播,忙得不亦樂乎,幹勁衝天,這裏才是她如魚得水的地方,舒怡全身心地投入了。
窗外傳來籃球擊地的砰砰聲,間或一兩聲歡叫,那是新聞部的那幫小記者下班後的娛樂。舒怡打了個寒噤,有點落寞的孤寂,肚子癟癟的,即嘰咕咕地抽動起來,今天沒有應酬,到哪裏解決晚飯呢?
回自己家嗎?那裏除了方便麵什麽都沒有,食堂裏的飯菜讓她倒胃口,那裏總有一堆單身小記者,散發著臭球鞋的味道,父母家倒一定有她喜歡的紅燒肉,可是母親最近總是拐彎抹角地打聽他們夫妻的現狀,又擔心又小心翼翼地怕她不自在。舒怡從不在父母麵前說柳天明的不是,誰讓她當初不顧父母反對偏要嫁給他呢。
近來,她更是越來越多的把時間投入到工作中,除了對這份工作的熱情,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最近她的生活出了一些狀況,可是誰家沒有一些狀況呢?這一切很快都會過去的,雨一過,天自然就晴了。
總呆在機房裏也不是回事,舒怡啪嗒啪嗒地逐個關機器,盤算著該去哪裏。推著自行車走出電視台大門,舒怡向門房老頭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
“辛苦啦!”老頭一笑,滿臉的褶子奇怪地扭曲著,露出一口黑黃的煙牙。
街燈早早亮了起來,和著昏暗的暮色,在白森森的水泥路麵上反射出幽幽的青灰,癟了胎的自行車騎起來有點費力,舒怡慢悠悠地轉進小路,身邊稀稀拉拉幾個行人,旁若無人地悶頭匆匆趕路。他們為什麽那麽匆忙?家裏有很多事要忙嗎?家裏會有那麽多可忙的事嗎?她有點困惑。
“ 凱凱,吃晚飯了!” 二樓的沈阿姨從廚房探出頭,大聲叫著。
一個半大小子冒冒失失地直衝向樓梯,差點撞上舒怡的自行車。
晚飯時刻,家家戶戶窗口都溫暖地亮著燈,舒怡抬頭看了看五樓她的窗戶,其實不用看她都知道一定是黑咚咚的,像個洞開的嘴巴,柳天明此刻不會在家,但她還是忍不住抬頭看,多麽希望此刻那兒是亮著燈的啊!——橘黃色的,溶化人的暖暖的黃。
念大學時,舒怡和柳天明常去看夜場電影,散場後沿著姑蘇老城小巷步行回學校,青磚鋪麵的巷子窄窄的,九步三彎地穿行在粉牆黛瓦中,有時會突然鑽出房舍,沿著小河蜿蜒向前,窗戶裏的燈光投射在巷弄河道間,一片朦朧的昏黃,偶爾傳出一陣評彈委婉的拖腔,琵琶聲一串叮咚,仿佛一把撒進弄堂的珠子,在青磚地上清脆地蹦跳起來,一粒一粒彈落在舒怡的心眼裏。
這是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將近一個半小時,走到大半的時候,舒怡總是又累又餓,這時弄堂的拐角處一挑支出廊簷的棚子下會亮起一團明亮的橘黃,那是一家專做夜市的小店,店堂很小,隻放得下一張矮矮的桌子,幾張油漆斑駁的條凳,店裏隻賣兩種食物,粽子和豆漿。這是舒怡吃過的最美味的粽子和豆漿,姑蘇人家,小小粽子也做得非常考究,碧綠新鮮的粽葉包裹著拌了醬油的糯米,用麻線一圈一圈捆成規規整整的枕頭形,中間嵌一塊半精半肥的醬肉,現磨現煮的豆漿在簷下的大鍋裏咕嘟嘟快樂地翻滾著,一團團蒸汽霧騰騰地彌漫開來,熱烘烘直暖到骨子裏。豆漿微甜濃鬱,粽子鮮鹹軟糯,兩樣搭配,讓人欲罷不能。
從此,舒怡總是早早就盼望那一抹橘黃的出現,恍惚間那家破舊的小店,那團明亮的橘黃,成了舒怡關於家的全部概念。
家——就是沉沉夜色中那一抹溫暖的橘黃。
此刻,舒怡家的窗戶烏漆漆的一片,柳天明自然還沒有回來。不久前他辭去了職業中學體育老師的工作,承包了一家酒樓,正躊躇滿誌地幹他的事業。
“ 蠻好的呀,你看隔壁小兵,高中都沒畢業,在新村門口開個小飯店,哎喲,發了呀!“
開業的前一晚,婆婆和柳天明的大姐到店裏幫忙,她們一邊整理著剪彩的綢帶,一邊竊竊私語著。他們全家人都支持他,做經理總比體育老師要強吧,而且這還是他們家庭裏第一個總經理呐。
舒怡其實並不看好他的這個決定,餐飲業並非他興趣所在,舒怡覺得,他這麽做的原因除了想多掙錢,就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作為一個電視台著名主持人的丈夫,中學老師的身份顯然讓他感到捉襟見肘。舒怡並不在乎這些,可是,她不在乎有什麽用呢,別人在乎,柳天明在乎。
晚飯時間,應該是他最忙的時候,酒樓裏高朋滿座,杯影交錯,柳天明一定舉著酒杯,滿麵紅光地遊走在賓客中間,舒怡甚至能聽到喧嘩的勸酒聲,杯盤的撞擊聲。舒怡很少去酒樓,老板娘的稱呼讓她覺得很不自在,“老板娘”,應該是那種抻著水桶粗的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黑道白道,上下周到左右逢源八麵玲瓏的角色,舒怡私底下有點不屑。
除了吃了沒,睡了沒,何時回來之類的日常寒暄,他們夫妻正兒八經可以算作交談的,是什麽時候?舒怡已經記不起來了,他每晚深夜回家,帶著醉意倒頭便睡,每天清晨舒怡起床上班,他鼾聲正濃,夫妻倆的作息時間整個兒顛倒了。現在,酒酣耳熱了吧,那個橄欖色皮膚,黑發垂腰的十九歲女孩小月,一定會為他沏一杯熱騰騰的綠茶,然後婀婀娜娜地走過來,細聲柔語地關照:
“老師,少喝點哦!”
舒怡丟開了手中的方便麵,覺得心裏堵得慌。
舒怡最初見到這個顧小月是在酒樓開張的時候,當時她還是柳天明那所職業中學服務班的學生,畢業後追隨老師進了這家酒樓。小月有一副勻稱的充滿活力的好身材,烏亮的大眼睛,淺棕膚色,無拘無束的燦爛笑容,像一顆陽光下的黑珍珠,散發著明媚的光華。這個小城近郊鄉村裏走出來的女孩,有著江南女孩水一樣的脾性,柔弱無骨卻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不知不覺間就會滲透到人心裏去的。
作為妻子,舒怡能夠感覺到這個女孩對丈夫異樣的情愫,可是她並不特別在意,她不是一個小心眼兒愛吃醋的女人,柳天明高大健美陽光,吸引幾個小女生的目光也是很正常的,有必要緊張兮兮地排斥漂亮女孩出現在丈夫周圍嗎,她有自信,也對他們七年的初戀感情有信心。
可是不久前的那一幕情景,讓舒怡的自信大大地遭受了打擊。
那天,說好和幾個朋友聚會,酒過三巡杯盤狼藉了仍遲遲不見柳天明的影子,舒怡有點尷尬地找了個借口悄悄離開,心急火燎地趕去找他。在酒樓昏暗的包間裏,她撞見柳天明和小月曖昧地緊緊挨著,窩在一張雙人沙發裏聲情並茂地唱著男女對唱的情歌。
舒怡一時有點懵,她甚至有點不相信她所看見的,屈辱感令她幾乎爆發,但她還是成功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裝作若無其事地避開了。
銀屏上光芒四射的主持人,漂亮又有教養,難道會為這種似是而非不大不小的事,在一個十九歲涉世未深的小女生麵前大發雷霆?
舒怡的教養和自我克製令他們避免了一場家庭戰爭,之後,在柳天明的再三解釋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在舒怡的內心深處,卻暗暗地嵌下了一道傷痕。
初戀是少女的眼睛,一顆灰塵飄進來,揉一揉,暫時藏在眼瞼的某個角落,有點硌,眨巴眨巴還不算痛,可一但風吹草動,立刻刺痛得淚水長流,不過,舒怡從不為這種事情當著柳天明的麵流淚。
“為了一個職業高中的小女生,值得嗎?”舒怡常常這樣對自己說,她總是用驕傲令自己堅強起來。
舒怡盡量想把這些不快忘掉,但是有些事並不是想忘就能忘幹淨的,傷痕總在陰雲籠罩的時候隱隱作痛,那些頑固的畫麵總會在她最虛弱的時候浮現出來,刺激她的神經,她用力甩甩頭,好像這樣就能甩掉那些折磨人的念頭。
十點了,晚飯該收市了,他也該回來了吧。她拿起電話,打到酒樓辦公室,沒人接,撥了天明的call 機號,十五分鍾過去了,也沒有回電,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有回音,舒怡在床上輾轉反側,每隔半小時打一次,可就是等不到柳天明的回電,她睡不住了,翻身起床,在房間裏煩躁地轉著圈,那些關於小月的雜七雜八的念頭在腦子裏橫衝直撞,簡直快爆炸了!她順手從客廳吧台上拿起一瓶酒,一古腦兒灌了進去,辛辣的味道嗆得她一陣咳嗽,喉嚨和胃壁像火燒似的,她赤裸著雙腿,蜷縮在床腳邊。酒精開始起作用了,她感到自己在旋轉,身邊的一切越來越遠,孤獨感深深地攥緊了她。
寫得真好!
寫得非常好!細膩,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