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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繼傑:沈阿姨,您走好

(2010-09-15 15:17:41) 下一個


六月二十六號,星期六。我們白天和幾家朋友去郊外采藍梅,傍晚才回來。大概十點鍾左右,梅林給偉麗打來電話,說薛冬惟的媽媽幾個小時前去世了。我們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建龍,冬惟夫婦是我們多年的朋友。我們最早是在教會認識的。後來我們去了不同的教會,但彼此保持著來往。冬惟的父母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與我們也都很熟悉。薛伯伯,沈阿姨是很好的人。他們把我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我們也把他們象自己的長輩一般敬重。 

沈阿姨的身體不好,經常要住進醫院。一個多星期前,我們從其他朋友處聽說沈阿姨又住院了,我們就在星期天的晚上去醫院探望。正趕上老人家在吃晚餐。冬惟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了半碗稀飯。吃完了還坐著跟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我們怕她太辛苦,沒有多呆就離開了。 

那就是我們見沈阿姨生前最後一麵了。 

采藍梅的幾家朋友當中,也有福東和泓泓夫婦,他們是我們和建龍夫婦共同的朋友。中午吃飯的時候,福東對我說,沈阿姨這次恐怕是熬不過去了。醫生已經讓家人把她接回了家,除了氧氣和止痛的藥物之外,沒有別的什麽好做的了。 

但我們沒有想到,就在當天晚上,沈阿姨就過世了。 

偉麗放下電話之後,我們商量要不要過去。我們想馬上過去,但又擔心是不是太晚了。他們家裏今天一定去了很多人,他們是不是很累了,需要休息?正在猶豫,曉芳又打過電話來,說他們剛剛從建龍冬惟家回來,曉炎還在那裏,冬惟委托她們告知我們一聲。於是我們不再猶豫,馬上就開車過去了。 

冬惟給我們開了門,偉麗給了她一個擁抱。建龍和另一個朋友老李去機場接冬惟的弟弟去了。老李叫李樹山,他太太是中醫曹醫生,也是同一家教會的,他們在沈阿姨生病的日子裏,經常來照看。冬惟的弟弟是從上海趕來,日夜兼程,還是晚了幾個小時。她們沒有把沈阿姨送到殯儀館去,就是為了能讓冬惟的弟弟來送媽媽上路。 

冬惟給我們大概介紹了一下經過。沈阿姨是星期四回的家,星期五晚上就不醒人事了。但朦朧中似乎還能聽到人們對她說兒子正在路上。她堅持了將近一天一夜,終於沒能挺到兒子到來。做護士的曉炎一天都呆在她家,幫著打理各種事情,並陪著薛伯伯聊天,讓他能夠分一分心,不致太難過。 

兩個女兒都不在家,到教會辦的青少年夏令營去了。為了不打擾她們,沒有去通知她們。 

出院的同時,找了一家Hospice。這是專門負責病人臨終前後的服務機構,我不知道中文名稱是什麽。在我們到之前,Hospice的護士已經到過了,正式簽發了死亡證明。現在是要等冬惟的弟弟來和媽媽見上一麵,再把沈阿姨送到殯儀館保藏,過一會兒Hospice的牧師會過來安排。 

我們上到樓上的房間,沈阿姨安詳平靜地躺在床上,薛伯伯和曉炎陪在旁邊。我們站在床邊默默地看了沈阿姨一會兒,就和薛伯伯們聊天。櫃子上擺著一個鏡框,裏麵有兩張發黃的黑白照片,一邊是十九歲的薛伯伯,一個瀟灑的英俊小生,另一邊是十七歲的沈阿姨。,一個美麗的清純少女,看得讓人羨慕。那是他們認識之前各自照的。 

薛伯伯在一旁感歎,從十七歲到七十歲,一晃就過去了。結婚四十八年,現在她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了。我們安慰薛伯伯,說沈阿姨這一生有您這麽好的伴侶,是很幸福的了。臨終時又有老伴和女兒女婿在身邊伴陪,也是很欣慰的了。 

我說,我其實對冬惟很羨慕,母親最後的日子裏她能夠一直守候在身邊。我媽媽是十八年前去世的,也是剛剛過了七十歲的生日不久。病重時我曾回國看護她一個月,給她過了生日。我離開後幾個月就過世。從她老人家病危到辭世以至入土,我都沒能在她身邊,想起來是個終生的遺憾。 

我們靜靜地站立在床前,看著躺在床上的沈阿姨,又看看鏡框裏的小姑娘。看看眼前的薛伯伯,又看看鏡框裏的英俊少年。我不想說一些太沉重的話,對薛伯伯說,給我們講講你們的戀愛經過吧。薛伯伯說,我們是一個單位的,是從上海支援到安徽的軸承廠。我是工會的宣傳幹事,她是財務科的會計。在同一個辦公室,就那麽好上了。 

我們問,沒有人穿線嗎?薛伯伯說,沒有,我們是自己好的。我們都是上海人,都離家在外,所以很容易就好上了。好了幾年之後結了婚,住得是半間泥草棚,但過得很愉快。薛伯伯好象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曉炎告訴偉麗說,就在沈阿姨病危的時候,薛伯伯決定受洗了。偉麗向薛伯伯表示祝賀。我雖然不是基督徒,但也為他們感到高興。在建龍和冬惟的影響下,沈阿姨幾年前就受洗了。這次薛伯伯受洗,以後到天國裏一家就可以團園了。 

我們又談了些別的,薛伯伯說我上次給他看的文章寫得很好,問我還有沒有其他的,再給他看。“但要過了這一陣”,薛伯伯說。 

我們當年和建龍夫婦在同一家教會的時候,是一個查經小組的,每個星期都要見上幾次麵。後來偉麗的父母來幫我們帶兒子思明的時候,我們幾家人曾一起去俄克拉荷馬州度假。偉麗父母回國之後,有一段時間求薛伯伯和沈阿姨幫我們帶思明,因此我們兩家走得很近。幾年前我們全家曾搬到亞特蘭大一年,臨走的那天上午,薛伯伯和沈阿姨打過電話,說給我們準備了早餐,讓我們過去吃過了再走。我們吃著薛伯伯做的湯麵條,桌上還擺著幾碟小菜。薛伯伯和沈阿姨笑眯眯地坐在旁邊看著我們吃,讓我們感覺到就像離別自己的父母一樣親切。那溫馨的場景,我永遠不能忘懷。 

幾個月前,也是沈阿姨發病的時候,我們去他們家裏看望,專門帶上兒子和女兒一起去。對於我們的兩個孩子,薛伯伯和沈阿姨就如同祖父母一般。 

過了一會兒,Hospice的牧師(chaplain)來了,是一個中等身材,中等年紀,稍稍發福的婦女。冬惟向她大概介紹了一下情況。說在等弟弟的到來,大概還要一個小時左右,您如果有其它的事,可以過一會兒再來。那女牧師說,我就在這裏等吧。什麽時候你們好了,我就給殯儀館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冬惟下樓去了,偉麗和曉炎在外麵說話,牧師守候在沈阿姨床前,我和薛伯伯坐在床腳。我們三個人在聊天,我一邊聊,一邊給他們兩人翻譯。正說著,大門響了。薛伯伯說,他們到了,我下去看看。下了樓梯,和剛剛走進來的兒子見麵了。兒子抱住爸爸,大哭起來,爸爸也和兒子哭在一起。 

那是兩個男人的哭聲,出自肺腑的哭聲,叫人心酸,令人心碎。兒子在哭養育自己的媽媽,老漢在哭自己半個世紀的伴侶。那感情,那哭聲,是那麽真切,那麽自然。 

冬惟在一旁默默地流淚,我們其他的人無聲地站著。整個屋子裏,除了父子倆的哭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哭了一陣子,不知是誰說,好了,上樓看看媽媽吧。小薛一麵用手背抹著眼睛,一麵走上樓來,薛伯伯,建龍,冬惟等跟在後麵。小薛進了房間,撲在媽媽的身上大哭,薛伯伯也一起哭了起來。可能這幾個小時了,他還一直沒有機會哭出來。所以我們也沒有勸他們,讓他們父子二人哭個痛快。冬惟沒有大哭,卻一直在抽泣。我們其他人都到了外麵,讓他們一家人在裏麵哭。 

過了好一會兒,裏麵的哭聲漸漸平靜下來了。建龍出來跟我們說話。他說,對於冬惟的弟弟,這是一個突然的打擊。其實他在芝加哥機場轉機時打電話來的時候,媽媽已經走了,但怕他在旅途上支撐不住,便沒有告訴他。等他到了達拉斯機場,建龍和老李把他接上了車,等他坐定了才告訴他的。 

曉炎說要給冬惟弟弟量一下血壓,因為他有血壓高的毛病,不要再出意外。還好,血壓雖然偏高,但不致有危險。 

那牧師一個人很有耐心地等在樓下,直到建龍下去跟她說,我們好了,你可以給殯儀館打電話了。於是牧師便打電話,讓殯儀館的人來接。她在電話裏特意強調,死者在樓上,要派兩個人來抬。 

又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殯儀館的人來了。是兩個中年的男士,穿著一色的黑西服,裏邊是白襯衫。其中一個頭發有些灰白,另一個有些歇頂。建龍過去跟他們打了招呼,就領他們到樓上去看。頭發灰白的男士說,交給我們吧,你們大家可以到樓下去等。 

我們大家都站在樓下的廳裏,麵對著樓梯。最靠外麵是冬惟弟弟,左邊是薛伯伯,由曉炎和老李一邊一個攙扶著。再往裏是冬惟和建龍,偉麗和我站在他們的後麵。 

殯儀館的兩位男士從外麵汽車裏退來一輛帶輪子的擔架床,放在樓梯下麵,然後捧著白布單子,走上樓去。兩人脫下西服,放在椅背上,露出一式的白襯衣,走進了沈阿姨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兩人抬著沈阿姨出來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樓梯。那腳步是輕輕的,沒有一點聲音,但在我們看來,那腳步無比沉重,一步步踏在我們的心上。 

冬惟在小聲地抽泣,建龍用手撫摸著她的肩頭。就在沈阿姨被放到擔架床上那一刻,冬惟的弟弟無聲地在原地跪下了。冬惟走上前去,在弟弟旁邊跪下了。建龍走上前去,在冬惟旁邊跪下了。薛伯伯站在那裏,一麵哭著,一麵在叫著沈阿姨的名字說,你一路好走。感謝你給我留下了這麽好的一對兒女,讓我在你走了之後有所依靠。 

兩位男士輕輕地工作。停當之後,又靜候片刻,給家人留下跟死者告別的時間。然後,頭發灰白的那位小聲地跟建龍說,你們就放心地把她交給我們吧。我們會照顧好她的。慢慢地,他們推著沈阿姨走向屋外,我們大家依次跟在後麵。 

是淩晨一點種的時候了,街上靜悄悄的,連狗叫的聲音也沒有。幾家鄰居的窗子裏透出淡淡的燈光。薛伯伯低聲地哽咽著。那兩個男士輕輕而又熟練地把沈阿姨推上了汽車,關上車門,小聲地和我們握手道別,然後轉身離去。 

車緩緩地開動了。沈阿姨,您走好,我在心裏默默地說。 

我們目送著載著沈阿姨的靈車開到小街的盡頭,一轉彎,不見了。大家簇擁著薛伯伯,轉頭向屋子裏走去。那牧師沒有進屋。已經很晚了,還有家人在等著她。 

回到家裏,薛伯伯坐到沙發上,喃喃地說,簡直不能相信,她就這麽走了。這麽多年了,不敢說相濡以沫,我們也是風風雨雨一路走來的,現在沒有她了,我怎麽辦? 

我們勸薛伯伯節哀。也勸冬惟和弟弟節哀。他們忙了不知多長時間了,也該歇歇了。於是,我們大家也一一告別了。 

沈阿姨的追思禮拜定在下個周末,屆時我們正在外州旅遊,不能參加了。寫下這篇小文,作為偉麗和我以及孩子們的一片心意,送給我們親愛的沈阿姨。 

起筆於二零一零年六月二十八日

完稿於二零一零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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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專業讀者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老劉點評的評論:
應該沒錯. 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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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點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專業讀者的評論:

多謝評論。“臨終關懷”這個名字挺貼切。可是我記得這個名字已經被“ultimate concern”占用了。可以合用嗎?
專業讀者 評論於:2010-09-18 21:46:23 [回複評論]
專業讀者 回複 悄悄話 Hospice, 中文叫"臨終關懷".

老劉的記敘文寫得真實細致感人.謝分享謝
老劉點評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玉舟,dailin,戈壁紅柳和若敏思文的評論。
若敏思文 回複 悄悄話 我曾親曆過,每每想起,還是會心痛。
謝謝老劉。
戈壁紅柳 回複 悄悄話 那個悲傷的時刻,牽動著親人、友人的心靈。
分分秒秒,彰顯生命的可貴。
平實生動的記述,凝聚著人性的真誠。
dailin 回複 悄悄話 很細膩的筆,真實地記述了感人的事,把平常生活中的友情親情和愛情都展現在了我們的麵前。謝謝老劉。
玉舟 回複 悄悄話 人的一生都無法完全回避的時刻,落筆平實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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