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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書旖: 楓國琴緣

(2008-12-09 12:32:02) 下一個

(入會舊文新貼,謝謝!)

 

驕陽似火。

我走在空蕩蕩的街上,耀眼的陽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雙肩包貼在汗透了的T恤衫上。我舔舔幹裂的嘴唇,還是沒舍得喝背包裏剩下的小半瓶礦泉水。

這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中旬。兩個星期前,我以女皇大學的碩士預備生和永久居民的雙重身分,來到加拿大安大略省的金斯頓,雄心勃勃要找一份夏季工作。可兩周來,我用一雙腳寸量著這座古老的湖邊小城,沮喪地發現,不僅端盤子、采草莓,連給人洗窗、刷油漆的活也找不到了。

終於從數公裏外的移民服務中心走回住所,腦海中還浮現著工作人員臉上麵具般的微笑:“很遺憾,你來得太晚了……”

我接了半杯自來水仰頭灌下,氣惱地把自己拋到小床上,目光落在占據蝸居一小半麵積的古箏上。兩個多星期沒碰它了。我千裏迢迢把它從國內帶出來時,還沒怎麽覺著這對一個準備進修計算機專業的窮學生有多奢侈。算算現金賬戶裏所剩不多的一點錢,離開學還有三個月,難道真得動用爸爸辛苦攢下的那點存款嗎?不,一定還有辦法的。

我凝視著古箏,不知怎麽想起昨天在市中心看見的那個賣藝的吉他手。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想趕也趕不走了。

傍晚在廚房,同屋王強一邊摘菜一邊問我工作找得如何。我有點羞澀地說想試著上街彈古箏賣藝,不想立即得到他和老石的熱烈支持。兩人都自告奮勇說可以在上下班時順路幫我運琴。細心的老石還提醒我去詢問一下是否需要申請許可。

我這個住處可能是金斯頓最簡陋也最便宜的了。兩室一廳改成的三間臥室年久失修,分住著三個人;衝澡須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到地下室的小黑屋。王強在皇家軍校作博士後,老石則是女皇大學快畢業的博士生,都因妻小在外地要負擔兩份房租而格外節省。原本是同係的師兄介紹我來這裏臨時湊合的,見麵後他們才大驚我是個女孩。也許部分因為覺得這房子太委屈了我,而他們的資曆稍深,兩位老大哥對初來乍到的我特別照顧。此時看著他們滿臉的真誠,迭聲的“謝謝”哪裏道得盡我心中的溫暖和感動!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市政府。出來時手裏多了一張街頭表演的“營業執照”。我又緊張又興奮,不知不覺腳步把我帶到街對麵的湖邊公園。

園內小徑彎曲,在灌木叢中時隱時現,偶爾走過一兩個早起的遊人;朝陽下的湖麵波光鱗鱗,茵茵草地上晨露尚未褪盡,三三兩兩的湖鷗悠閑地在湖畔踱步,幾葉輕帆在遠處隨風蕩漾──這油畫般的公園正是我的舞台!

決心既定,我躊躇滿誌地往家走。那一刻,我有的隻是生活總算要有著落的喜悅,和關在象牙塔裏近二十年、第一次將自食其力的自豪,絲毫沒有預感到:我生命中最離奇、最美妙的一頁即將開啟。

 

 

當天下午,老石把我和古箏送到湖邊公園,幫著在一棵大樹旁立好琴,便開車離去。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是個“街頭藝人”了。

坐在琴前,覺得象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渾身不自在。我象作賊似的抬起頭,其實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暗笑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彈起琴來。彈著彈著,眼角的餘光瞥到有人走近,我又突然緊張了,手也開始不聽使喚。彈錯了一個音,又錯了一個音。我覺得臉開始發燒,幾乎忘了彈的是什麽,隻把頭埋得更低。象過了一個世紀之久,那人終於走開了。我長舒一口氣,慶幸他的離去,想都沒想他有沒有在我的盒裏留下一兩個鋼蹦。其實從小到大,什麽樣的大場麵沒經曆過,我暗問自己,我這是怎麽啦?

四周一片寂靜。早上還絢爛的陽光此刻已被濃雲擋住,天顯得陰慘慘的。風掠過湖麵、拂過樹梢,掀著我的長裙,冷颼颼的。我望著白茫茫一色的水天,一絲悲涼泛上心頭,恍若一場夢魘,自己怎麽竟會到這裏,竟孤身一人在大洋彼岸這個公園一角彈琴……

“哇,這是什麽?”一個稚嫩的童音喚醒了我。我回過神,一個被媽媽牽著的小女孩站在琴前,亮晶晶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這是古箏,中國傳統樂器。”我連忙回答,笑著看了看她母親,問:“你想聽嗎?”小女孩拍起巴掌:“好啊,好啊!”我彈起一支輕快的曲子。奇怪的是,這回一點也不緊張了。可她們離開時,當零錢落在盒中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我又走神了。那一瞬,我覺得自己與乞丐沒有兩樣,隻不過多了一件洋人眼裏稀罕的樂器罷了──雖然我在努力說服自己是靠勞動掙錢。原來當乞丐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我對自己說,以後再碰見乞丐或是街頭藝人,一定不再漠然走開。

總算捱過了“賣藝生涯”第一天。傍晚,當老石如同救星終於走進我視線時,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幾乎落下淚來。回到家一數,半天時間,竟然“掙”了十一元兩角。我這才欣喜,畢竟這是我的第一筆“工資”啊!

這以後的日子漸漸變得輕鬆起來。為了更好地推銷自己,我改進了“行頭”:一個紙招牌,扼要介紹古箏的來源和我的學生身分;舊貨店買的小木碗,古樸的造型和色澤與我的琴正相配。隨著旅遊旺季的來臨,公園遊客日益增多,我的錢袋也漸漸鼓了起來。隻是每天都得煩勞同屋的大哥接送,我很過意不去。

這時,遠在中國的父親給我出主意:能不能在公園附近找個地方寄存古箏呢?我磨厚臉皮,一連問了好幾家餐館和小店,都因為古箏沒上保險而不敢收。有人建議我去對麵的市政府問問。我很狐疑:一市的首腦機關能辦這種事嗎?可當我被所有店都拒絕後,隻好再次踏入市政府大門。

坐在大廳正中的接待小姐友好地衝我微笑。聽完我的來意,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認得你。你每天在這裏彈琴,為我們的公園增添了一道很美的風景!”說著,她傳呼來保管科的負責人,幫我找到一間空閑的數據室,告訴我藏鑰匙的地方,並通知了警衛。作為曆史小城觀光景點之一的金斯頓市政府天天對外開放,所以我隨時都能自由進出存琴、取琴,再也不必每天搬來搬去了。雖然我對加拿大的製度和人的友善曾有所了解,可堂堂市政府為一個外國學生如此大開方便之門,仍讓我驚歎。回家告知同屋,大家在為我高興的同時,也都嘖嘖稱奇。

從此,我就象市政府的工作人員一樣有規律的上下班了。所不同的是,我的“辦公室”充盈著鳥語花香;我的休息日也不在周末而是在雨天。

每天,形形色色的人從我琴前經過。有的駐足欣賞,有的漫不經心,有放錢在我的木碗裏,也有揚長而去的。我不再介意帶回家的是幾十還是上百元,在觀者驚詫的眼神、讚歎的語調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有興趣的遊客常上前詢問,我都會不厭其煩地解答。我知道自己也是在介紹中國,雖然我觸及的隻是她博大精深文化的鳳毛麟角。對這些不曾接觸過中國文化的遊客而言,我和我的古箏仿佛他們了解中國的小小窗口,並將成為有趣的記憶被他們帶回世界各隅;我更因自己能在異國作一個小小的文化使者而倍感榮耀。許多遊人提出與我和古箏合影或攝像,我從不拒絕。一次,一個中國遊客給我拍照後感慨地說,他要把一個中國留學生在海外奮鬥的身影帶回祖國。

我雖然在公園靜止不動,可每天坐看著整個世界從麵前緩緩淌過。來自天南海北的人們為我帶來異國風情,我更藉由音樂──這人類相通的語言結識了許多朋友。每天都會有故事發生,它們或諧趣、或新鮮,有的讓我感慨唏噓,有的令人哭笑不得,也偶或帶給我不快甚至難堪。但大多都隨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漸漸遠去,直到有一天勞倫斯出現在我麵前。

 

 

那天中午格外忙,我被一群小學生圍著問這問那。剛有個空隙,一個衣著邋遢的老頭走來笑咪咪遞給我一個大信封,神秘地眨眨眼:“這是給你的。”我打開一看,是我彈琴的照片,被擴印在幾張白紙上。“怎麽樣,不錯吧?”他得意地說,“我特地每張多印了幾份,你可以用來送朋友。”電子時代了,這種針式打印機印出的黑白圖片對我沒有多大吸引力;但我還是禮貌地謝了他──那麽多人給我照過相,還從未有把照片送給我的。我又打量了他一眼。他身材高大,滿臉皺紋和老斑,估摸有七十歲了。發黃的白汗衫被突出的肚子撐得鼓鼓的,滿是汙漬的褲子皺皺巴巴,頭上的草帽散了幾根草梗,在風裏飛舞,胸前掛著一個銀灰色的數碼相機,與穿著極不相稱……“你不記得了嗎?我是勞倫斯,上星期你在那棵鬆樹旁彈琴我給你照的相呀。”在他絮絮叨叨的啟發下,我才依稀想起這事。可遠遠瞥見有人過來,我口裏敷衍著,低下頭整理“指甲”──戴在手指上用來拔弦的彈片。可他似乎還沒有想走的意思,又向我要電子郵件地址。我想快點打發他走,寫在一張小紙條上遞給他,便把這事拋到腦後了。

兩天後,我去學校的計算機室上網,意外地收到勞倫斯的電子郵件。他說他無心幹預我的生活,但他有一幢四臥室的小房子,隻住著他和一條狗。知道我一個人出外求學的艱難,想邀請我去他家住宿,可以不收房租。並留下了電話、住址,說等著我的消息。

時至八月,學校即將開學,我正打算另找一處條件稍好的房子。然而,素不相識便讓我無償去當房客,讓人本能地會有些不好的聯想。可我回想起在公園對他的冷淡,和他滿臉的真誠和友善,又不忍拂了這番好意。我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跟同屋和幾個新結識的朋友提起,大家都認為不去為妥。甚至還有人好心提出要幫我找警署查一查他有沒有“案底”。

一周很快過去,勞倫斯又到公園來找我了,說他天天都在等我的回音呢。還興奮地說,如果我同意,他就要開始粉刷、收拾屋子了。見我猶豫不決,他建議去他家看看再說。我答應了。

周一是“生意”的淡季。我早早收工,跟勞倫斯通過電話,便依照他所指的路線騎車找去。下午三四點的小街,靜謐、幹淨,道旁的樹披掛著金色的陽光,微擺著青枝綠葉,把倩影印在湛藍的底子上,隨時等著入畫的樣子。一幢幢繁花錦簇的小屋從我身邊掠過,我數著門牌號,想象著勞倫斯的家會是什麽模樣。終於看到一幢掩在濃密灌木後的淺藍色的小屋,正是他家的門牌號,我停好自行車,撳響了門鈴。雖然見過勞倫斯幾次,卻談不上熟悉,加上朋友們眾口不一的評論,我突然有些緊張,不知這扇門後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

勞倫斯很快出現在門口。跟他一起歡迎我的,還有一條矯健的棕色獵犬。他介紹說:“這是梅傑,”又壓低了嗓門說:“‘大禍害’。我就是這‘大禍害’的頭!”〔注1〕那神態,像是怕被它聽見似的。我被他的風趣逗笑了,很快放鬆下來。

小屋果然小。我跟在勞倫斯身後,走過掛著手工壁毯和油畫的狹窄過道,來到兼作廚房和客廳的正屋。可以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淩亂的屋子了。桌上各種書籍、卡片和瓶瓶罐罐堆得象小山一樣,還有一盆茂盛的百合花在中間湊熱鬧;灶台上擺滿了器皿、碗碟,麵包屑滿台都是;牆上、壁爐台上,琳琅滿目裝飾著風格各異的工藝品,卻大多積著塵土,留著厚厚的歲月的痕跡。

勞倫斯有點窘,收拾出一小片桌麵,拉開一張木椅讓我坐,歉意地說:“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來電話……”我理解地一笑,靠窗坐下。一盆吊籃,盛在一個別致的白線網裏,枝枝丫丫蔓延了小半個窗。陽光懶懶地照進來,灑滿整個房間,細微的塵屑在光束裏輕舞。吊籃下掛了一塊水晶,濾過陽光,給牆壁和地板綴上幾塊七彩的光斑,微風拂來,水晶晃一下,那些光斑也跟著晃一下。不知從屋子哪一角隱約傳來貝多芬的鋼琴曲,叮叮咚咚,輕柔地,流暢地,一直流到人心裏去。

勞倫斯又帶我參觀書房和樓上幾間同樣淩亂的小臥室。我瀏覽著屋裏一件件或精雕細琢、或抽象寫意的銅雕和木刻收藏,臥室裏被他不經意地當帽架用的一個半身石膏像,還有那滿書架滿書架的檔夾和書。他說他的一生幾乎都在這些書架裏了。這幢小屋跟眼前的勞倫斯一樣蒼老年邁,卻處處蘊藏著生命和活力。而書房裏那套裝備齊全的計算機、打印機和掃描儀,又讓我暗暗驚訝。他指著記事板上貼著的一張合影說,他剛從小區夜校的計算機班結業,這都是他班上的同學。

我記不清那天我們還聊了些什麽,隻記得最後定下了我搬進的日子和房間,他也接受了我每月支付水電費的要求。

我沒料到那個下午的決定,從此把我和這位善良、睿智的老藝術家緊緊聯在一起。在這小屋裏與勞倫斯渡過的兩年,成為我日後最寶貴的回憶。

 

 

在小屋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我擁在被子裏,充滿喜悅地欣賞著我的新居。曾經淩亂的屋子被勞倫斯收拾一新,牆也被粉成了賞心悅目的淺綠。他特地掛上一幅清雅的油畫,還在床前鋪了一塊顏色明麗的手編地毯,勞倫斯說這是他多年前跟一個老太太學來的手藝。昨夜被我放在門後的木楔原封不動地留在原地。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想起一搬進來,勞倫斯就宣布的“規則”:如果不是聞到焦味,他是絕不進我房間的。

這兩個木楔是巧手的老石專門為我做的,上麵各釘著一根斜穿的長釘。他讓我睡覺前放置門後,萬一有“情況”,門被推動,便會頂住木楔,使上麵的長釘斜釘入地板,並且會越推越牢。我很驚異一個理科博士還有這樣的手藝;在異國他鄉,同胞間的關懷更令我深深感動。老石不久便畢業離開了,我再也沒有見過。當然這兩個木楔一次也沒派上過用場,但當時尤如一道護身符,讓我心底覺得踏實。

這時我隱約聽見屋頂傳來細碎的響動,一會兒,後院又響起“唰,唰”的聲音。我好奇地下床拉開窗簾。晨曦中,勞倫斯還是一身髒兮兮的,手提一隻桶,一把一把朝地上撒著什麽。我正不解,一隻活物闖入視野,我循著它來的方向望去,屋頂上,幾隻羽翼豐滿的鴿子,踏著鮮紅的小腳丫,悠閑地踱著步。又聽得“呼啦”一陣巨響,一大片鴿子從天而降,齊刷刷落到勞倫斯撒過穀物的地上啄食,隻留一兩片細小的絨毛從我的窗口緩緩飄下。

原來,兩年前的冬天,勞倫斯撿到一隻受傷的鴿子,喂養了幾天。它複原後飛離,卻又帶來兩個夥伴。兩個夥伴又帶來更多的,漸漸竟成了一支頗具規模的鴿群。經濟並不寬裕的勞倫斯每周都得去商店買來半人高的一大袋鳥食。他常嘮叨說不能再喂下去了,可仍舊一袋一袋往家買著,鴿子還是一天不誤地喂了下去。

為了生計,勞倫斯操起退休前的舊業,給長年多病的客戶作穴位按摩。另一方麵,他十幾年如一日做著加拿大雕塑藝術的研究,不惜重金購置昂貴的數碼相機和計算機設備。

他雖年事已高,可始終不變的童心和求知欲,使他對生活永遠睜著渴知、好奇的眼;他過著清貧的生活,卻是我所認識的最富有愛心、也最快樂的人;青年時代,他曾遭受許多苦難,走過一條極不平坦的藝術之路,可他風趣幽默,從不吝惜詞句嘲諷自己和調侃生活;他大半輩子都是一個人生活,可他從不孤獨,交友眾多,生活得有聲有色。

當他給我翻看他年輕時舞蹈造型的照片和流散各地的他的油畫、水彩作品的複印件;當計算機不“合作”他衝著顯示屏大發脾氣之後又來虛心向我請教;當他如孩子般興奮地試穿上他剛編織完工、自己設計圖案的毛衣在我麵前“炫耀”,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還能這樣豐富地活著,我更時常感慨他從不為金錢所累、隻淋漓盡致地享用上蒼賦予的生命和才華。

勞倫斯的研究中有一項是墓碑雕刻。他曾遍訪千百座墓地,攝下一塊塊墓碑,輸進計算機並錄下細節數據再分門別類。他把它們按雕刻主題分成小天使、玫瑰、柳樹、和平鴿等等,造型各異,栩栩如生。他告訴我說,這些形態的選擇,往往與卒者的生平或死因有關,能從中掘出藝術之外的信息。他根據雕刻者的簽名和卒者年代,查找檔案數據,追溯到一個多世紀前的雕刻藝術,為這些曾默默無聞的墓碑鐫刻家歸納整理“作品”;甚至為一些家族建起連他們的後代都不甚了解的家譜……我驚異,小小墓碑竟能作出這麽深刻的文章。他告訴我說,每一塊墓碑都是一個完整的人生。他正是從這裏麵進一步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啊!

一天他從外歸來,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沮喪。我一問才知,原來他寄希望的幾個大圖書館都拒絕了出版他的研究成果。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垂頭喪氣。我知道,他是為這些被一塊塊墓碑截斷而又重新連接起來的故事,為那些雕刻家們,也為自己多年辛勤的付出而難過。我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卻安慰他說,至少這些逝者、這些家族是感激你的,而你不正做著自己喜愛而且有價值的事嗎?他看著我,很快就笑逐顏開。不久,他又忙著張羅去探訪兩百公裏外的一個新墓地了。再後來,他索性決定自己籌資印書。

勞倫斯常說:“生命太短暫了,我不能把任何一天浪費在不快樂上。”他為我引用他曾照顧過的一位老雕塑家的詩句:“毀滅我們的不是醜陋,而是美的匱乏。〔注2〕”

有時候,他會給我看他半夜醒來寫成的小詩;有時候,他從街上回來,會興致勃勃地給我展示他用照相機捕捉下來的童真或是路邊一朵無名小花的美態。

最令我陶醉的則是那樣一些夜晚,他取出夏威夷吉他,戴上我送給他的彈古箏用的指甲彈片──他說比他的指甲套更順手──自彈自唱他幾十年前寫的情歌。或者是周末晚上的輕鬆時刻,他放下正編織著的羊毛襪子或毛衣,提醒我說又好久沒練琴了。我便會順從地打開屋門,坐到琴前。他則和梅傑一起偎坐在我屋門口的地毯上,作兩個享受的聽眾。

這樣的時刻,我忘卻了生活中的煩惱、繁重的課業,嫋嫋樂聲模糊了我們間年齡、背景、國籍的差別,隻剩了兩個純粹的靈魂,在昏暗的燈下翩然舞蹈,因音樂而自在交流、沉醉。

“太美了,太美了!”每次我彈畢,勞倫斯都會情不自禁的讚歎。他常對我說:“記住,你是一個藝術家。至於你究竟有多‘專業’,並不重要。”

周末我常會做一大堆中國飯菜,邀請勞倫斯一起享用。他總是連湯帶汁把盤子刮得幹幹淨淨,然後很受用的拍拍肚子,給我講歐洲宴會禮節的小笑話。

風雪交夾的寒冬,他總堅持要開車送我去學校。一次晚間考試,進考場時還好好的天,考完卻已是漫天大雪了。我出門就看到勞倫斯的小車泊在路邊,車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原來他在家看見突降大雪,又不知我幾點考完,便早早到學校等我。結果勞倫斯不僅把我接回家,也順道把另外兩個同學送了回去。大家都羨慕我有一個這麽好心的“大伯”;我當然更加感激,在清苦的學習中,是勞倫斯給了我家的溫暖。因為成績優異,我第二學期就獲得加拿大國家科學研究獎學金,加上夏天彈琴的收入,求學期間,我不僅自己支付了學費、生活費,還有所節餘。

我在美國讀書時交的男友,因分隔兩地,交往中不免有矛盾或誤會。一次,男友某件事處理不當傷了我的心,雖然他一再道歉,我卻難以釋懷。勞倫斯知道後說:“至少,他懂得道歉,這正是可貴之處啊。而我的前妻是從不會認錯的……”在勞倫斯的開導下,我和男友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懂得寬容和理解的重要。後來我倆終於步入婚姻的殿堂,雖然勞倫斯不在身邊,可我能感覺到他的祝福永遠伴著我們。

兩年學業結束,我被一家名聲顯赫的大公司聘用,就要離開金斯頓了。臨走前的一天晚上,勞倫斯倚在我的門口說:“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謝謝你!”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他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肯搬進來住。你知道嗎,這對我意義非常重大。”我這才知道,兩年前的那個夏天正是勞倫斯人生中的又一個低穀。他和妻子,一個前外科醫生的遺孀,終於結束痛苦的婚姻,而因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他剛結束心理醫生的治療。他說,“有時候,接受,也需要勇氣。你是一個優秀、特別的人,永遠不要忘了你是誰。”我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眼睛濕潤了:“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傻孩子,”勞倫斯慈愛地看著我:“愛一朵玫瑰,不能緊緊握住,而是──” 他握起一個拳頭又攤開來,“要讓它成長。你即將開始美好的生活,我很為你高興。我們有過這麽多美麗的時光,讓它們永遠在記憶裏保持青蔥,就夠了。”

 

許多年過去,我已不再是當年剛到金斯頓的那個羞澀、無助的小女孩,可我仍然時時回想那兩年的歲月,感激上蒼的眷顧,街頭賣藝給我的錘煉和視野的開闊,一位位與我擦身而過、無私給予過我溫暖和幫助的好心人。我更是時常都在懷念與勞倫斯的這段超越國界、性別和年齡的情誼,慢慢咀嚼體會他言傳身教授給我的人生哲理。

 

又一個不眠夜。我披衣下床,戴上“指甲”,拔通勞倫斯的號碼。電話那頭傳來蒼老而熟悉的一聲“嗨”。我不發一言,隻把話筒放到樂譜架上,開始彈奏勞倫斯最愛的《春江花月夜》。萬籟俱寂,隻有箏樂在我的房間回蕩,也必在他的小屋回蕩。一曲終了,聽見勞倫斯在另一端歎道:“上帝啊,這是天堂傳來的樂聲嗎?”我輕輕笑了,輕聲道了“晚安”,掛上電話。

我知道今夜一定會有個好夢。

 

 

 

1:勞倫斯的狗名Major(梅傑),既作為名字,在英文中還可作‘重大’解。勞倫斯的原話是“Major Disaster利用一詞多意達到幽默的效果。

2: 原詩句是:It is not ugliness that kills, but lack of beauty.”作者是加拿大現代雕塑家和詩人Florence Wyle18811968),她晚年病後勞倫斯照顧她直至她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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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嵐 回複 悄悄話 以前讀過該文,再讀依然深受感動。作者有一顆感恩的心,所以能特別理解人。作者又有藝術家的純淨心靈,所以能得到另一顆藝術家的心的回應,才有這樣一段感人的故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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