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以“三教九流”為貶義詞,實則不然,此三教者,“儒”“道”“佛”也。稱“儒”為教,未免有些牽強。但是因為它對中國人的影響實在是太深了,故不得不以“教”來突出它的重要性。佛教自不必說,然眾所周知,佛教源於天竺,本非中土大唐之物。故在此三教之中,唯有道教是真正的中國宗教。既然談到了宗教,就免不了要談及創始人,譬如耶穌、釋迦牟尼、或是穆罕默德雲雲。道教的開山祖師姓李名耳了,世稱之為老子,或是老聃。
西方人崇拜神,而中國人並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自古以來,中國人除了信自己的祖先以外,唯一肯去信的也就是“仙”了。然而,“仙”並不等於“神”。區別在於,“神”是凡人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而凡人卻可以得“道”而登“仙”,所以中國的“仙”是介於人與神之間的境界。再看這三教,儒教信仙嗎?非也;佛教信仙嗎?亦非也;“仙”,得道者也,故唯道教信之。而道教眾仙之中以“三清”為尊。三清者,一曰元始天尊,乃開天辟地之盤古所化也;二曰靈寶天尊,乃混沌靈元之氣所化者也;三曰道德天尊,世又稱太上老君,乃凡間聖哲老子所化也。縱覽諸子百家,孔子雖名垂青史,為萬世師表,終不過稱之為“至聖先師”;莊子雖倜儻逍遙,放蕩不羈,亦止於“南華真人”;墨子、荀子、孟子、韓非、孫子雲者,獨善“人道”,雖有盛名留於後世,然何處能及前者三乎?唯有老子一人修道登仙,號“道德天尊”,足見其不凡之處。
哲學大師馮友蘭曾講:“任何一種大宗教,其核心部分必然有哲學。”小生不才,以此文略談老子之道家哲學。行正文之前,循故例再撰一詩,見笑見笑。
樓台坐化絕塵念,著經函穀五千言。
功名利祿何足道?無為順命自登仙。
爭巧惡下人必怨,韜光養晦世孰嫌?
探賾索引清靜所,尨眉皓發覓虛玄。
罪禍之巧:
古人十年寒窗苦,隻為一朝金榜題名時。今人亦不必說,高考、雅思、托福等等考試魚貫而出。 “功名利祿”四字,不知使古今多少文人墨客為之低眉折腰,而“守拙歸田園”者鮮矣。其實,這也無可厚非,追求幸福生活有錯嗎?然不免落了窠臼,是以與市井之臣同流。殊不知人生如夢,正所謂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是故名利對於神人、仙人來說,不過如浮雲掠過,飄散後不留一絲痕跡。仙人逍遙於世間,自不為此桎梏所羈絆,何者?以其可“守素避巧”也。
老子曾將“巧”與“素”、“實”與“虛”、“內”與“外”等等合而論之。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端著水杯行走,難免會灑出一點。如果是端著盛滿了水的杯子,則很難做到一滴不漏;而若果是端著一杯將滿未滿,盛了八成水左右的杯子行走,相較於前者,則容易得多了。是故老子說:“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換句話說,也就是您倒水的時候不如多留些餘地,免得灑。我們還知道,刀磨得越利,也就越容易折斷。所以把刀磨得太快,反而會影響它的使用壽命,是以老子又講:“揣而銳之,不可常保。”杯子是用來盛水的,然“持之”太“盈”,反減之也;刀是用來砍東西的,然“揣之”太“銳”,反毀之也。由此觀之,孔子所講的“過猶不及”,不正是儒道兩家的共同格言嗎?《易》:“天下殊途而同歸”,老子的這個理論與後來儒家的“中庸之道”不謀而合,不過,《中庸》一書洋洋灑灑近千字,而老子卻隻用了寥寥八字便道出了其真諦。仙人妙筆之神,可見一斑。
若說前兩者隻是一些客觀而常見的自然現象,屬於“形而下者”,其作用不過是用來研究所謂“形而上者”的道,說白了也就是西方人從哲學中分支出來的,用以便於理解、認識真理的方法——自然科學,這豈是“仙境”所止?所以,老子從看得見、摸得著,即所謂具體的表象走向了看不見、摸不著,即所謂抽象的本質。自此,由知性轉換為理性。從而言曰:“金玉滿堂莫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這其實就是所謂的形而上者了,因為它所闡述的是“天”與“人”的關係,說白了就是大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內在聯係。這隻是縱論。老子將他從水杯與刀中所領悟出來的道理,巧妙地安插在人們所最看重的“名”“利”之上,其實這也應當是科學研究與哲學真理之間的關係。閑話少說,《易》雲:“謾藏誨盜,冶容誨淫。”正所謂強積而盜窺,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個道理誰都明白。發家致富之人,雖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甘肥脆味,然鎮日臨深履薄,戰戰兢兢,生怕已得之財不翼而飛。此類之人,雖無貧賤之憂,卻亦不曉世間真樂,怎如中人活得瀟灑、痛快呢?此所謂“自遺其咎”也。然則老子所說的“莫能守”並不直接等同於“失”,而是未至之“失”,而這種拖泥帶水的感覺,恰恰是最讓人煩心的。所以說“金玉滿堂”,雖能令人享受,但不能給世人帶來快樂,而且還會使人煩憂。此“利”之罪也。
至於“功”者,俗話說:“槍打出頭鳥。”古以權盛而身敗家亡者,豈可計哉!蓋如強秦之相,李斯;大漢之將,韓信;晚明之宦,魏忠賢;滿清之王,多爾袞;……此人得意之時,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青史留名。然“狡兔死而走狗烹,飛鳥盡而良弓藏。”韓非子雲:“諸侯之太貴,主上之禍也。”故此人多死於非命。縱有一世英名,又有何用?此“名”之禍也。嗚呼!如陶淵明之士者,亦鮮矣!倘若此人皆能做到“功遂身退”,則成功名之美亦保身家之全,徒得天所饋贈之功名而又不失其身,“功遂身退”實乃“功成身全”,此之謂真得。
名利二者,凶器也。雖巧,亦無補也。故不若守素。
恬靜之素:
老子在講完“過巧”、“過盛”之後,又將虛與實相結合,道:“然埴為器,當其無有,埴器之用也。鑿戶牖,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德經》篇幅並不長,統共五千餘字。而在這裏,向來咳唾成金的老子連續用了好幾個“當其無有”,難道是仙人疏忽了?或是其中暗藏著玄機呢?小生鬥膽以鳩拙之才,願粗論之。
誠然,還是先從具體入手,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老子說咱們生活中的這些器皿,譬如說天天都用得著的鍋碗瓢盆,很常見,並非是什麽稀罕物,然而人沒有它們就沒法做飯、喝水。而你有沒有想過,它們為何能用來盛放食物與水呢?老子講了,“當其無有”,即其中空的部分,是器皿之所以能用也,亦乃人之所以補五穀之氣而強魄健體者也,是故為“器之用也”。而後老子又舉了下一個例子,即“鑿戶牖”。我相信不論是古代的房屋,還是現代的建築,縱然外觀如何變換,而有一點是絕對不會變的,那就是門窗。咱們和廬山道士一樣,都是凡夫俗子,不可能穿牆而過。所以我們需要在牆上鑿開個“門”,用它中空的部分。人們生活需要充足的陽光,那我們接著鑿,讓陽光盡可能地灑進屋裏,於是我們又有了“窗”,用的也是它中空的部分。看看四周,你現在身處的位置,不也正是一個純粹的中空環境嗎?這空間也許是在你的家裏、或是辦公室裏、抑或是大自然裏,這都也是老子所講的“當其無有”。仙人繼而轉入抽象,“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有者,有形也,即物質之流,如器皿之質地,房屋之牆壁,“利也”,非“首”價值,而是建立在“首”價值之上的價值。譬如築牆,必先有地基,而後牆成。在這裏,“地基”則是“首”價值的所在,而“牆”是在以“地基”為前提下而存在,繼而產生其價值,也就是因前者有意義而隨之有意義的價值,是故老子稱之為“木之曲頭者”也。無者,虛也,即“當其無有”。不難想到,人為什麽要燒製器皿、為什麽要開門戶,自然是為了“用”,而“當其無有”正是其用處所在,是故所謂虛無者,乃物之“首”價值也。若將虛無之理映射到人道之中,則是道家所一貫推崇的清靜無為了,這是抽象境。至於具體境,則需借以實物。與此德最相仿的形物,那便是水了。
老子認為,世間最有德行的方物便是水了,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也。”善哉善哉!水是多麽虛靜啊!你看那水,它無所不在,天空中的雲是水,山顛上的雪是水,江海裏的浪更是水。且天下萬物都離不開水的滋養,然水總是靜靜地流淌著,示人以謙遜而內斂、柔弱而持恒的形象。它也從未自誇自伐,恃功而驕。老子曾講:“聖人之能成大,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而這,恰恰也形於水德之上。水之至廣大者,江海是也。江海之能成大者何?老子對曰:“江海之能成百穀王者,以其善為下也。”嗚呼!“為下”,或是低調,這不正是聖人之所以為聖,江海之所以為大的原因嗎?水德以虛靜內斂,然後成大,是故聖人應效之。
老子又說,水還是無爭的,天山上倍受俗眾讚頌的白雪是水,而地溝裏屢遭世人唾棄的死水難道就不是水嗎?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在世人眼中,低處似乎就意味著貧窮,卑賤,或遭人冷眼,等等,不在話下。是故眾人惡居於低下,而後才知上走。然如是我聞,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看看地溝裏的水吧!它甘居於低下而不怨,安樂處順,任憑自然,孔子言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水德亦以無為自然,應命而行,不惡下則己無怨,不爭上則人無尤,是故 聖人亦當法之。老子從水中參悟玄珠,得虛靜無為之理,故譽之曰:“幾於道也。”
“三”的哲學:
中國人幹什麽都喜歡“三”這個數,如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再比如天地人為三才;孔子將人分成君子、中人與小人;四大名著中也有一部《三國演義》。再比如開篇所講的三教,以及道教的三清,正所謂“無三不成事。”這是不是在傳遞給我們這樣一個信息呢?中國人“三”的哲學就是:凡事決不會隻有兩種結果,解決辦法也絕非但選其一。故隻知道“對錯”、“高下”、“貧賤”雲者,其行事必然會略顯剛猛、冒失,形象地說,就是比較“二”,境界還不是那麽高。隻有懂得了“三”,才能夠成人成事。所以說在中國文化中,甚至於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經常地會帶有幾分哲學色彩,而這絕非故作深沉,當然,人類亦無法故作此類之深沉。因為它是由敦厚的文化與悠久的曆史一點一滴醞釀而成的,這可做不了半點虛假。此乃中國哲學之特點。
哲學雖源於西方的古希臘,而有趣的是,西方哲學締造者,即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亞裏士多德,其生活年代正巧與中國的聖人們是一樣的,都在公元前500到300之間,而所處的緯度也都在北緯30度附近。造物者是不是以此試圖告訴人類些什麽呢?小生就不得而知了。學過哲學的人都知道形而上學。然而,馬克思主義者所定義的形而上學並不是真正的形而上學,隻是以攻擊唯心主義以及傳統哲學為手段,從而穩固其唯物辯證法。這個形而上學其實已經違背了其本初的意義,是故不在話下。本文所指的形而上學是廣義的形而上學,有些學者認為形而上學與本體論是等同的,我以為此亦無傷大雅。足下皆為智者,是故請勿反詰小生於此等無益之處。
在《形而上學》一書中,亞裏士多德把人類的知識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根本也,即形而上學,乃萬物之源;第二部分是物理學;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學。亞裏士多德是以大樹作為比喻的,所以在古希臘語中,“形而上學”與“樹根”是同一個詞。中國的哲人對於眾生之源的問題,諸子百家早有了一致的結論,那便是“道”。但究竟什麽是“道”,先賢們就沒有再研究下去。因為我們並不奢求去掌握、控製這個“道”。作為人類,對於我們是否有能力認識究竟什麽是“道”亦是未定之天,更何談去控製呢?中國的先哲們不是死心眼,知道人類自己能吃幾碗幹飯,看老子,他說:“無為而治。”意思是你不違背它(道)就好了。所以中國人所爭論的是,“道”,它究竟是如何運作的,對於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人生,它都起著哪些作用?我們應當如何正確地理解或者適應它?是故咱們分出了“三教九流”。而西方人不然,他們正是屬於比較“二”的那一類人,他們絞盡腦汁,非要研究出世界的本原究竟是什麽不可,一說是物質、一說是意識,吵來吵去吵了好幾百年,現在仍舊是分庭抗禮,雙方還是擺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你難道不覺得這很“二”嗎?他們難道就不能像咱們的先賢那樣,取個中,把這個本原通統歸於“道”這個字上嗎?無論是老子、莊子、孔子、還是韓非子,縱觀其學,皆談為人處事之道也,也就是天地大道的實際意義。所以在中國,“道”以其淺顯的實際意義,自然而然地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巧妙地融於一體,這“三”的哲學,便算是中國人生活習俗中的一個例子了。老子、孔子、莊子對此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談“木”“本”“末”:
鄙人雖才疏學淺,然也算是炎黃子孫,是以借先人之智慧以疏芻蕘之見,幸勿為過。
漢字是世間上唯一現存現行的象形文字,足下皆為人傑,是故此類的例子請恕我就將其免去了。小生鬥膽拾亞裏士多德牙慧,仍以“木”代指世間的形,不過是以象形文字與中國哲學加以解釋而已,有不當之處,還請指正。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虛無縹緲之道也。道者,老子歎曰:“隨而不見其後,迎而不見其首。”故道,非人力所能製者也。老子認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故道者,眾形之母也。若以“木”喻之,其根長自於地下,是其“道”之所在也,故可記“形而上者”於“木”之下端,則生一字,“本”也,與亞裏士多德之論相合。形而下者,可得可見之器也。或是具體的、實際存在著的物質,換言之,也就是指這個世界。故器,人力可得而製者也。是以器者,形物之子也。再以“木”喻,“木”之器者,生於木上之物也,乃“木”之所以示人者也,如其花、其葉、其果、其枝雲雲。是故可記“形而下者”於“木”之上端,則又生一字,“末”也。所以,“形而上者”的“本”,理所當然須帶有幾分唯心色彩,或說是理想主義;而“形而下者”的“末”,則又有幾分唯物的影子,抑或是現實主義,而“木”正是這兩極對立的綜合體。
以晚生愚見,哲學的真正作用,並不是以形而上者的“道”來代入到形而下者的“器”上,而是要即將其融會貫通,把“本”、“木”和“末”的三方關係處理好。正如《周易》中接著講的一樣:“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是故我以為,哲學的作用,就是要通過化“末”與裁“末”的手段,探究“本”與“木”之間的關係,而後將這個關係實現於“末”與“木”之上。這才可以算得上是中國人的哲學,既顧及到了理想主義,而又沒有完全脫離現實主義,用馮友蘭先生的話說:“中國哲學既講實際,又不膚淺。”
在《道德經》中,我以為本者,可釋以道也、真也、意也、素也、樸也、無也、靜也、以至順其自然也,等等;末者,可解為器也,名也、利也、色也、巧也、有也、盈也、躁也、或是有為而累也,等等。所以老子勸導世人守素避巧,或是守本避末。然若僅守於“本”,何能居於“木”乎?殊不知守素避巧之功用,非在於守素,而重在避巧也。何者?以唯有守素,才可避巧;唯有避巧,然後方可居其身於形“木”之上也。水行斯德,故能大;人行斯德,故能聖。是以老子曰:“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處其實,不處其虛。”所謂“末”,虛薄者也。是故言曰:“守素避巧”。一言以蔽之,“適”也。
其實人生在世,匆匆數載,如電光朝露,轉眼已是百年。老子說:“天物雲雲,各複歸其根。”清夜捫心,天下雖有如此繁多之方物,但不也都是從無到有,而又從有到無的嗎?若這樣看,夭折之子與彭祖所走過的人生過程是一樣的,要說不同隻是長短不同而已。既然如此,守素與爭巧之間又有什麽太大的區別呢?即使你爭到了又能如何呢?沒有爭到你又失去了什麽呢?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場空。與其去因為爭而得罪他人,且又讓自己如此勞神費力,不如恬靜養憩,參悟天道,以登仙境。哀哉,世人如此執著於名利,卻又何苦呢?老子曰:“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僭於欲得。”仙人之語,聽之者增識,行之者受益。故為人處事之道,莫若法水,無欲無爭,順任自然。無欲則能知足,知足者常足於己,是故常樂;無爭則能知止,知止者不恥於人,亦能常樂。此所謂仙人之樂,亦人生至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