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大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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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亞新: 戈壁、氈房、酸馬奶

(2008-04-18 20:43:10) 下一個
      
  “是那山穀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每當唱起這首歌,就讓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天山的崇山峻嶺間找礦的日子。那時,我正年輕,剛剛從下鄉知識青年成為一名光榮的地質隊員。1976年的春天,在天山東麓一條怪石嶙峋的小山溝,在一頂隨著呼嘯的山風抖動的帆布帳篷裏,伴著一盞晃動跳躍的小油燈,一個帶著濃鬱安徽鄉音的老地質隊員,給我們幾個年輕人一句一句地教唱著《勘探隊員之歌》;歌詞將我們帶進一個神聖的意境,歌聲點然了我們火焰般的熱情。懷著為祖國尋找富饒寶藏的壯誌豪情,我們開始了艱苦寂寞的野外找礦生涯。
  夏季,我們轉移到了將軍戈壁,這是雄偉的天山山脈和浩瀚的準葛爾盆地的結合部,是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在這片廣袤的亙古荒原上,沒有村莊,沒有人煙,沒有樹木,沒有飛鳥,甚至難以見到牧人的蹤影,隻有藍天白雲岩石沙礫和我們相伴。如果說地質事業是國民經濟的先行官,踏勘工作就是地質隊的尖刀,是遠離文明走進曠野的最初拓荒者。踏勘組一共六人,在整個野外工作期間,能見到的就這幾張麵孔。白天,每兩人一組,分頭勘測不同的路線。夜晚,六人同宿一頂帳篷。我和師傅小王一組,他大我兩歲,朝夕相處,無話不說。由於遠離社會,沒有新的信息,每個話題都像車軲轆般重複好多遍。聽得多了,耳朵就很挑剔,比如師傅講如何暗戀班花的過程,任何一個小細節有變化,我都會立即認真地指出。好在我倆都不奢望有什麽新鮮內容,在死寂的原野上,能聽到人的聲音,已經是很不錯的享受了。
  每天早晨,我們帶著地質三件寶:羅盤錘子放大鏡,迎著朝陽,向茫茫戈壁走去。按照分工,師傅負責記錄地質現象,我負責采集岩石標本。夏季的戈壁灘像一片茫茫火海,陽光無遮無擋地傾瀉在地麵上,又從黝黑的礫石上反射出來,泛起一片令人炫目的白光,空氣中彌漫著灼人的熱浪。一天,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和我們相鄰的地質隊有三個隊員殉職了。他們在戈壁灘上迷了路,苦苦掙紮跋涉了八十多公裏,在烈日的暴曬下耗幹了體內所有的水分,筋疲力竭倒下了。給我們送給養的司機在路上看到了裝著三個年輕生命的靈柩。噩耗令我們感到了物傷其類的切膚之痛,但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工作日程。那年代有句時髦的口號叫“化悲痛為力量”,還有一句叫“越是艱險越向前”。
  那天,天氣格外的熱,清晨出發時地麵就熱的燙腳。我們一邊走,一邊觀察采樣,汗水很快就濕透了全身。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烈日肆虐著大地,曠野上沒有其它任何生靈的蹤影,隻有我們在頑強地跋涉著.工作服濕了幹,幹了濕,留下道道白色的堿印。隨身攜帶的一壺水,盡管每次都是很珍惜地抿上一小口,潤潤嗓子,也眼見著愈來愈少。中午,借助最後的一點水,勉強吞咽進了兩個幹饅頭,飯後開始沿著一條新的工作路線返回。雖然已經非常疲勞,我和師傅仍然一絲不苟地工作著。標本袋越來越重,滿滿一袋石頭壓的肩膀生疼,我咬牙堅持著。在布滿礫石的戈壁灘上負重行走非常吃力,一腳高一腳低,一腳硬一腳軟,礫石間的沙土很軟,無情地消耗著每一步前進的努力。由於缺水,嗓子幹的冒煙,汗早已流幹,全身像被烤著了。  
  夕陽西下,連續七、八個小時的暴曬、缺水和跋涉,我和師傅都感到陣陣眩暈,眼前恍恍惚惚的,步履蹣跚。我倆相互攙扶著,拖動著極度疲勞的雙腿,步伐愈來愈慢,而前方仍然是一片火海似的望不到盡頭的戈壁灘。在奮力攀上一個小山丘後,奇跡出現了!我們看到了一片綠地,一座哈薩克牧民的氈房。是海市蜃樓嗎?經過仔細辨認,確認那是真的!我們激動地歡呼起來,所謂歡呼,實際上隻是大口的呼氣,幹涸的聲帶已發不出聲音。水的誘惑極大地調動了體內的潛能,亢奮中我們驟然加快了前進的步伐。奮力向前走去。但此時已無力正常行走,隻是一種竭力的快挪,是一組舒緩的分解動作,兩條腿互為支點,一條腿緩慢地沿著不規則的曲線移到前麵,另一條腿再重複同樣的動作,像一組獨特的雙人圓規舞。眼前的綠洲使心中奔湧而出的幸福感如此的強烈,瞬間沁潤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使我們暫時忘卻了極度的疲勞和焦渴。
  哈族牧民的氈房前,一隻大黃狗迎著我們高聲吠叫著。多麽親切的吠叫聲啊!它總讓人聯想起炊煙嫋嫋的座座村落。盡管眼下這吠聲隻是來自一塊小小的綠地,卻讓我倆有如回到人類社會。隨著吠聲,一個年邁的老年婦女從氈房裏鑽了出來,黝黑多皺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她做著手勢,將我們熱情地讓進氈房。狗兒不愧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看到主人的態度,狗眼中的敵意迅速地褪去,搖動著狗尾巴表示熱烈歡迎。
  氈房裏彌漫著濃烈的酥油和羊毛的膻味,環繞四周放置著箱櫃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穹頂的中間有一個小天窗,陽光像探照燈似的投射進來。男主人放牧未歸,氈房裏就老阿媽一人,她請我們坐在氈房中央一塊漂亮厚實的大地毯上,興奮地就像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邊說話,一邊用那慈愛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凝視著我倆,一邊忙不迭地取出幾樣食品,放在麵前的小木桌上。最多的是酸奶疙瘩,這是牧民的主食,很酸很硬,需要慢慢啃。還有一種叫"烏魯木其克"的甜奶疙瘩,在晾曬時沒有撇酥油,非常好吃,是奶疙瘩中的上品,隻有稀貴的客人才能享受到。最稀罕的是方塊糖,在那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裏,即便是城裏人也難以吃到,何況在這個偏僻荒涼的戈壁草原上。老阿媽呀!您一年才能吃到幾回方塊糖?您是用幾頭羊換來的?您將這幾塊糖珍藏了多久?您把一顆最真誠最善良的心捧到了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的麵前。
  此時,雖然我們已坐在帳篷裏,避免了太陽的直射,可身體仍然像火球似的,我們最渴望的是"水"!由於語言不通,我們比劃著手勢,要喝生水,被老阿媽堅決地拒絕了。一會兒,牛糞火上的茶壺吱吱作響,老阿媽沏了兩碗滾燙的奶茶,又撒了一小撮鹽。我們接過茶碗,迫不及待地喝起來。滾燙的奶茶難已下咽,正當我們心急火燎的時候,隻見老阿媽從門邊一個陰暗的地坑裏,拖出一個鼓鼓的羊皮口袋,又將一根木棍探入口袋,使勁地攪動著,口袋裏發出咕咚咕咚的悶響。隨後,老阿媽將皮口袋中的白色液體盛了滿滿兩大粗瓷碗,遞到我們麵前。我懵懵地猜測著這是何物?到底是師傅見識多,他小聲說:酸馬奶子,好東西。我小嚐一口,又酸又涼,還有一股強烈的酒味;雖然口感比較刺激,身體的感覺卻爽得難以言表,強烈的酸涼和極度的焦渴真是絕佳的配伍,絲毫感受不到平時喝極酸涼飲品時後脊梁升起的那股寒意和冷戰,卻有效地中和了體內過多的熱量,解渴降署的功能遠勝於普通的白開水。我倆不約而同地痛飲起來,簡直就是在灌,直著脖子往下倒。一大碗下肚,放在桌上,阿媽盛滿,又一飲而盡,再盛,再飲盡。如此三遍,三大碗酸馬奶子下肚,灼熱的身體涼下來了,焦渴的器官滋潤了,渾身上下透著一個爽字。我們用手掌在茶碗上方虛罩一下,按照哈族牧民的禮性,表示不再喝了。
  老阿媽一直慈祥地注視著我倆,見我們恢複了生氣,開心地笑了。多麽熟悉的麵容啊!每次母親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時候,也是這麽開心。不知何時,大黃狗也悄悄地臥在了我的身邊,用腦袋乖巧地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顯然,它已經把我當成了自家人,沒有絲毫的隔閡和戒備。我揀起一塊甜奶疙瘩放進嘴裏,細細地咀嚼著,品嚐著那濃鬱的奶香。我望望阿媽,瞧瞧狗兒,環顧氈房四壁,沉浸在濃濃的親情之中,這是我的家嗎?我真的有點不忍心和阿媽告別了。我知道,今天分別後不會有再見的日子,也許明天阿媽就會隨著老伴遊牧到它方。我取出了隨身的一小袋莫合煙,這是牧人喜歡的一種力量很大的土煙。我雙手恭恭敬敬地捧到阿媽的麵前,請她轉交給沒見麵的老阿爸,此時的心情絕不是送禮,而是虔誠的孝敬。阿媽欣然接受了。我想像著:當阿爸拿到戈壁灘上難以得到的莫合煙、有滋有味地抽起來時,阿媽一定又會開心地笑起來。
  多少年過去了,老阿媽那慈祥的麵容會常常浮現在我的夢鄉裏,讓我重溫人與人之間那種純樸的真誠和友善。我虔誠地祈禱能再給我一次孝敬阿媽的機會,真誠地祝願待客如子的哈族老阿媽能永遠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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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9)
評論
雙歧杆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蝶矢的評論:
不好意思,我是被微生物學家們研究的。你呢?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喜歡"文章豪邁"的評語,謝謝.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亦是兄的理解,艱苦的經曆是一生的精神財富.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二宇喜歡新疆民歌,認同新疆的美.
亞城伊人 回複 悄悄話 侯兄,文章豪邁,謝謝.
亦是 回複 悄悄話 艱苦的歲月,難忘的歲月,自豪的歲月。
樸實的阿媽,偉大的阿媽。感人的真情。
蝶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雙歧杆君的評論:
謝謝!您是做微生物研究的嗎?
二宇 回複 悄悄話 謝好文分享!新疆是個好地方啊!
從小就喜歡聽新疆民歌,雖然還沒有去過, 可心裏早已認同了“我走過許多地方,最美的還是我們新疆!”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河聚,蝶矢:你們的評論給了我信心,謝謝.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瀟湘遊子的鼓勵和指正,錯別字是我的常見病,今後確應多注意.
雙歧杆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蝶矢的評論:
蝶矢兄/妹,您是新來的吧,我們熱烈歡迎你。
蝶矢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好歌!什麽時候組織去新疆旅遊,我第一個報名!
瀟湘遊子 回複 悄悄話 驚心動魄,感人至深!寶貴的人生經曆。

“清晨出發時地麵就熱的燙腳”、“嗓子幹的冒煙”中之“的”似應為“得”之筆誤。
河聚 回複 悄悄話 細膩而簡潔,老阿媽和酸奶那段尤其好,真的羨慕你那段經曆。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感謝禿兄,砂河,蘋莓,柏林文友鼓勵.感謝大夥對地質隊員的生活有興趣.很榮幸曾經和蘋莓是同行.柏林同學,那時我和隊友們又黑又瘦,很老相,確實像個叔叔.不過,現在嗎,真老了,又怕叫老,就叫我小侯吧!新疆確實值的一遊,不過遊戈壁灘太辛苦,還是去葡萄溝,天池吧.
萬柏林 回複 悄悄話 羨慕啊,有這樣的人生體驗,並由此寫出這樣的文章。那時候,如果遇到紮兄的話,恐怕需尊敬的稱呼一聲"工人叔叔"呢,不過現在敬個禮也成吧。
提個建議,什麽時候組織大夥兒去新疆,沒準兒能遇上那位戈壁氈房裏的哈族老阿媽呢。
金蘋莓 回複 悄悄話 真親切感人啊! 那熟悉的《勘探隊員之歌》,久違了的"地質勘探"幾個字. 母親在油田地質勘探研究院工作了一輩子. 研究院有個情報翻譯室,專門翻譯國外的最新地質研究資料. 未去鄭州前,我曾在那兒做過情報翻譯. 這樣說來,我們也曾經同行過,好!
硃砂河 回複 悄悄話 一個非常好的故事,故事本體好,寫得也好!
老禿筆 回複 悄悄話 老侯這篇文章真的寫得好。令我長了見識。過去的歲月,經曆,娓娓道來,清楚感人。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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