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小橋

歲月如流水,記下點滴
正文

我的一九四三年

(2017-08-24 13:37:24) 下一個

近幾年回國,幫媽媽整理她的文稿,輸入留存。對這篇《我的一九四三年》印象尤其深刻,讓我對過往的曆史從平民的角度了解更多。


我的一九四三年
  1943年距今已有七十多年了,七十多年前的那一樁樁往事,七十多年前我的那段經曆,使我終生難以忘懷。
  1943年,那時我還不滿十三歲。那一年我跟隨母親離開已被日寇占領的上海,通過重重封鎖,迂回曲折,跋山涉水,逃難去重慶。居然經過了蘇、浙、閩、贛、湘、桂、黔、川南方八個省,曆時整整半年!那是一段奇特而艱辛的路程,那一路使我開闊了視野,增長了知識,讓我看到了多災多難的祖國在抗日戰爭最為艱苦階段的一個側麵。那真是“國破山河在,人民苦難深”啊!
 
一. 離別上海
我們為什麽要離開上海呢?那就要從1937年說起。“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日軍侵占了華北,繼而向南進犯。當時父親大概知道國民黨以“退讓求和”,還在讓德國大使陶德曼與日本“調停”,希望像1932年淞滬的“一二八”事件那樣打不起來;所以就把母親和五個兒女先送到上海法租界避難,他隻身一人回到南京。之後日本侵略軍明火執仗,打到杭州灣,在進攻南京之前,父親才隨國民政府去了武漢,武漢失守後又去了重慶。可是當時二哥正在上高中,他堅決不願去上海外國人的租界裏避難,他就留在南京,後來隨鎮江中學西遷到四川的合川入國立二中。而大哥到了上海後,看到全家擠住在一間屋“逃難”,很不願意,過了三天就獨自去安徽潁上大姑姑家,又轉到武漢考上大學,繼又轉到重慶的中央大學。本已上大學三年的大姐,在上海法租界住了半年,聽說大學已經西遷,她也經江西九江去了成都上四川大學。這樣留在上海的就隻有母親、二姐和我三人相依為命了。
“八一三”日本侵略軍從吳淞口進攻上海時,我們親眼目睹日本飛機嘶吼著掠過法租界的上空,向南市中國地區扔下炸彈;看到很多難民從租界邊的鐵柵欄外擠進法租界,而被法租界的安南巡捕持槍把他們趕出去;英租界街上到處是頭纏紅布的印度兵在巡邏,在外灘公園和洋人俱樂部前豎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禁牌;到虹口區(日租界)必經的外白渡橋上,更有攔路的鐵絲網,過往的中國人必須由日本兵搜身“抄靶子”,才能通行!在法租界,最繁華的霞飛路上有“白俄”開的酒吧間,法國夜總會;辣斐德路上有供洋人娛樂與賭博的賽狗場,亞爾培路上還有回力球場,這些地方也常有在日本軍國主義鐵蹄下醉生夢死的中國人出入;甚至就在我們所住的金神父路弄堂裏,那些白俄妓女半夜走過,喊叫黃包車“Ricsha”的嘶啞聲和高跟鞋敲擊路麵的咯咯聲都常在我童年的睡夢中廻響!
到了1940年,二姐在上海女子中學上學時,由於校長常常發表愛國抗日演講而被日本特務暗害;學生們非常激怒,二姐在學校裏比較活躍,參加了不少抗日救亡宣傳活動。在學校老師,地下黨員的引導下,那年暑假,她沒有告訴母親就離開了上海,去茅山地區參加了新四軍。
幾個月後,母親從回上海的二姐同學處打聽到她所在部隊的活動地區。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竟不顧安危,通過敵偽封鎖線重重盤查,隻身前去探望。母親憎恨日寇,擁護抗日,但並不了解新四軍,本意是要把二姐帶回上海的。可是到了茅山根據地,她親眼看到了抗日根據地民主進步的新景象,親身感受到新四軍軍民團結、官兵一致的好作風,看到部隊幹部都是朝氣蓬勃,有文化的青年,有著堅信抗戰必勝的樂觀主義精神。她深明大義,開明豁達,終於改變了主意,放心地讓二姐留在了新四軍。母親回上海後說:“新四軍是一心抗日的,你二姐的心向往抗日,即使我把她帶回上海,她還是會去的。” 母親把她在茅山根據地的所見所聞講給我聽,比如看到新四軍戰士們在幫助老百姓收割稻穀,看到姐姐在教戰士們和老百姓唱抗日歌曲。母親還說:“當地老鄉對新四軍也非常好,還專門把一家娶新媳婦的住房讓給她住,那晚蓋的新棉被,使她身心感到特別溫暖。”這些都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各租界都被日寇占領,滿街飄起了日本膏藥旗,學校裏一律都要學日語,我們過起了不能隨意行動的亡國奴生活。起初靠母親當小學教員的薪水尚可維持生計,後來隻得寄居在一個經商的親戚家,由母親幫他家照管孩子的學習,勉強供我上中學。這種既當亡國奴又寄人籬下,忍辱受欺的日子怎能過得下去呢?我提出要去茅山根據地找二姐,母親說:“你還太小,抗日部隊要打仗,經常移動,我們不能拖累他們;聽說他們現已轉戰到江北,也無法聯係了......” 她考慮再三後方說:我帶你去大後方重慶找你父親吧。於是,1943年夏,年近半百,身體瘦弱的母親就下決心借錢籌路費帶我離開上海!
當時,恰好母親的朋友吳師母帶著四個孩子也要去重慶,她已經聯係到重慶胡慶餘堂藥店有兩位到杭州,上海來采購藥材的師傅可以給我們帶路。這樣,1943年7月初,我們就由黃浦江邊十六鋪碼頭,乘上去寧波的小輪船,沿黃浦江,出吳淞口,離別上海,踏上了旅程。
 
二. 穿過封鎖線
我們經過浪濤滾滾的東海,越過杭州灣到寧波。在一個小旅店裏才見到胡慶餘堂藥店的兩位師傅。一位四十餘歲姓戴,是位賬房先生,另一位五十多歲姓餘,是藥店的老夥計。他們受托還帶著兩個男孩同去重慶,一個是重慶胡慶餘堂鄭老板十歲的兒子,另一個姓張,是高中畢業要到重慶去上大學的青年。戴先生把這兩個男孩和我們母女,餘先生和吳師母一家分別裝扮為兩家人一路同行。
由於1942年日寇已占領浙江寧波、杭州、金華,並攻陷了衢州等大城市,依托鐵路,公路交通線作為封鎖線,沿途崗哨林立,設置重兵把守,而在溫州以南還有大片國軍控製區。為通過封鎖線,我們隻能從寧波南下,走鄉間小路,沿海邊小村鎮繞行去溫州。
那時正是七月流火的酷暑季節,我們一行十多人,加上雇請的四五個當地挑夫,挑著大袋藥材和行李經浙江鄞縣、橫溪到象山港邊的一個小漁村鬆嶴。這一路在天台山以東,有山丘、溪水和稻田,山清水秀,竹林茅舍,景色宜人。對於從未離開過大城市的孩子們來說,既感十分新奇,又是初曆艱辛。我們在經過縣城和大的鎮子時, 遇到過幾次汪偽軍的盤查,都是由戴先生悄悄給偽軍塞些錢,說是采藥並送家眷回鄉,就通過了。這一段總共一百多裏路,大約步行走了兩三天,夜晚在農村寄宿,清晨立即啟程,酷暑時分,常常走得汗水濕透衣衫,渴熱難忍。幸好鄉間小路上,每隔十裏八裏路邊就有個竹木搭起的茶亭,可供給人歇息。有的林間茶亭裏還安置了大缸,倒滿了去暑的藿香葉水,供過路人飲用,這樣我們一行人走走,歇歇,好不容易到了鬆嶴。
那時象山港口有日寇重兵據守,鬆嶴隻是象山港口內的一個小漁村。從鬆嶴上船,乘坐的是寬約兩米多,長五六米的小篷船,船艙裏可擠坐十多人,行李藥包堆放在船尾。這種竹篷船船尾有個小柴油機,由船老大把舵操作,逆流而上,向象山港內南岸另一小鎮橋頭胡行駛。象山港灣風急浪大,小篷船在港灣裏左右搖晃,起伏跌落,船頭另有兩三個船夫用竹篙木漿來回撐劃,避免與其他船隻碰撞......   這一天船上有人嘔吐,有人暈船,隻見船艙裏的雜物、水杯來回翻滾,無人去管,多數人蜷縮在船艙裏狼狽不堪。到了傍晚,才到達橋頭胡上岸,寄宿在幾戶漁家。漁家用港灣裏撿拾的海菜,鹹菜接待我們。記得當時多數人隻是吃點泡飯充饑,趕快躺倒休息。第二天休息,白天看,橋頭胡雖說是個鎮,其實還是個漁村。漁家多半是土牆草房,難得有幾戶瓦房,家家戶戶門前晾曬這漁網、魚竿。大約因為常有做生意人和逃難人群經過,他們看我們長褲短衫,農村人打扮,也習以為常。這一天由戴先生交代漁家給我們做了一些飯團和小鹹魚,鹹菜等幹糧,準備次日又要步行。
我們從橋頭胡步行經寧海到三門(即海遊),又走了兩三天,從三門乘小輪船出三門灣,沿海邊到台州,從台州又乘船到溫嶺。到溫嶺是恰逢台風,隻得停留幾天。當時看到溫嶺街頭,大樹被台風刮得連根拔起橫躺在路上,居民撐著油布傘,腳穿桐油刷過的木屐,艱難地在雨中行進。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景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們在溫嶺的小旅店躲避了兩三日後,又從溫嶺乘小輪船繞過玉環島,終於到達了溫州。
我們被安排住在溫州郊區離甌江口不遠處一個叫琯頭的小鎮上。當我們正慶幸已到達國統區,可以不再擔驚受怕,可以與重慶發電報聯係並計劃下一段的行程時。胡慶餘堂的兩位師傅在清點所帶藥材時卻發現放在藥材袋中的名貴藥材兩隻犀牛角已丟失了!這時我們才知道,他們不辭辛苦,長途繞行采購藥材的主要任務,就是為了這兩隻犀牛角!他們分析在船上藥材不離人,犀牛角應是在挑夫同行住宿時丟失的。為了追尋這兩隻犀牛角,他們必須從原路回去,通過所雇挑夫的幫會組織去查找追回。這樣,隻得讓我們“兩家人”在一個貨棧樓上租房子暫住等待他們回來。
在等待的日子裏,除了母親和吳師母外,七個孩子中隻有張家大哥與吳家大姐是十八九歲的高中畢業生,他們就成為主要勞動力了。為了節省這意外的開支,我們借了貨棧的爐灶,每日買菜做飯過日子,也不敢離開琯頭一步。
琯頭在甌江口,江邊碼頭有不少船隻停泊,江中有一個小島,島上有一座方形的塔。夏天暑熱,傍晚時我常隨母親到甌江堤岸邊去洗衣服。洗完歇息時,看到江邊檣帆林立,夕陽映照著島上的方塔,落日漸漸西下,江上滿天晚霞,那美麗如畫的景色常使我們流連忘返。最使我高興的是在這裏再也看不到日本旗了,可是媽媽卻常歎息一聲說:“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啊!那時我已知道這首詩的後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常使媽媽傷心的。
在琯頭,我們常遇見在江邊洗衣服的婦女和鄰居家的溫州老鄉,起初我們聽不懂溫州話,漸漸我能找到它與上海話有些相近的規律,就和他們有了交流。他們知道我們是逃難來的,就說:你們就住在這裏吧,這裏沒有日本鬼子兵,何必再往遠處去?他們哪裏知道我們是假扮的兩家人,在溫州無依無靠,何以為生呢?
在溫州度日如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盡頭。一個多月後,戴先生和餘先生回來了。他們總算是在回去的路上通過幫會關係,費盡心機找到了偷犀牛角的挑夫,取回了兩隻犀牛角。母親與吳師母也由張大哥陪同通過電報與在重慶的父親和吳伯父取得了聯係。他們還是托重慶胡慶餘堂的老板照顧我們,並建議盡量從公路乘車到湖南衡陽,然後乘火車經桂林到重慶。
於是,我們一行十餘人就由溫州乘船沿甌江逆流而上到麗水,然後計劃乘長途汽車由公路經雲和、龍泉再翻山越嶺到福建省的浦城。這一路在浙江境內印象最深的是甌江的水流越往上遊越來越窄,經大溪,小溪到麗水一段,水流清澈見底。在船頭,我趴在船邊,可以看到河底的鵝卵石,手伸到河裏,清澈透明的流水穿過手指縫,柔順涼爽,沁心舒暢。抬頭仰望,溪流的一旁是高高的山嶺,可能就是浙江南部的括蒼山吧!在我看著周圍的景色時,媽媽叫我回船艙,她指著船頭不遠處,讓我看船邊岸上幾個拉纖的纖夫;他們赤裸著上身,隻穿條破舊的短褲,背拉著船上的纖繩,赤腳在泥沙石塊上拉著小船。他們的肩上有深深的傷痕,佝僂著腰,默默地一步步艱難前行!哎呀,我怎麽沒有注意到他們?媽媽說,河流越來越窄,我們的大船換小船後,一直是纖夫在拉著小船前進!我突然震驚,在上海我雖然聽過二姐唱伏爾加船夫曲,也聽過黃河大合唱中的纖夫曲,可是親身經曆,看到纖夫拉著乘載著我們的小船,如此艱難的前進,這還是第一次!我感到十分愧疚,感到自己似乎長大了一些,因為是媽媽教我看到了苦難的中國,生活在底層的苦難的人民。
 
三. 福建的山嶺
我們到麗水後,就開始改乘長途汽車沿公路行進了。此後差不多每過一個省都要換乘幾次汽車。這種長途車十分破舊,隻有一個門上下旅客,車內中間有條狹窄通道,兩邊是幾排木靠長椅,可乘二三十人。車頂上有短欄杆,上麵堆放捆綁著行李貨物。當時大概是汽油奇缺,每輛車尾都有一個燒木炭的小鍋爐,似乎是靠燒木炭使它變成煤氣或燃氣,通過管道驅動發動機使車輛前行的,我們都叫它“木炭汽車”。
從麗水經雲和和龍泉後,長途汽車就開始翻越崇山峻嶺走彎曲顛簸的盤山公路了。汽車每到有溪流河水的地方,必須在幾個圓筒裏加足了備用水,爬山時要提前加水。車爬不動時,還要車上的人都下來,由成年人來幫助推車;因此,走走停停,十分艱難。我們過一站,住一夜小旅店,每天都要把行李從車頂上取下,晚上打開小鋪蓋卷;次日清晨五點鍾,又要捆好小鋪蓋卷,由同行的壯勞力幫助把行李和藥材袋再搬上車頂,開始第二天的行程。母親體弱,每天清晨捆小鋪蓋卷的事,就由我來承擔了。
從龍泉經過浙閩交界的八都後,就進入福建省了。
在到達福建浦城之前的一天,早晨山間濃霧彌漫,木炭汽車隻能開著車燈慢慢盤山爬行。我們的車顛顛簸簸,小心翼翼,汽車沉重地喘息著拐來拐去;過了一陣,車在霧中行,忽聞山上有雞鳴狗叫聲,司機鬆了口氣說,快到山頂啦!這時才看到車子穿過濃霧,而山頂是一片燦爛的陽光,陽光下有竹籬茅舍的幾戶山村人家。車輛停下,乘客們都下車休息。我們一群孩子看到周圍山間濃霧似雲海,霧海中的群山如大海波濤中的大小島嶼,遠近綽約,煞是好看,都高興得歡呼起來。這真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奇景啊!我恍然大悟:噢,國畫中的峻峭山嶺,濃墨潑霧,原來都是從真實景色中得來的!再看這山上人家,家家戶戶草房屋旁都堆滿了幹柴垛,婦女孩子都穿的十分破爛,有的男子漢正背著兩人高的樹枝幹柴從山上下來......  媽媽對我說,他們大概都是樵夫或是采藥人,住在這大山深處,要從山上下去買糧食油鹽,生活是多麽艱難啊!
從浦城的崇山峻嶺下山後,曾經過南浦溪和建陽的崇陽溪。有一天,木炭汽車停在溪水邊加水,乘客都下車等待。我聽到張家大哥和吳家大姐驚詫地說,這個渡口恰恰就是赤石渡啊!他們見我已是個初中生了,就悄悄地告訴我:1941年初, 國民黨發動“皖南事變”,把新四軍軍長葉挺和部分新四軍幹部戰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 1942年5月,日本侵略軍為打通浙贛鐵路,長驅直入,逼近上饒。國民黨匆忙向閩北奔逃,把上饒集中營被捕的新四軍幹部戰士押解到福建北部,這些新四軍戰士就是在赤石渡渡河時,發起了“赤石暴動”,有些戰士犧牲了,有40多人勝利衝上了武夷山。他們是前兩年從上海的報紙上看到過這些消息。而我則是第一次知道國共之間的矛盾,也是第一次知道附近的山嶺就是著名的武夷山。
 
四.紅色根據地遺痕
從建陽經邰武、界首,仍舊是一路乘木炭汽車。記得那一天進入江西境內的光澤時,已是傍晚了。縣城外的小鎮上已是燈火闌珊,小旅店門前掛著燈籠,夥計們在門前招攬客人。我們住進小旅店後一看,旅店的房舍全都是由粗毛竹搭建的,不僅牆是由竹籬笆搭成,房頂上用的也是竹樑、竹椽;竹瓦是用剖成兩半的粗竹子,一排排上下反扣蓋成,很有特色。屋內的用具更不用說了,全是竹床、竹凳、竹桌、竹椅,甚至連油燈都是用半截竹筒製成的。那一夜,記得月亮很圓,很亮,天氣比較涼爽;床前的明月光吸引我走出旅舍,門外真是月色似水,如銀瀉地啊!再看周圍有池塘,有大片的竹海,陣風吹過,竹濤聲聲,如夢非夢,恰似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那時我確實想過,古人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而我的故鄉呢?上海、南京早已在日寇的鐵蹄下,我小小年紀,都已是無家可歸啦!
從光澤經黎川後,在江西境內,我們朝行夜宿仍一路車坐著木炭汽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好幾個地方:
記得在南城附近的盤山公路上,我曾看到山崖石壁上,雖經刀砍塗抹,仍刻有“紅軍萬歲”,“紅色蘇維埃萬歲”等標語。經過雩都城外的貢水河時,曾看到那道雖然簡陋卻很有特色的雩都橋;我悄悄問過張大哥,他說他看過斯諾寫的《西行漫記》,這都是紅色蘇維埃,紅色根據地留下的劫後遺痕,雩都橋就是紅軍被迫離開江西“長征”出發時經過的。
後來我們還經過興國、泰和、永新到江西,湖南交界車處的一個名叫界化隴的小鎮。張大哥告訴我,這大概就是羅霄山脈的井岡山下,這也是紅軍最早建立的紅色根據地...... 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麽多。這些都是我最早接觸到的有關共產黨和紅軍的故事,雖然僅是片鱗隻爪,但卻記憶深刻!

五.湘桂鐵路印象
從界化隴途徑茶陵、耒陽,我們終於到達湖南省的衡陽。這是國民黨軍經過三次長沙會戰後,才保留下的一片湖南的土地。
這時已是深秋,我們一行在衡陽匆匆而過,那時常看到日軍飛機掠過上空,扔下炸彈。在兵荒馬亂中,我們隻求能盡快穿過貴州到達重慶。
當時我家有位伯父(父親的堂兄)正在衡陽湘桂鐵路上工作,隻得求助於他。他說,從衡陽去重慶,長江一線已被日寇占領,隻有繞道桂林去黔、川了。我們知道他的家眷兒女仍在淪陷區,他隻身從長沙撤到衡陽,雖是位工程師,卻穿著破舊的棉袍,已飽受戰亂的困擾......   經過幾日奔波,他勉強為我們十來個人代買到從衡陽到桂林的火車票。他說,到了桂林,怎樣再去金城江,獨山的火車票,就要靠桂林的另一位親戚,這就是目前唯一可通黔川的路線了。
那時湘桂鐵路的火車,還是燒煤,靠蒸汽發動的,車身陳舊,路況極差,車上一律是木條座椅。乘客大都是從淪陷區逃難出來的,男女老少擁擠不堪。我們雖有座票,但隻能是婦女孩子擠坐在一起,餘先生、戴先生就隻能擠靠在藥包和行李上了。
車上逃難的老鄉,各省都有。據他們說,1943年初長沙第三次會戰,國軍大捷,日軍敗退,湖南境內還算是安定。日軍主要想從宜昌威脅重慶,戰事集中在湖北西邊,長江三鬥坪一帶。可是近日,常德方麵又傳說要打大仗,怕日軍飛機轟炸。所以老百姓隻能向湖南南邊撤逃。
我們從衡陽開始乘火車,經過冷水灘,全州到達廣西桂林。這一路,鐵路沿線,車站破落,火車也是走走停停。到桂林後,我們擠住在一間小旅館裏,由母親帶我去見陸家另一位堂叔,他也是一位工程師,就在桂林鐵路上工作。
他告訴我們,那時的桂林,是在桂柳大會戰(1939年冬 - 1940年初)之後,當時日軍在北海灣龍門港登陸,攻占欽州、防城,妄圖沿邕欽公路北犯,侵占南寧以切斷桂林至越南的國際交通補給線。由於昆侖關之役,國軍第四戰區以劣勢兵力與裝備,同強勢的日軍展開殊死激戰,保衛了獨山至百色一帶的戰略要地,阻止了日寇進入黔川的大門,才獲得暫時的安定。但是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又侵占了香港,許多滯留在香港的愛國民主人士經長途跋涉來到桂林;而在湖北,湖南,全國各地逃難而來的老百姓也都聚集在桂林,都想經過柳州,金城江,南丹,獨山北上黔川。所以那條小鐵路上也非常擁擠,以碧羅簪似的群山,一江清澈的漓水,聞名天下的桂林,也呈現著戰時的紛亂景象。
那位堂叔費盡心機為我們買到了去金城江,獨山,貴陽的火車票,並送我們上火車。臨別時他說,過不久,我們會在重慶見麵的!我記憶深刻的是那位叔叔家有位漂亮的嬸嬸,但她因腰椎有病,行動不便,圍腰穿著一件“鐵”背心。哪知到了1944年底,日寇攻陷桂林,一直打到獨山。我們在重慶再見到堂叔時,那位嬸嬸卻在撤退逃難途中,不堪苦累折磨,已經病逝了!
離開桂林乘上經柳州到獨山的窄軌火車,車廂裏隻有兩排相對的木條凳,行李雜亂地堆放在架上座下,很多人隻能蹲坐,站立在中間。我記得有一位軍人讓座給母親和我,他說這是進貴州,去四川的要道,早晚還會打大仗,他就是去金城江,獨山執行任務的。


六.山路崎嶇的貴州
火車從獨山北上就進入貴州省了,這一路火車越過了苗嶺、雲霧山,在崇山峻嶺間,火車首尾有兩個火車頭,交替來回牽引著車身上上下下攀山而行......   我們疲累不堪,連吃飯,喝水,上廁所都很艱難,更顧不上去看車外的景色了。而經過都勻、貴定、龍裏到貴陽的路上,隻感到破舊的車廂搖搖晃晃,車外雲霧朦朦,山影幢幢,深刻體會到貴州真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夜郎國”啊!
到貴陽後,經電報與父親聯係,又托了一位在貴陽廣播電台工作的父親的朋友黃伯伯,由他代我們這十來人購買從貴陽通重慶的公路交通車票。這一路又開始乘坐木炭汽車。經息烽、刀靶水、遵義、婁山關、桐梓、涼風埡,鬆坎進入四川綦江。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路正是紅軍北上長征途中曾經過的路程,又是同行的張大哥告訴我,他從《西行漫記》上讀到過這些地名。如刀靶水,就是彎曲如刀靶的烏江渡口,兩岸烏蒙磅礴,渡口水流湍急,紅軍是怎樣避過川軍,黔軍的前堵後截,機智勇猛渡過烏江的;而遵義,又是紅軍曾兩次入城,在這裏開會,確定北上抗日路線的......
我們乘木炭汽車過婁山關時,隻看到兩峰夾一關,地勢十分險要,車行非常艱難;到了涼風埡,看到下山有七十二拐,每一拐都驚險陡峭,我們坐在車上也感到膽戰心驚,有時還要下車走上一段盤山路,才能下得山來,經過桐梓到鬆坎。
當時對於紅軍長征,隻是像聽故事一樣,知道片片斷斷,星星點點;直到1945年,毛主席到重慶談判,看到新華日報刊登的紅軍長征詩,婁山關憶秦娥的詞,才知道“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和“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重頭越”。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地方都是我1943年走過的,此情此景也是我曾見過的地方!
 
七.到達霧都重慶
我們乘坐木炭汽車,很不容易地走完了烏蒙磅礴的貴州的路程。隻記得在貴州四川交界處,山區一個小站叫石門坎,我們住在山坡邊的小旅店。這旅店是竹籬笆糊上泥巴為牆,木質椽樑覆蓋薄瓦為頂,是抗戰時期重慶比較典型的房屋樣式。旅店門前掛著紅燈籠,最有特色的是它門前的對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它正道出了過往旅客經曆長途跋涉後,急於投宿,忙於趕路的心情。

由石門坎乘車進入四川,經過綦江,巴縣,九龍坡,我們一行終於到達了霧都重慶。

當時,從長江南岸北望,我第一眼看到重慶,那蒼茫暮色中的山城,在朦朧薄霧中,恰似一個半島,山坡上層層疊疊,高高低低,布滿了竹泥茅舍,崎嶇小路。轉瞬間,天色漸暗,幢幢房屋裏閃現星星點點的熒光,那副萬家燈火的美景,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那就是我心目中抗戰時期的重慶。

屈指算來,我們從上海出發逃難時,是1943年7月流火的酷暑,而到達重慶時已是1943年12月,接近年底的冬季;我們經過了蘇、浙、閩、贛、湘、桂、黔、川八省,行程約萬裏,曆時共半年,才到達重慶見到父親。這就是我的“小長征”,我難忘的1943年!


(按文中記敘,把當年媽媽和外婆從上海十六鋪碼頭出發,從夏天到冬天,曆時半年,沿途經過八個省,幾十個縣、鎮村落,最終到達四川重慶的艱難行程粗略作圖如下)





 



 

留存上海市地方誌有關女子中學資料

  • 19~20世紀初外國機構辦的女子學校情況表
  • 上海解放前國人創辦的女子學校(市區)情況表(其中介紹1931年吳誌騫創辦的上海女子中學 
  • 解放後上海市女子中學情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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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非常喜歡個人的真實回憶錄,這樣的記錄才是真正放映曆史的側麵
有一天我會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老人家分享。把曆史留下來,造福後人。讀來令人身如其境,了解那時候的風土人情,兩黨當時的風氣和發展。都是可貴的知識。再次感歎,祖國江山如畫啊!祝老人家安康,好好享受和平歲月!
流水小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謝謝你關注我媽媽的文章!

查查我所知的資料,確切的說應該是上海女子中學,留學意大利的吳誌騫校長1931年創辦學校,因主張、宣傳抗日救國,1939年被汪偽特務殺害。

我從上海地方誌找到一段:上海女子中學 民國20年吳誌騫創辦。以提倡女子職業教育為主旨。校址初在西門文廟路學前街。分高中、初中以及幼稚師範班和成人補習班。民國22年遷斜橋製造局路,增設小學和普通、業兩科。八一三淞滬抗戰中,校舍被毀,民國27年遷大沽路。師生曾組織抗日會,參加救護、宣傳等抗日救亡活動。上海解放後,1956年改為公立。1958年改名瑞金中學,兼收男女生。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在戰亂期間,鄉村還有茶亭。挑夫的幫會組織嚴明。喜歡讀老人家的回憶。謝謝分享。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非你媽媽還能回憶出二姐女中的校名嗎?校長勇敢。寫得如此詳盡,難以相信,更顯珍貴。
流水小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誠信' 的評論 :
謝謝!老人家遠期記憶深,近期記憶淺,加上少時戰亂期的事情更是刻骨銘心吧。以前隻聽她零碎講,第一次知道這樣詳細。
Abby媽媽 回複 悄悄話 如此好看!
llarry 回複 悄悄話 當年能逃難的,不是有點錢就是有點來頭的,一般平民百姓往哪裏逃?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先讚,留著細讀。
誠信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令堂大人文筆真好,80多歲高齡時還能寫出這麽好的回憶文章,讀來宛如身臨其境,令人感慨深思的優美文字。

向她致敬!

curiousGeorge2 回複 悄悄話 thank for sh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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