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愛(五十二)
(2009-02-25 12:03:57)
下一個
許焰打來電話的時候,李新國在溫哥華一座辦公大廈的二十二樓,為客戶調試設備。如果沒有問題,這個項目就圓滿結束了。後天,就是劉小慧飛過來,和他共賞溫哥華雪景的日子。他彎著腰,在辦公桌下檢查一條網線的接口時,大廈響起了刺耳的火警。
火警不是稀奇事,可能是演習,可能是有人誤按了開關,也可能隻是一點小火花什麽的。可這次不一樣,有人已經看見了濃煙,正從二十二樓的另一端冒了出來。逃命的當口,李新國顧不上接電話,跟著大夥,從樓梯往下步行撤離。一時間,他就被救火車救護車的笛聲,和周圍人的腳步聲包圍了。他麻木地往下走著,一級台階,再一級台階,腦子一片空白。
走著走著,他想起許焰了。走過擁擠嘈雜的二十二層樓梯,他就象穿越了一條時空隧道,穿越了過往的十年。他想起第一次見許焰,他們從漓江邊,一起騎車回家;在黃姚古鎮,他們在榕樹下,走過長長的石板路;他們一起飛到多倫多,又風風雨雨地走了好幾年。無論走路、騎車,坐飛機,他們一直在路上。無論走到哪裏,她總在他身邊。在這二十二層,兜兜轉轉,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著地的樓梯裏,他一個人走著,昏天黑地地走著,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許焰就在身旁,一步都沒離開。他們,一直是同路的,同步的。
李新國想了好多有關許焰的事,他沒有想劉小慧,也沒有想蘇葵。如同樓梯的過道,人生的路太窄,隻能容一個人與他同行。那是許焰,隻能是許焰。他甚至還想,如果大火燒了起來,他被困在樓裏,就這麽死了,他最後的心願,將會是什麽?他希望許焰和女兒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還希望許焰能找到一個疼她愛她的人。她還年輕,隻有三十五歲,她應該被人愛著,幸福地去走未來的人生路。
走到大廈前的空地時,火滅了。隻是一場很小的火災。消防員很快清理好現場,大廈恢複了正常運行。人們先是慶幸有驚無險的一場經曆,再埋怨走了十幾二十層樓梯的冤枉路,然後,把發牢騷的話題,延伸至當前的經濟危機。李新國沒有參加眾人的討論,而是站在空地上,打通了許焰的電話。
“許焰,家裏好嗎?”他有很多的話要告訴她,卻不知如何說起。
“挺好的,你呢?”許焰也有很多話,不僅是有關陸陽的消息,還想告訴李新國,她想他了。
一陣冷風吹來,李新國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想家了。”
許焰聽得出來,李新國的聲音和語氣和平時不一樣。他很少說這麽煽情的話。許焰有點驚喜,笑著問:“你隻是想家了,不是想我了?”
李新國沒有開玩笑的情緒,但又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又加了一句:“我就是想家了。還忙著呢,掛了。”放下電話,他望著飄雪的溫哥華的天,在心裏問許焰:你神經病啊?沒有你的家,能叫家嗎?他又問自己:你不是沒死嗎?你希望許焰找到疼她愛她的人,那人,不正是你自己嗎?
在多倫多的辦公室裏,許焰也望著窗外的雪。雪好大,一片一片隨風飛舞著。聽說,多倫多今年的降雪量可能要突破曆史記錄。可她的心,卻是來這座城市的幾年裏,最溫暖的一天,因為手中的一杯熱咖啡,更因為李新國的那句“我想家了”。她感到,他們之間的某種情感,他們曾以為已經逝去的情感,就在這眼前的雪花間,飄了回來。遠在溫哥華的李新國,此刻就象在身旁,和她緊緊依偎著。有他在,雪下得再大,她都不冷。
李新國回到大廈裏,在樓下小店買了一杯熱咖啡,暖了暖手,再找了一個角落的地方,撥通了劉小慧的電話:“小慧,我不能陪你在溫哥華玩了,多倫多那邊有事,我要馬上回去。”
“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退票,就不過去了。”劉小慧沒有多說,匆匆掛了線。放下電話的一瞬,他們都如釋重負。這些天裏,他們共同期待著溫哥華之旅,先是覺得新鮮,刺激,但是慢慢地,內疚和不安一天比一天強烈。到了最後,他們甚至把這個溫哥華之約,都當成了心裏的負擔,隻不過,誰都不好意思主動失約。
李新國和劉小慧都很慶幸,那些可能發生的,又不該發生的,終於沒有發生。兩人不該相愛的人,終於沒有相愛。為了這個“不相愛”,他們甚至從心裏,由衷感謝彼此。那些屬於昨天的一切,就讓它們象溫哥華濕潤的雪,片刻間化了吧。
劉小慧再拿起電話,撥通了王宇的號碼。上海還是深夜,王宇一定睡了。劉小慧不管,她必須任性一次,必須馬上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她要他回來,回多倫多,或者她帶著AMY去上海。無論在哪裏,窮也好,富也好,她要全家人在一起。王宇說過,他回國拚幾年,賺些錢,把按揭還清,以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可今天劉小慧要說,如果等到還清按揭、Mortgage Free、財務自由的一天,這個家也自由了、散了,他們忍受的這些分離和相思,又是為了什麽?王宇回國前,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日子裏,有安寧,有歡笑,那樣的生活,有個按揭又算得了什麽?那才是她要的日子。生活如果艱難,他們可以大屋換小屋,她也可以去工作。他們可以改變很多,但是,一個完整的家,永遠都不能變,這是他們這一生裏,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李新國回到客戶的辦公室,完成測試,整個係統更新圓滿完成。客戶對他的服務很滿意,握手告別的時候說,會寫一封郵件給李新國的經理,高度讚揚他的技術和服務水平。李新國微笑著說:“Thank you,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他的everything,還包括由於客戶公司的火警,讓他走下二十二層樓梯的這場經曆。
回到酒店,李新國立即確認了第二天的機票,並給許焰打電話:“我的項目提前完成了,明天回來,晚上八點左右到多倫多。”
許焰一陣欣喜:“好啊,但你別忘了給CATHY買禮物啊。”
李新國說:“忘不了,放心吧。”每次出差,CATHY的禮物一定不能少,這是他和許焰有高度共識的一個地方。他們小的時候,父親都經常到外地出差。他們的父親,平日對孩子管教都很嚴,不苛言笑,但出差回來的時候,都會給每個孩子帶上一份禮物。即使隻是幾塊小餅幹,也能讓他們體會到被父親記掛著的溫馨快樂。現在的CATHY,就跟他們小的時候一樣。李新國從外地回來,她就會撲過來翻他的旅行箱。哪怕是李新國在機場臨時買的兩塊巧克力,也能讓CATHY笑開了花。這點童年的快樂,李新國和許焰是不會讓女兒錯過的。
李新國這次不能隻買巧克力,CATHY的五歲生日快到了,該好好給女兒選兩件禮物。李新國從酒店出來,來到附近的商廈,給女兒買衣服。許焰總說,女兒愛漂亮,這一點象李新國。李新國倒也不是愛名牌要麵子,但他就是喜歡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否則就渾身不自在。許焰自己的打扮一向以簡單為主,但是對老公和CATHY的包裝,卻從不含糊。跟著光鮮養眼的老公和CATHY出門,許焰心裏美得很。她知道這是一種虛榮,可是,卻無法抗拒這虛榮帶來的快樂。
女孩子的童裝太多了,李新國挑花了眼,最後,幹脆按著塑料模特的打扮,從帽子,衣服,裙子到襪子,給CATHY從頭到腳,買了不同顏色的兩套。他的女兒,怎麽穿都好看。他們的結婚八周年紀念日,還有許焰的生日也快到了,李新國想,是不是該給許焰買件禮物?
在商場逛了一圈,李新國還是想不好該給老婆買些什麽。買衣服,他不知道她的尺寸。許焰總是和秦麗一起逛街,說是不想占用他的寶貴時間。李新國想打電話給秦麗,但還是沒打。向外人問自己老婆的衣服尺寸,是件很丟人的事。而且,秦麗一定會把這事告訴許焰,他的禮物就沒驚喜了。他想買條項鏈什麽的,又看不好款式。兩年前他給許焰買過一條,許焰拿起收據一看:“800多?這麽貴!”第二天就拿去退了錢。
最後,李新國什麽都沒給許焰買,心想著,算了,回多倫多讓她自己買去吧。今年經濟大環境不好,李新國公司的效益卻不錯,經理已經跟他說了,年終獎金不會比去年少。那筆錢,就算扣了稅,也夠許焰買上十根項鏈,外加好多套衣服的。
第二天,李新國在溫哥華機場大廳,碰到了剛到多倫多時認識的一對河北夫婦。他們搬去了愛民頓生活,正結束了溫哥華的滑雪旅行團,準備回家。李新國和他們聊了一會,一看時間,登機時間快到了,趕緊離開。在匆匆趕往登機口的時候,李新國想,這機場裏熙熙攘攘的人,都有自己的航班,自己的方向。在異鄉的機場偶遇一兩個故知,固然令人驚喜。可是,再怎麽意外和愉快的相遇,他們相遇的主題就是為了告別。沒有人,會因為一場偶遇而錯過行程。在人生的路上,他和劉小慧的重逢,其實和機場的邂逅是一樣的,彼此間打個招呼,敘一敘舊,揮一揮手,就這麽過去了。然後,他們還是要登上自己的航班,飛回屬於自己的地方。
經過近五個小時的飛行,飛機於晚上八點,準時到達多倫多皮爾森機場。出口處,李新國遠遠看到了許焰。這是他們結婚八年來,難得的又一個心靈相通的時刻。他想快一點見到她,她也一樣。
象是認識以來,李新國第一次看到許焰的美。她站在幾個身材高大,各種膚色的人之間,更顯得嬌小,可是,李新國還是一眼就看到她了。她還是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牛仔褲,有毛的長皮靴。這是她冬天裏最常見的裝束,她沒有為了來接他而精心打扮。她的頭發,還是幾年不變地披在肩上。她還是淺淺地笑著,象山穀裏的野花,不動聲色地開著。然而,為這朵靜靜開放的花,李新國驚豔了。
當一步步向許焰走近,李新國想,他是不是該給她一個擁抱?許焰好象說過,他太不浪漫。在結婚八周年到來之際,他是否應該浪漫一次? 象電影裏的場景那樣,他也許不隻要抱住她,還該給她一個長長的吻?當他們吻得天旋地轉的時候,有一個電影鏡頭,也繞著他們在轉。一時間,旁邊的人群都好象不存在,時空以意識流的形態切換,整個世界,就剩下他們倆?然後,他拿出結婚周年禮物,一條項鏈,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許焰帶上,羸來眾人的一陣喝彩。
這時,李新國很後悔沒買項鏈。他怎麽就不想想,拿到獎金以後的許焰,怎麽會去買一條不實用的項鏈。她肯定會一個電話打到銀行的理財中心,把帳上的錢全都用來還了按揭。
許焰走上來,拿過李新國手裏的旅行箱,問了聲:“累了吧?”
李新國說:“還行。CATHY呢?”
許焰說:“在秦麗家玩呢。”
當見麵後的談話,從八年不變的言簡意賅風格開始,他們都沒有了擁抱的情緒。
風格,這就是他們婚姻的一貫風格,現實,平靜,不會因為心裏的一股暗湧,或是一場澎湃的思緒而改變。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年輕的時候他們都以為,隻要努力,隻要有一顆什麽都不怕的熱情的心,他們就可以改變很多,得到很多。今天的他們終於明白,他們太平凡,能力太有限。在這紛擾的世界,他們能得到的,能抓住的,其實很少。但他們不必遺憾,至少,他們還能抓住一段現實平靜的婚姻,能擁有一個同路的人。
“你等了好久啊?”李新國問。
許焰說:“那倒沒有。下班回來我盡顧著鏟雪了,差點忘了打電話叫出租車,剛到。”在李新國告訴她,他會提前回來的時候,許焰驚喜萬分。直覺告訴她,不隻是他的人,連同他的心,都快回來了。她要去機場接李新國,也給他一個驚喜。她晚上一般不開車,得叫出租。下班回來,看到屋前堆滿的雪,又忍不住要把雪給鏟了,讓李新國回來可以好好休息,不為鏟雪的事累著。
“你神經病啊?”李新國又來了:“明知道自己有夜盲,黑乎乎的鏟什麽雪啊?等我回來再鏟不行啊?大雪天,摔一跤怎麽辦?真是的。”
許焰臉沉了下來:“我花了六十五塊錢叫出租,是來接你回家的,不是來找罵的。”
李新國說:“啊?六十五?這麽貴。我給你一家出租車公司的卡片,專跑機場的。從咱家到機場,加稅加小費才六十。下回你再來,就叫那家公司。”
“還有下回?”許焰問:“我這回已經花了六十五塊冤枉錢了,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麽環境,得省著點過。”
李新國笑了:“你怎麽變得這麽摳啊?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還記得我們剛來的時候,工作都沒有,我要買那個兩萬多塊錢的設備,你可是眼睛都不眨就花出去了。”
“現在怎麽能跟那時候比啊?”許焰認真地說:“剛來的時候,沒錢沒工作,最窮也就那樣了。你要是考了試,找了工作,咱們的日子就隻有更富,沒有更窮。現在呢,又要養房子,又要養孩子的。憑咱倆這輩子的本事,工資再高,差不多也就這水平,隻有更窮,沒有更富;女兒明年上學,開銷隻有更多,沒有再少。你說,錢是不是得省著花?”
李新國賠著笑說:“我老婆講道理,沒人講得過她。算了,不跟你爭了,趕緊回家,我可想女兒了。”
許焰不依不饒地:“你隻想女兒,不想我啊?”
“說你神經病你還不承認,”李新國說:“你跟女兒吃什麽醋啊?”
......
這場關於鑒定許焰是否神經病的辯論,上了出租車,終於停了下來。善於歸納總結的許焰至今也不知道,天下平凡的夫妻間,有多少是象她和李新國一樣,沒有甜言蜜語,而是這麽吵吵鬧鬧地溝通著;有多少對夫妻,會象他們剛才時機場一樣,心中湧著情感的激流,卻沒有牽手和擁抱;象他們一樣,直到結婚的第八個年頭,才真正明白,誰是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
雪後多倫多的夜空,潔淨沒有星光。車子駛出機場,沿401公路東行。夜晚的車流很順暢,流光溢彩的401公路,如一條金色的彩帶,穿過整個城市。在公路的各個出口,無數輛車離開,又有無數輛車,匯入車的海洋。無論怎樣兜兜轉轉,每一輛車,都有自己的終點。車上的李新國和許焰,都沒有說話,用疲憊而沉靜的眼睛,凝望著家的方向。
(完)
注:寫完最後的四個字“家的方向”,ALEX的心情和李新國許焰一樣,疲憊,沉靜,以致於沒有了激情去寫一篇後記,為這個長篇劃個句號。明天吧,爭取寫篇後記,和跟讀的朋友們一起談談ALEX眼中的李新國、陸陽、許焰和秦麗,以及心中的“一生中最愛”。後記名字早已想好:《愛情裏沒有誰貴誰賤》)
無論想念的人有多重,如果非要在緊急關頭做出選擇的話,身邊的人往往是會有很大的分量的吧?
I love it! Thanks and congratulations!
非常好看,平常中透露著人生的哲理。
我一直跟讀,特地冒泡謝謝你!
謝謝啊
平凡的夫妻是大多數。。。
喜歡小A一貫的起名方式,貼切生活.最喜歡"鄒遠方",哈哈.精辟啊.
小A辛苦,長篇寫完了,祝賀,祝賀,有個好的心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