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並快樂著
(2008-09-29 10:19:34)
下一個
開博這一年多,寫的主要是故事連載,是別人的經曆。我總是一邊寫,一邊陪著杜撰出來的人物或喜或悲。連載《所謂愛情》收筆的時候,秋風漸起。這個美到極致,卻又短得讓人傷感的季節,很適合讓人釋放一下在心裏發酵變酸了的情結。突然很想寫寫自己這段五年多前的經曆。
兒子快一月多的時候,帶著他回了一趟國。到家的那天航班延誤,天很晚了,小姨的車才在機場把我們接上,然後連夜往家趕路。在離家十多公裏的地方,我們的車子發生了意外。車禍的細節已經不記得了,隻知道是連人帶車翻下了山崖,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了醫院裏。後來小姨告訴我說,車上四個人我傷得最重,全身多處骨折,腦震蕩,還有輕微肺部損傷。小姨受的是皮外傷,司機傷了腳。被救出來的時候,兒子身上到處是血跡,所幸的是,那些都是我和小姨的血,他毫發無損。
得知兒子沒事我就放心了。至於我自己,就交給醫生吧,該怎麽治就怎麽治。人到了這時候,要求很簡單,能活下來就行。兒子被送回了家,由我的母親和弟弟照顧。父親來了,在我恢複意識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對我說:“女兒,你都回到家了,有爸媽在,你什麽都不用擔心。阿爸傾家蕩產,也要把你給治好。治不好,阿爸也天天照顧你。”迷糊間看到爸爸在抹眼淚,而我沒哭。覺得自己很幸福很踏實,有爸媽在的地方,天塌下來都不擔心。
舅舅來的時候,我正被全身的痛折磨得不住呻吟,反複地問:“舅舅,我是不是要死了?”舅舅說:“你怎麽會死呢?死了怎麽還會覺得痛呢?” 原來痛也是好啊,證明你還活著。舅舅再一次來的時候,我的肺沒事了,腦子也不那麽迷糊了,開始擔心起筋骨了:“舅舅,我是不是會殘廢啊?”這時候我對快樂的要求已經提高了,由“兒子活著”,變成“我也要活”,再升級為“要健康地活”。舅舅說:“你怎麽會殘廢呢?看到對麵病房上走出來的人嗎?也是車禍,傷得比你重多了,現在不也沒事了?”也是,這一層的病房裏,我是個輕病號,知足吧。醫生每天來查房的時候,都會帶著一群實習醫生。我象隻白老鼠似的躺在床上,充當他們的教學工具。很高興,我這副摔得支離破碎的身軀還能為醫學事業發揮點貢獻,很高興從他們的談話裏,知道自己恢複得很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話真準。快一百天的時候,我已經可以下床活動了。父親到處給人報喜:“我女兒會走路了!”估計在我小時候第一次學走路的時候,他都沒這麽興奮。我也很激動,為自己邁出的這一步。 一個陽光很暖的下午,幾個同學開著車子,把我接到河邊釣魚。我們曬著太陽,象小時候那樣說笑打鬧,整個下午沒釣著一條魚,但是很開心,很開心。車禍之後,每天都有同學到醫院陪我,那種貼心地關懷,這輩子我都忘不了。在我痛得糊糊塗塗的時候,腦子裏總是閃現著他們的身影。直到現在,我都誰是坐在病床的左邊,誰坐在右邊,誰曾經拉過我的手。記得一個同學打來電話:“好好養傷,別想那麽多。”我告訴她:“別擔心,我什麽都沒多想。”
我真的什麽都沒多想,還很快樂。在家人朋友的照顧下,我一天天好起來,昨天摘下氧氣罩,今天可以坐,明天可以站,後天還會更好,每天都有值得快樂的事。兒子也一天天長大,我出院的時候,他已經長得白白胖胖,一逗就笑。我抱著他在家門口拍了張照片,發給了在安省倫敦讀書的老公。為了不讓他擔心,父親隻說我受了輕傷,讓他安心讀書,不用回來。老公看了照片,開玩笑說:“我兒子好土啊。”是啊,鄉下親戚送了不少自製的老虎帽和大花棉襖,把他打扮得跟充滿了鄉土味。老公問:“那個抱孩子的是你家鄉下親戚吧?”我說:“那是你老婆,不是親戚。”因為在病床上躺了太久,還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我變得很胖很醜,連老公都認不出來了。在醫院的時候,護士也經常對小姨說:“你姐姐今天......”小姨總是糾正她們:“那是我姐的女兒,不是我姐!”我知道自己難看,可一點也不介意。對於一個能活著就開心的人來說,美醜已經不是問題。 每天,就穿著難看的衣服,和母親坐在家門口逗兒子玩。我什麽都不想,就在那冬日的陽光裏,作一個幸福的傻瓜。
四月,我帶著兒子先到杭州,再從上海回加拿大。我去了一趟杭州大廈,準備給自己買幾件衣服。我那幸福傻瓜的生活,就在踏進商場大門那一刹結束了。春裝已經上市,眼前走動的都是穿得光鮮閃亮的都市美女。而我,還穿著懷孕時的寬大衣服,灰頭土臉,象剛從發黴的地窖裏走出。在時裝櫃台,售貨員看都不看我,料想我也是個沒錢窮逛的主。我習慣性地要試一件36號的衣服,售貨員上下打量我一眼:“是你自己買嗎?這個款式沒有你要的號。”我難堪地走了,什麽都沒買。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潮女的一員,以美為導向地生活著,而今天卻在此丟人現眼,徒有一副剛剛恢複健康的軀體。
回到倫敦,是在一個很冷的夜晚。想起半年前老公在機場和我們揮手告別,到今天大難不死後的重逢,恍若隔世。這半年裏我很多次對自己說,經過這場車禍,這輩子不會有什麽事再讓我計較,讓我煩憂。然後我錯了,人總是個群體動物,隻怕是真正修煉到家的人,才能在幸福傻瓜的小天地裏竊竊自喜。我開始介意自己的形象,介意別人怎麽看我。為了穿上漂亮的衣服,我每天隻吃兩個蘋果,以一周十磅的速度減肥。為了多賺些錢,我開始讀書考證找工作。我又開始向以前那樣,為小事跟老公爭吵,跟朋友或是外人較勁。我努力了,也得到了。我回複到了懷孕前的體重,穿上了新裝,可以為被人或真或假地稱“美女”而欣慰了。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工作,越幹越順手。我們從公寓搬到鎮屋,再到獨立屋。然而,得到這一切的快樂,卻比不上躺在病床時的真切,實在。我那“活著就好”的標準,一天天在提高,快樂變得越來越難。這幾年裏因為舊傷發作而痛苦的時候,我曾經歎過:“自己怎麽這麽倒黴。”因為車禍陰影,考不出G牌駕照,車保險費總是降不下來。就為這兩百塊錢,我還不隻一次地埋怨過。
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不管當時的情況多麽恐怖,現在再談起那場車禍,我已經輕鬆得象說別人的故事。生日快到了,又要老一歲。雖然說,咱們過日子要往前看,別去想以前不開心的事情。可是,在忘記那段痛並快樂著的日子之前,還是想在博克裏把它給記錄下來。日後遇上不開心的事,或是杞人憂天的時候,再來看看這篇文章,提醒自己:快樂可以很簡單。
這篇是一年前寫的,你的生日應該又已經到了吧。 祝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