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裏的凡人小事
(2010-02-07 13:21:37)
下一個
我碰到小李的時候,她剛從護校畢業,工作還不到一年。
小李是個嚴肅的姑娘,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架著付四四方方的眼鏡兒,做事也是一板一眼的,完全不像別的年輕護士那樣塗脂摸粉,描眉畫目的輕佻樣子,倒透出幾分死心眼兒的勁頭。
一次我跟她一起值夜班,我坐護士站書桌這頭兒,麵前裝模作樣地攤著一本《醫學英語》,她坐我對麵,就問我看的什麽書,我答是外語。
誰知她就感歎上了:
“你們大夫就是好,又學外語,又學業務的。。。哪兒像我們,沒文化,沒前途。。。”
“你怎麽這麽說呢?你們不也得考護師,主管護士啥的嗎?將來還能做護理部主任呢。”
她聽了不屑地撇撇嘴,低下頭,不說話了。
又有一次我們倆碰班兒,我在醫生值班室看書,她進來問我借書看,我就從更衣櫃裏隨便抽出本《花間詞》遞給她,心想,這本既不是武俠又非言情的,小丫頭肯定看著沒勁,一準明天早上就還我。
誰知這本書過了好長時間,直到我快出病區轉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她才還給我,還鄭重其事地給書包了個書皮兒。
沒過多久,我就在別的病區聽說小李向院長交了辭職書,說是要回家接著念書,要考大學,要上中文係。
同事裏頭說啥的都有,有說小姑娘不懂事,胡鬧,有說她是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剛聽說心裏不覺一動:不會是那本《花間詞》惹出來的事吧?
李XX是我們病區的護士長,多少年的院級區級勞動模範,優秀共產黨員,先進個人,優秀護士長了。
有一次她們護士病的病,歇產假的歇產假,上班人少排不開班兒,護士長也就親自值上夜班了(按規定護士長主持日常工作,是不值夜班的)。
正好趕上我跟她碰班兒,總算見識了一回勞模怎麽個先進法兒。
一交完班,就見她忙裏忙完,不停手地擦這個,洗那個,先把護士站所有抽屜都拉出來收拾一遍,所有櫃子桌子都擦了規製了,再把地拖了兩遍,然後又進治療室,把冰箱裏裏外外都擦了,裏頭的藥都碼整齊了,又去收拾外頭的藥品櫃,換消毒水,擦地。。。
她那兒七赤卡嚓緊忙乎,我這兒心不定,病曆都寫不下去,忍不住就抱怨:
“哎,我說護士長,您不能消停會兒嗎?我這兒心裏直擺忙。”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她在治療室裏答應得挺好的,就是不停手。
我隻能抱著病曆上醫生辦公室寫去,等我寫完病曆,她也忙乎完了,我就問她,她們家是不是特幹淨,特整齊啊?
她笑說:
“哪兒有的事兒啊,我們家亂著呢,一到星期六就把我們家那口子跟孩子都轟他奶奶家去,我就開始幹活兒,該洗的洗,該擦的擦,不把屋子規製好了,這心裏就沒著沒落兒的。”
我就說那你不累啊?
“怎麽不累?可弄完了看著心裏就痛快啊,要不然都呆不下去。。”
嗬嗬,打這兒往後我可知道了,啥先進,啥勞模,也不淨是思想怎麽進步了,有的可能跟我們這位護士長似的,天性使然。
應大夫應該算是我師傅,剛分來的時候就是他帶的我。
應大夫上海人,四十多歲,個兒不高,戴一眼鏡,微微駝著個背,說一口上海腔的北京話,業務也不怎麽靈,哪兒哪兒都不出彩的那麽一個普通人,倒是科裏同事們之間有矛盾了,意見不統一了,他那絕對是和稀泥的不二人選。
另外就是特別特別地顧家,外頭排骨多少錢一斤,黃花魚怎麽才叫新鮮那是一個門兒清,白大褂兜兒裏揣著一小本兒,記的全是病人家屬的電話,一上夜班就沒完沒了地給各路神仙打電話,無非是聯係女兒上中學,為家裏蓋小廚房準備水泥沙漿之類的事。
一日,上夜班。辦公室裏就我跟他倆人兒。
突然間他從病曆裏抬起頭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兒,璀然一笑:
“。。。我老婆當年人家給她介紹泰國華僑,她還不要,非要跟我。。。嘿,真他媽的。。。”
老A和老B都是我們的病人。
老A是個退了休的鍋爐工,六十多快七十了,頭發胡子倒是全白了,可精神頭兒還不錯。
老B則是我們醫院的退休藥劑師,五十幾歲的老姑娘,瘦小幹癟得呀----那張藏在棉被後頭的小臉兒小的就跟從來沒長開過就放蔫兒了的國光萍果似的,一雙羞羞怯怯的眼睛則緊緊張張地躲在了白邊兒眼鏡的後頭,說話細聲細氣像蚊子叫。
這二位都得了心梗,都住進了我們CCU病房,CCU裏因為監護的需要是不分男女病房的,所以老A跟老B成了鄰居兼病友。
我們老見老A一臉虔誠地替老B端茶送水的,就說他:
“您老也是病人,有事兒打燈叫護士就行了,別自個兒剛好點兒就去照顧別人,累著了不好。”
“哎,哎。”老頭兒答應得挺好,可還是照舊照顧隔壁病床上的老太太。
後來倆人兒就出院了,後來就聽說倆人兒領結婚證了?!
再後來呢,就眼瞅著老倆口相互攙扶著上醫院看病取藥了,老A還是一臉虔誠地替老B拿著包,老B呢,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兒,話也多了,臉也開了。
每次看病老A都讓老B先看,自己站她身後聽著,等倆人兒都看完了則把老伴兒安頓在外頭候診室的椅子上,自己下樓交錢取藥,然後再上樓接老太太一塊兒回家。
其實女人一輩子要的不就是個真心寵她疼她的人麽?老B等了五十多年,終於等到了這個人,我敢說,她比好多女人要幸運。
小種是我們內科門診的護士。
高高的個兒頭,一頭稀稀疏疏的長頭發被她亂七八糟地別在了腦袋上,麵皮黝黑,瞪著倆大眼珠子,還呲著倆大門牙。
小種長得不好看,可幹活兒麻利,一邊兒對病人大爺大媽地叫著,一邊腳不沾地地替人家跑東跑西,幫人家取片子,掛號,找診室看病,張羅這個,張羅那個,就沒見她有閑下來的工夫。
出牆報,搞保健宣教,發獎金,出排班表,一直到張羅門診的人過節出去撮飯,樣樣少不了她。
就衝她那個熱心麻利勁兒,我一直以為她八成是門診的黨小組長啥的呢。
有一天,不知聊天兒聊起了啥,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那會兒我得腹腔結核,盆腔結核特嚴重,快要死了,是主救了我,讓我活下來,我要感謝主。”
原來小種,大名叫種文明的,是個基督徒。
老魏是我們消化科病房裏的護工,安徽人。
年紀大概在四十歲上下吧,中等個兒,留分頭,臉色蠟黃,尖嘴猴腮,不怎麽說話,見人就是微笑點點頭,有時候我們早上交班他就站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地聽,全病房的大夫護士雖然天天見他,可都把他當空氣。
隻除了胡師兄。
胡師兄比我們年資高,往醫生辦公室裏一坐,一顆煙一點,仰頭朝天,眯著眼睛對我們嘰嘰喳喳的扯閑篇兒從來不聞不問,一股子超然物外的清高勁兒,白大褂前麵扣子永遠不係,走路一陣風,兩個衣角飛起來,就這麽在病房走廊裏飄來飄去的。
每次他飄過老魏的時候,總要打聲招呼:
“哎,老魏,你現在掙得可比我多多了-----鄉下都蓋好幾間房了吧?留著給兒子娶媳婦呢?”
“老魏,瞧你那臉色黃的,別淨吃開水泡白菜了,也買點兒肉吃,小心得肝炎啊?”
老魏微笑著點點頭,不說話,臉色照樣蠟黃下去,麵孔照樣尖嘴猴腮下去。
有個酗酒肝硬變大出血的病人,才三十七歲,都好幾進宮了,這回又來了,好的時候挺高挺帥一小夥子,一大出血就完蛋,肝昏迷,神誌不清,亂抓亂打,嘴裏說胡話,沒人不煩他的,老魏是他的護工,一有啥不對的,我們就怪老魏,弄得老魏也挺為難,可還是微笑點頭。
這天正吃著中午飯,那邊兒護士來叫說是又出血了,趕緊跑過去一幫子人插三腔管的插三腔管,接監護儀的接監護儀,量血壓,掛鹽水,看瞳孔,配血取血,那邊兒心髒除顫的都預備上了,護士長叫趕緊給家屬打電話,一會兒說打不通,一會兒又說家屬來不了----後來才知該病人隻有個離了婚的前妻和一個六歲的女兒。
七赤卡嚓一通忙乎還是沒留住小命。
一窩子人除了住院醫趴桌子上奮筆狂書之外,都垂頭喪氣地坐護士站倒氣兒。
病房門大敞著,屋裏臭氣熏天,病人們都捂著鼻子竄到了走廊裏,隻有老魏一個人,走進病房,站在了剛死那人的床尾,久久地注視著那張臉。
第二天,我們正在辦公室裏聊天兒寫病曆,就見胡師兄又飄進來了。
倒在了椅子上,他抽出一支煙,一歪頭,點上,吐出口煙,沒頭沒腦地來了句:
“老魏這人不錯。。。”
過了會兒,又盯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補了句:
“。。。人不錯呀。。。”
舉座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