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白日夢

(2008-06-10 07:45:25) 下一個

以彬和雲錦約好了在頤和園門口碰麵。


這天的天氣又熱又悶,以彬厭惡地抬頭看了看烏蒙蒙的天空:“這破天兒。。。熱得都讓人喘不上氣兒來了,好不容易大老遠來一趟還趕上這破天兒。。。還有這人,啊?烏洋烏洋的,還沒進去呢,就沒情緒了。”


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啊?”雲錦白了他一眼“俗話說‘心靜自然涼’,您就消停會兒吧,人嘛,你就當他們都不存在不完了?“


切!哪兒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人就是多嘛,跟王府井似的。“


您就不能發揮一下想象力啊?想象一下咱們是在清朝,還是老佛爺的天下,這兒就咱們倆。“


就咱倆?“


對了,你就當你是一親王,我呢,就當是給你領路的太監,你覺得怎麽樣?“


親王?太監?-----這還有點兒意思嗬。“


那當然。保管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次遊頤和園。“雲錦扭過頭來興衝衝地衝著他說道。


說著倆人進了東宮門,繞過了巨大的影壁,頂頭就瞧見了仁壽殿。


雲錦裝模作樣地讓到一邊,一躬身:“王爺,請吧。“


我還真成了王爺了?“


那是-----您是鐵帽子睿親王的嫡傳後代,去年剛襲了王位的睿親王載敏。“


嗬,名字都起好了。“


這個嘛,小菜一碟,張嘴就來,現在你眼前的是張燈結彩的仁壽殿,天還沒完全亮,空氣中還有絲絲寒意,殿前的香爐裏燒的是沉香,有一縷一縷的青煙正從裏頭飄散出來。。。


你呢,睿親王,身上穿著團龍朝褂,頭上帶著細草編的涼帽,紅寶石的頂子,後頭插著孔雀翎子,脖子上掛著的是珊瑚朝珠,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的是翡翠的搬指,懷裏還揣著裝著蟈蟈的葫蘆,朝褂裏頭是杏黃色長袍,腰裏係著玉帶,玉帶上還掛著一對兒荷包,扇套,香囊。。。“


於是睿親王載敏在穿著花衣的太監的帶領下繞過了仁壽殿,殿旁的國花台上種滿了牡丹花,載敏知道老佛爺最喜歡這花,因為這花透著吉祥-----花開富貴嘛,正想著他不覺又看了一眼,那些牡丹花沾著露水半開半閉,在清冷的晨霧襯托下著實顯得嬌豔無比,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詞兒“籠煙牡丹“。

過了仁壽殿視野立刻開闊起來,看得見昆明湖了,湖邊的知春亭裏掛了好些個大大小小無比精製的鳥籠子,亭子外頭站著的太監見他們過來,忙過來請安,陪同的劉太監問了一聲“起了?“


還沒呢。“


劉太監聽了鬆了口氣,忙轉過臉來陪笑道:


王爺,那咱們還不著急的呢。請王爺在這兒先歇息一下吧。“


載敏嗯了一聲,背過手去,走進亭子衝著昆明湖站好,耳邊是婉轉動聽的鳥啼聲,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水,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心情開朗起來,可是隻有那麽一瞬間,情緒又馬上低落下來,自己自去年祖父去世襲了這王位以來,一點兒不敢放縱,天天戰戰驚驚地來上朝,他知道自己是這班王公裏最年輕的,上頭的那位老佛爺又是喜怒無常,特別不好惹的,唯有少說話,多叩頭才能保全。。。他不覺懷念起祖父在世的時候,他還能跟手下人一塊兒溜鳥,看戲,下館子,現在可是再也不能了。


他的思緒突然被劉太監打斷:“王爺,時候不早了,咱們該進去了。“


於是載敏跟著劉太監沿著長廊外頭的鋪花石子路向園子裏頭走去,鬆柏掩映下的朱紅色柱子在晨曦中微微地閃著光,那雕梁畫棟則藏在深深的陰影裏頭,沿湖的漢白玉欄杆前頭每隔個十幾步的樣子就站著一個身穿花衣的小太監,每人手裏提了一盞半明半暗的燈籠,此時的湖麵還是模糊的一片藍灰色的霧,周圍一片肅靜。


等到了仁壽門前,載敏才看見那班王公大臣們正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低聲說話,他們瞧見他來了,打躬的打躬,拱手的拱手,他也擠出笑容來一一還禮,然後站到幾個年輕的王公身邊聽他們說話。


其實他不聽也知道他們的話題,無非是誰家的戲班子好,誰又從洋人手裏花了幾千兩銀子買了一隻洋鳥,天天不是喂雞蛋黃就是喝人參湯之類的,他雖從小長在富貴之家,成天家接觸這些,但他從不對此感興趣,擠在人家身邊聽,擺出一付感興趣的樣子不過是給別人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又比如聽戲,別人叫好,他也叫,叫完了還心虛地偷看一眼身邊的人。


載敏就是這樣一種人,對於四書五經他還不至於象別的王公子弟那樣,問起一個典故而說不出出處,但也絕談不上精通,騎馬射箭也不過會擺個花架子,大字也寫的一般,談到國事更是一竅不通,他總以為內有老佛爺作主,外有滿漢大臣們辦事,再不濟還有一大堆年長的王公們頂著,怎麽也輪不到他來操心。


他的清秀的容長臉上總是一付淡漠的表情,身邊的人好象是講了句什麽笑話,其他人都笑了起來,那笑聲象是嚇了他一跳,他也趕緊擺出一付笑模樣來-----雖然根本不明白人家在笑什麽,轉過臉那裝出來的笑臉又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付淡漠的表情又掛上了臉。


這時執事太監已經站到了樂壽堂的門口,隨著一聲尖銳的“起------”,站在下頭的王公大臣們趕緊分作兩班,各自按照品級爵位的高低大小列隊站好,禦前太監拉開了門簾,於是隨著執事太監拖長了的尖嗓門兒“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底下的人完成了三跪九叩。


今天正是端午,老佛爺招王公大臣們進園子裏看戲,這種機會在一年當中是不多了,隻有在過節或是萬壽節,就是皇帝和太後過生日的時候才能有,因為是過節,所以正事辦得也馬虎,幾位禦前大臣被帶進殿裏工夫不大又出來了。


德和樓大戲台。


禦座不用說是正對著戲台子的,兩廂的廊子裏已經擺上了一溜兒鑲羅鈿紫檀木的八仙桌,桌上是各色茶點,都裝在什錦攢盒裏,高腳托盤裏則擺了桃,李,杏等幾種應時的果子,桌子下頭是配套的繡墩子。


王公大臣們還是列兩班,肅立在兩廂的廊下,靜候太後等人駕到。


一時太後帶著皇帝皇後和一大班妃嬪女官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入,大臣們早已衝著他們的方向跪倒在地請安。


台上正唱著《長阪坡》,那個趙雲一身白盔白甲,身後紮著靠,手中一杆槍,舞得是水潑不進,底下看戲的王公們嘖嘖稱奇-----這扮趙雲的正是近來最得老佛爺寵的小生楊小樓,可載敏卻沒心思聽戲,他在想另一件心事。


他今年十九歲了,按說他這個歲數在平常人家早就該娶親了,至少也該訂親了,可就因為他是鐵帽子親王的世子,論理一向是由太後或是皇帝給指婚的,所以家裏人一直沒給他訂親,直到幾個月前太後突然下了一道懿旨,把內務府大臣裕祿家的三格格指婚給了他,就這樣一道懿旨算是給他定了終身,可這位格格的閨名叫什麽,長得好不好,性子怎麽樣,他都一無所知,隻知道這位格格一直在太後跟前當差,是伺候老佛爺的八位女官當中的一個。


想到這兒,他的眼睛不自主地向禦座方向瞟了一眼,禦座上端端正正坐的是穿著紫色袍子的老佛爺,離著遠看不清衣服上的花紋,身邊的八位女官呈雁翅型向兩邊展開,她們的衣服顏色各不相同,可都鮮豔奪目,看上去倒象是一道彩虹拱衛著太後。


從遠處看過去,女官們的高矮胖瘦沒有分別,更看不清人臉,隻是模糊的一點兒人影子,全象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倒底哪個是她呢?


正在這時,上茶的太監托著茶盤過來了,載敏抬眼一瞧,趕巧了,這上茶的正是原先在王府裏伺候過他後來又托了人進宮的小太監劉二,他忙使了個眼色,劉二會意,趁他過去給別的桌上茶的工夫,載敏起身走了出去。


劉二上完了茶也扭身跟了出來,在回廊下的側門外頭載敏拉住了劉二,劉二趕緊打千兒請安,又問了府裏上下人等的安好,載敏也一一答了,隻是那件事卻不知該怎麽開口,心裏幹著急。


那劉二倒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先提了起來:


前兒聽說爺這就要大喜了,可有這事兒?”


沒的事,什麽喜呀?你又聽誰跟你胡說了?”可臉上還是紅了一片。


怎麽不是?前兒不是老佛爺替爺指了婚了嗎?”


載敏臉更紅了:“還不知是誰呢。”


不是裕大人家的三格格嗎?這會兒正站老佛爺跟前兒呢,要不要我指給爺看?”


這個。。。”


沒事兒,一會兒我送茶上去,爺看好了,我把茶送給誰,誰就是,成不成?我得去了,爺可看準了。。。“說著就躬著身退了下去。


載敏回到了位子上,臉衝著戲台子,可眼睛卻不時地往禦座方向瞟,過了一會兒,果然見劉二又托了一盤子茶上去,隻見他躬著身把茶盤送到了離載敏最遠的一個穿粉紅色袍子的女官身邊,那女官伸手拿起一鍾茶來,揭開蓋兒,微微吹了兩下,再合上蓋兒,拿手絹兒掩了喝了一口,這個動作載敏從小就見家裏的女人們做,可今天他覺得特別優美,他的心狂跳著,一直盯著看,猛聽見邊兒上一片叫好聲才醒悟過來,趕緊也跟著叫好,身上倒是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看看周圍的人都盯著戲台子看,沒人在注意他,又看了看禦座上的老佛爺也正專心看戲,這才放下心來。


要問那天都唱了哪幾出戲了,載敏肯定說不上來,隻想著怎麽才能靠近點兒,把那個穿粉紅色袍子的女官看清楚點兒,可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辦法來,戲倒是唱完了,王公大臣們照例又跪到了禦道的兩邊恭送老佛爺皇帝先走。


於是一雙雙花盆底鞋和長袍的下擺在載敏的眼前晃動,他努力沉住氣等待著那襲粉紅色長袍的出現,突然他的眼前一亮,閃動起淡淡的粉紅色光輝,嗬,原來她落在了最後頭,等載敏明白過來她已經過去了,他下死勁盯著她的背影,她的袍子上繡著淡綠色的荷葉,還有粉白粉紅色的荷花,下擺上還有碧綠的水波和水草,水波的下麵還繡著淡紅色和淡墨色的鯉魚,隨著她的輕盈的步子那鯉魚一閃一閃地象是活過來似的在水裏搖頭擺尾,當她穿過回廊的時候有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映得那荷葉荷花搖曳生姿,象真的一樣。。。


等回到了家,載敏低著頭坐在外書房的紅木太師椅上怔怔地發呆,眼前是揮之不去的粉紅色的身影,那柔美的碧綠色水草隨著身影的晃動象是在水中婆挲起舞,圓型的水波紋也在一圈一圈地擴大擴大,上頭是微微地隨風抖動的粉白色蓮花。。。


入夜,載敏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仰麵躺在荷花池裏,鼻子裏聞的滿是荷花的香氣,頭上是盛開的荷花,寬大的荷葉替他遮住了陽光,突然他感到有一樣又涼又滑的東西碰到了他的身體,低頭一瞧,原來是條紅金色的鯉魚,那條魚並不怕人,還繼續繞著他的身體遊動,還不時用它的嘴輕輕地親吻他的身體,這時又來了一條淡墨色的鯉魚,兩條魚不住地圍繞著他的身體遊,好象是在跟他玩耍,他剛要去伸手抓魚,魚卻跑了,等他縮回了手,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冰涼潤滑的身體還有柔軟的嘴碰到他的身體時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好舒服好痛快,他又一次伸過手去想要抓住這兩條魚,讓它們到他的懷裏來,可是突然間它們都遊走了,而他自己的身體卻在往下沉,水快沒過他的頭,嚇得他大叫起來,於是一下子就醒了。


對著一片黑暗,載敏的心別別地跳著,剛才的夢境是如此的清晰,他的臉又開始發燒了。


第二天早上,他來到了後花園的池塘邊,這個池塘是祖父在世的時候讓人挖的,池塘不大,周圍圍了一圈兒太湖石,正接著邊上的太湖石堆的假山,倒也渾然一體,載敏記得小時候玩捉迷藏,自己爬到假山上頭,差點兒跌到池塘裏去,結果讓大人們知道了,從此再也不許他單獨上池塘邊上玩兒。


現在池塘裏種了些荷花,倒也婷婷玉立,他低頭看了一會兒,象是對身邊的人說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語:


去弄幾條鯉魚來養著倒不錯。”


身邊的小太監常順兒嘴快:


爺,這麽小的地兒養不了鯉魚,再說底下淤泥多,非把魚給憋死不可。。。”


一語未了,臉上早挨了火辣辣的一個大嘴巴,把個常順兒給打蒙了:“爺,您這是。。。”突然醒悟過來,趕緊跪地上磕頭如搗蒜:“爺息怒,爺息怒,是奴才說錯了話,求爺饒命,求爺饒命。。。”


載敏看也沒看他,哼了一聲轉頭就走。


等到了書房,怒氣稍稍下去了點兒,也覺的自己有點兒過份,平日裏他這個王爺不愛說不愛笑,不象有的王爺那樣有得寵的下人,可也不至於隨手打人,這也是他第一次動手打人-----自己這是怎麽了?


鯉魚是忙不疊地給弄來了,照王爺的吩咐,有紅金色的和淡墨色的兩種,為了好養魚,池塘也挖深了些。


此後象做功課似的,每天載敏都要在池塘邊兒上坐上個半天,呆呆地望著池塘裏的荷花和水底下的鯉魚出神。


幼蘭正對著穿衣鏡試衣裳。


平心而論,她長的還算是挺俊俏的,光潔白淨的額頭下是兩道淡淡的遠山眉,一雙不大不小的丹鳳眼,眼梢還微微向上挑去,高高的鼻梁下是兩片豐滿的櫻唇,可是她的眼睛缺乏神采,深褐色的眸子象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雲翳,一張櫻桃小口也總是緊緊地抿著,臉上顯出一付板板的嬌矜的神氣,再加上臉上永遠敷著厚厚的粉,所以要擱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婦裏頭絕顯不出特別來。


今天不知是臉上搽的胭脂多了些還是大紅的袍子映的,在黑色的貂皮領子襯托下,那張板板的臉倒顯得有幾分嬌豔。


袍子是出宮前老佛爺賞的,下擺大紅的底子上頭用金線密密匝匝繡了一群仙鶴,仙鶴的輪廓和翎子都用細細的黑線勾了邊,邊兒上還點綴了些鬆枝,胸前和肩上都繡上了五彩祥雲,雲彩也用細細的金線勾了邊,領口袖口和四圈兒都有黑毛出鋒。


幼蘭用手摸了摸金線繡的凹凸出來的仙鶴,心裏盤算著,這回進宮朝賀一定得穿這身去,一來現在正是過元旦-----鬆鶴延年,正應景,還透著吉祥,二來她是沒滿百日的新娘,正好穿大紅的,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這是老佛爺賞的,她老人家要瞧見她穿上自己賞的衣賞一定會喜歡的,說不準還能再賞點兒別的呢。


不過正日子還是得穿上朝服,那才能顯出身份來,這麽想著,就命身邊兒的丫頭去把朝服取來,就在等衣裳那空兒,幼蘭又打量了一遍屋裏的陳設,床上掛著的是大紅鍛子繡文王百子圖的喜帳,帳楣上還垂下來密密的五采流蘇,地上放著的是檀木雕花腳踏,對麵炕上擺的是紫檀木雕花炕桌,上頭的倆果盤裏分別碼著蘋果和柿子,中間的高腳托盤裏是五出梅花型描金什錦攢盒,放著花生,蓮子,栗子,紅棗等幾樣幹果。


等朝服上了身,幼蘭對著穿衣鏡左照右照,帽子,朝珠,雲肩,領約沒一處不合適的,她摸著領約上的大珍珠,臉上的嬌矜之色更明顯了,除了進宮當主子,天底下的女人誰又能比她更富貴呢?


她想起前幾天她的丈夫------睿親王問過她的一件事,他那天在飯桌上微笑著問她,是不是那年的端午節她穿一身粉紅色繡著荷花和鯉魚的袍子來著,她當時楞了半晌,她記的是穿的粉紅色袍子,但上頭可沒繡荷花更沒有鯉魚,而是繡著牡丹花,因為老佛爺喜歡------花開富貴嘛,等她把原委一說,丈夫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一直到吃完這頓飯也沒再開口。


回到屋裏她一直琢磨這件事,難道王爺看中的是另一個人?那麽那天還有誰穿粉紅色袍子呢?她細細把八位女官都想了一遍,她們當中大部分不是守死寡就是守活寡,絕沒那個心情穿粉紅色,剩下的沒出閣的隻有她自己和另兩位親王家的格格,而她們倆也從來沒見穿過王爺說的那種袍子,最後她得出結論,王爺一定是看花眼了,多半兒看的是自己,因為端午節還輪不上穿荷花呢。


就算退一萬步講,王爺看上的是別人,那又能怎麽樣?她是他的福晉,老佛爺指的婚,誰又能怎麽樣?而他們的子孫將世世代代永遠是睿親王睿王爺,榮華富貴看不到頭兒。想到這兒,幼蘭又定下心來了。


載敏每天都要上早朝,幼蘭就得跟著起來,就算頭天晚上剛同過房,兩人分別梳洗穿戴好了,在中廳碰上了還是得擺出一付笑模樣:


王爺好!王爺昨兒晚上歇的好!”


好,好,福晉歇的好?”


多謝王爺記掛著。今兒個天冷,昨晚刮了一夜的西北風,看樣子這就要掉雪珠兒了,王爺還是多加件兒皮坎肩兒吧。”


已經加了,多謝福晉。福晉也多加衣裳,別著涼了。。。”


等載敏下朝回家,幼蘭也一定站在二門兒裏頭候著,後來載敏回家不回內宅,直接回他的外書房,並叫下人把早飯送過去,幼蘭才省了這一套。


幼蘭上無公婆可孝敬,下無兒女可撫育,王府的一切銀錢進項支出全有管家管著,府裏的太監仆婦下人丫頭外有外管事的,內有內管事的,也用不著她來操心,就算一日三餐也有定例,到什麽節氣吃什麽東西,她每天能操心的也就是今天穿哪件袍子,琢磨著哪件首飾能跟衣裳相配,再就是粉是敷得厚一點兒,還是薄一點兒,胭脂是搽得濃一點兒,還是淡一點兒好。


如今出了閣了,除了過節老佛爺不招也不能進宮去,寂寞了就讓下人去把幾個妯娌或是娘家的姐妹叫來,摸摸骨牌,推推牌九,喝茶抽煙扯閑篇兒。


要趕上京城別的王府高官的宅子裏辦紅白喜事,那早好幾天幼蘭就忙乎上了,送什麽禮,穿啥戴啥,乘車還是坐轎,還得預備著見什麽人說什麽話。


要是實在沒事可幹,幼蘭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屋裏低著頭發呆------其實她沒發呆,她是在聽。


這裏雖是王府的深宅大院,可要是靜下心來仔細聽,還是能聽見一星半點兒後街上的聲響的,“吱吱紐紐”的那是在過水車,大清早的“咯支咯支”聲,那是後街的人家出來掃雪了,果不其然,緊接下去的就是“赤拉赤拉”笤帚掃雪的聲音,夏天能隱約聽到賣酸梅湯的打冰盞的聲兒,“磳---------”的那是剃頭挑子過來了,還有一年四季都有的賣果子和賣吃食的叫賣聲。


幼蘭從小就熟悉這些聲音,也愛聽這些聲音,她小的時候有個年齡相仿的丫頭,叫做春杏的,家住朝陽門外,一月回一趟家,有時候回來了就給她講東嶽廟趕廟會的事兒。


原來這東嶽廟每逢五逢十就有廟會,有耍把式賣膏藥的,有拉洋片兒的,有說相聲的,有唱戲的,更有賣糖葫蘆的,捏麵人兒吹糖人兒的,趕上過年還有寫春聯兒的,賣年畫兒的,有大姑娘小媳婦最喜歡的賣花樣子的,賣胭脂粉兒的,賣五彩絲線的,賣花布的。。。


聽得幼蘭心裏怪癢癢的,一個勁兒地央格奶娘帶她也去,可奶娘老是推三推四的,鬧得急了,就鼓起腮幫子噘起嘴,假裝生氣:


您是官府人家的格格-----尊貴,哪兒能到那種地方去呢?------要讓野小子看上了可怎麽辦?”


要不就是:“再鬧。。。再鬧,今兒晚上黃大仙就來拿你!”


幼蘭不知道讓野小子看上了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可黃大仙她還是害怕的,隻好算了吧。


有時候她覺的阿瑪比較好說話,可他一回家就一頭鑽進姨奶奶的屋子裏再也不出來了,而姨奶奶的屋子奶娘說過是不許去的,奶奶知道了是要打的。


而奶奶總是和一幫子人在屋裏打牌,見她在邊兒上早不耐煩了,不是從桌上胡亂抓把錢讓老媽子或是丫頭帶她出去買吃食,就是隨手捏個果子塞她懷裏:“玩兒去吧!”


後來她大了進了宮,更沒機會逛廟會了,可如今她又出了閣,再沒人管她了,幼蘭真的很想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兒,可是那種地方------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這個睿親王福晉去的,可要是跟著丈夫一起去,別人大概就沒法說什麽了。


幼蘭鼓起勇氣想在飯桌上提一提這事兒,可不知怎麽的,一見著丈夫那張淡漠的臉就沒了底氣,話到嘴邊又改了:


聽說。。。聽說法源寺的丁香開了。。。”


嗯。”


聽說前兒洵貝勒帶著全家剛去過。。。”


嗯。”


那咱們。。。咱們是不是也。。。”


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幼蘭一賭氣就跟著娘家的姐妹真的去看了一回丁香,可是去得晚了點兒,那丁香已經有點兒謝了。


後花園裏的梨花開了,遠遠望過去象是一團團大大小小的雪球,過不了幾天又都謝了,留下了一地的白雪,桃花也開了,豔的讓人睜不開眼------也謝了,落在地上成了一灘紅塵。


花園裏載敏一邊踏著白雪紅塵背著手踱步,一邊思索,佛經裏有轉世回輪這說,隻是這草木可也有前身後世?如果有,那麽這梨樹和桃樹的前身又會是誰呢?是誰,到底是誰會那樣攢足了勁兒不管不顧地開出這樣絢爛的一樹花來,又這麽毅然決然地拋棄了這些嬌豔,任它們在風中飛舞,最後回歸塵埃?


也許真象前人說的那樣草木本無情-----四季輪回,春華秋實,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我這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隻是從古到今流傳下來多少傷春惜春的詩詞歌賦-----難道古人也是在自尋煩惱嗎?


他又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些開得極盛的花樹,怎麽看怎麽覺得背後有些個熱烈的靈魂就藏在那些花裏頭。


既然連花都有前世,那麽我的前世是什麽呢?


天漸漸地熱了起來,池塘裏的荷葉也長出了水麵,甚至有荷花骨朵從水底下抽了出來,載敏又天天坐到池塘邊的那棵大柳樹底下盯著水裏的鯉魚發呆。


魚們有的浮在水底一動不動,有的瀟灑地擺動著尾巴輕盈地在荷花荷葉當中鑽來鑽去,這倒讓載敏想起了一首六朝樂府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不知怎的,載敏覺得這首樂府裏有一種豔麗而輕曼的語氣,也許魚在水裏遊就是這樣飄飄然好似神仙漫遊天空的吧,可是-------“子非魚也,焉知魚之樂?”,那麽就讓我變成一條魚,讓我感覺一下當一條魚的樂趣吧。


於是,他的耳邊響起了流水的咕咕聲,身體也輕了起來,左擺右擺,鑽進了幽暗的荷葉叢,再鑽出來到了陽光底下,用嘴戲弄著落下的荷花瓣,一雙魚眼睛透過水麵看見了正坐在岸上瞪著它看的載敏------這個人是誰?


突然一條鯉魚躍出了水麵,打了個水花,倒讓載敏打了個激靈,一下子醒了過來,我這是怎麽了,人怎麽能變成魚呢?可是莊周夢蝶的事也是有的,那麽我倒底是條魚呢,還是。。。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吃過晚飯,載敏就歪在幼蘭房裏的炕上手裏捧本《莊子》湊在燈底下看,而幼蘭則盤腿兒坐炕桌前頭,漫不經心地胡擼著一付象牙底子鑲翡翠的骨牌。


載敏看到上頭那段兒想起白天觀魚的事,深以為然,心裏默念了兩遍“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就“啪”地一聲合上了書,下了炕,回頭說了聲:


時候不早了,你早點兒歇著吧。”


一撩門簾兒,就走了出去。


晚上天兒熱,怎麽也睡不著,載敏就命小太監上池塘邊去摘點兒白蓮花瓣送過來,他把蓮花瓣放在額頭上和身上,立刻感到清涼了許多,馥鬱的花香也直衝鼻子,黑暗中他還在瞪著眼想,我倒底是誰呢?


日月無情,光陰如梭,一轉眼好幾年過去了,幼蘭還是在王府裏當她的睿王福晉,對她來說一切都沒變都很安穩,隻有一件,她雖生過兩位阿哥,可惜都沒活過兩歲就夭折了,尤其是小的那個,連月子都沒撐過去,害得她悲傷過度大病一場,落下了病根兒,從此不管是求神拜佛也好,看病吃藥也好,再也沒了動靜。


有時候她也想著是不是該學著別人的樣兒,給王爺說個側福晉,可每次挑起話頭兒來試探,都不見王爺接下茬兒,更要命的是,漸漸的,王爺晚上上她屋裏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幹脆連內宅都懶得進了,這下她心裏可有點兒犯嘀咕。


也著人去偷偷打聽過,回說是王爺晚上看書寫字畫畫,沒幹啥特別的,可吊心裏頭總是件事兒。這天她趁著王爺出門,就親自跑到他的外書房去查看。


書房裏倒沒發現啥特別的,倒是牆上掛的一幅畫讓幼蘭呆呆地盯著看了老半天,這是一條橫幅,總有三尺多長,一尺來寬,外頭裱著淡青色的綾子,畫的是遊魚戲蓮圖,隻見那白蓮花晶瑩剔透,倒象是塊羊脂玉掉到了水裏頭,那粉蓮花卻似美人臉上搽的胭脂,白裏透紅,蓮葉也一杆杆精精神神,碧綠碧綠的,象是能擰的出水來似的,更神的是水底下的魚,或動或靜,或濃或淡,連魚須子都瞅得見,身上的魚鱗象是在閃光,條條活靈活現,馬上就能從紙上遊下來似的。


幼蘭看的發了呆,眼睛瞥見落款兒上題著“野雲堂主人”,就趕緊問這是誰,邊兒上跟著的小太監連忙回說這是王爺的號。


我怎麽不知道?”幼蘭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趕緊咳了一聲,拿手絹兒掩了掩嘴。


回到自己屋裏思來想去,原來他把精神頭兒都給擱這上頭了,倒沒啥不好,隻是。。。子嗣之事。。。


正當幼蘭為睿王爺子嗣之事發愁的時候,外頭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革命了,共和了,皇帝退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間就掛滿了五色旗,更要命的是男人腦袋後頭都沒了辮子。


幼蘭手裏攢著載敏剪下來的辮子直抹眼淚,而載敏隻輕飄飄地來了一句:


江山都沒了,要辮子還有什麽用?”


聽得幼蘭倒是一楞,好在皇上還在宮裏住著,她自己安慰自己,還有太妃們,逢年過節還能穿上那套禮服去給主子們請安,這日子倒還能湊合過下去。


對載敏來說,革命了倒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天天早起上朝了。


就算他們不革命,咱們也非得起來革命不可,”他私下裏對人說“這天天起五更的,誰受的了?”


鋪紙,提筆,蘸墨,凝神,耳邊一片寂靜,眼前也是淡綠色的迷茫,有水草在身邊舞動,不去管它,陽光透過水麵照進來隻有一圈淡淡的影子,身體倒是輕得覺不出分量,左擺右擺,尾巴輕輕一揮,掃出一個水花,抬起頭來,一雙魚眼睛露出水麵,看看水麵上浮著的睡蓮,紅的,黃的,白的,碧綠的葉子就在頭頂,鑽過去,再鑽過去,吐一個水泡。。。


載敏望著紙上剛畫好的,墨跡未幹的畫,對自己說:我是一條魚。


他每天沉迷於這種遊戲中,隻有在遊戲中他才能感到輕盈瀟灑,自由自在,由人變成魚,又由魚變成人讓他樂此不疲,有時候他想要是變不回來會怎麽樣?想想門口伺候的人進來一看,不見了王爺,倒有一條魚大模大樣地坐椅子上那吃驚的樣子,不覺笑了出來。


每逢過年過節,幼蘭還是老樣子,一絲不苟地穿戴起來,朝服,朝褂,帽子,雲肩,領約,朝珠一樣也不能少,然後精精神神地坐轎進宮去給太妃們和皇上請安磕頭。


每回回到家都滿麵紅光,連說起話來那底氣也足了三分,什麽腰酸腿疼,頭疼腦熱的都一股腦兒的全沒了,不管外頭怎麽鬧騰,隻要皇上還在宮裏那就一切都沒變,天就塌不下來,她想著。就這樣又過了好些年。


可是天就塌下來了,皇上讓人給從紫禁城裏轟了出來------這還了得,那還上哪兒去給主子們行禮去呢?還有那一身身朝服禮服吉服,朝珠帽子雲肩等等,還穿戴給誰去看呢?


幼蘭懨懨地生起病來了,開始還隻是茶飯不思,見人就落淚,漸漸地倒真的下不了炕了,看病吃藥,驅鬼打蘸全沒用,就這樣拖了足有大半年,精神是一天不如一天。


這天身邊兒伺候的人眼見著不好,連忙去叫王爺過來看,等載敏趕過來站床邊瞧時,幼蘭隻有倒氣兒的份兒了,眼睛呆呆地盯著他,那雙眼睛本來就沒神,這會兒更象是上了岸將死的魚眼。


幼蘭望著丈夫,心裏還算明白,可已經說不出話了,眼前的是個灰頭土臉的中年人,早不複那個俊秀少年了,奇怪的是他對著她竟然還笑了一笑,他在笑什麽?看著嘴好象還動了動,象是說了句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無所謂了,可能是讓她別著急,慢慢會好的之類的話吧,這種話她都聽夠了。


她把眼睛慢慢移開去,移到了後窗戶上,耳邊仿佛又聽見了街上隱隱約約的叫賣聲,還有春杏的說話的聲音“廟會上有買風箏的,大的頂一個人,小的才巴掌那麽大,還有賣窗花兒的,啥樣兒的都有,有花,有鳳凰的,還有戲文上的。。。五彩的絲線。。。花樣子。。。小孩兒的虎頭帽。。。荷包。。。“


突然她回過神兒來,睜大了眼睛想喊:“你還沒帶我去逛過廟會呢!“可是沒喊出聲兒來,就被一口痰給噎住了,閉上了眼睛,隻有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睿王府絕不是一下子倒掉的,可福晉的喪事的確給了這個有著幾百年家底兒的王府最後也是致命的一擊,其實早在幼蘭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在捉襟見肘,拆東牆補西牆地過日子了,府裏能倒騰的古董字畫一件件地進了當鋪或是古董鋪,府裏管事的接二連三地卷了細軟金銀跑了,下人們也明偷暗搶,可架子還得撐著,因為福晉說了,大家子過日子可不能學著小家子氣,過節啥的該怎麽著就得怎麽著,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如今福晉沒了,王爺又是個不管事的,為了補上喪事所捅下的這個巨大的窟窿,隻能把這座王府給賣了-------先前外頭的房子倒也沒少賣,現在剩下的隻有這座百年老王府了。


消息一傳出去,債主們蜂擁而至,除了債主以外還有親戚們,至親的子侄們不算,就連八杆子打不著的也從外地趕過來,就為了好分一杯羹。


王府裏整天鬧鬧哄哄,管事的忙得團團轉,載敏卻一人麵無表情地坐在書房裏,低頭翻著一本《莊子》。


王爺,不好了,他們要把前廳那扇雲母屏風還有寶座也給搬走,您快去看看,說句話吧!”管事的氣急擺壞地進來回稟。


載敏頭也不抬:“他們愛拿什麽拿什麽,別去管他們。“


管事的嘴動了動還想說句什麽,可倒底還是沒說出口,轉過身出去了。


載敏的目光滑過了桌子上密密麻麻掛在筆架上的各式毛筆,又滑過了放在雕花紅木盒子裏的端硯,雍正年官窯的青花瓷筆洗,落到了鏤花格子窗戶邊兒上的一張蜘蛛網上,隻見有個小蟲子正在裏頭掙紮,他走過去用手捅開了蜘蛛網,打開窗戶,放走了蟲子:


去吧,去吧,都去了吧。。。“


賣了王府,也遣散了下人們,載敏搬到了王府夾道的一座小院子裏,隻有兩個從小跟他的下人留下來伺候。


他住三間大北房,屋子裏堆上堆下全是他的畫,他更加沉迷於他的遊戲裏,外頭的世界太糟雜,隻有躲在水底下做條魚才能得清靜------唉,我什麽時候才能真的做條魚呢?他對自己說,留連於蓮花間自由自在地遊戲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漸漸地他的畫在京城有了些名氣,再加上前清睿親王的名號,可以值上不少錢,他的侄子們常帶人來勸他賣畫,可他卻說要是喜歡就拿去,款是不會落的------不落款誰會買呀?


最後那次把他給惹火了,幹脆說:


等我死了,你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現在我還活著,畫兒就是不賣!“


等侄子走了,他一想,不對,要是他死了,他們就能隨便糟蹋他的畫了,還不如一把火都燒了幹淨,於是把這些年的畫都堆一起,點了把火,可惜火太大了點兒,燒著了紙糊的頂棚,連帶著把這三間房也給燒了個精光!


冬日的太陽懶洋洋地照在灰色的城牆上,城牆下頭是灰撲撲懶洋洋地走著自己路的人們,一個老人拄著拐杖正慢騰騰地往這邊走來,他進了城門洞,找了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靠牆坐了下來。


眼前是忙忙碌碌過往的車馬行人,還有車馬激起的塵埃,那些細細的黃色塵埃剛剛從空中慢慢落下,又忙不疊地被另一陣所代替,塵埃擋住了他的視線,那些車馬行人變的模糊起來,可是,陽光卻變得越來越刺眼,怎麽回事兒,那個粉紅色的背影又出現了,就在那刺眼的陽光下頭------而且越來越清晰,舞動的水草,搖曳的蓮花,還有水下閃閃發亮遊動著的鯉魚。。。那粉紅色的背影正在慢慢擴大,向他包圍過來,而上頭的水草蓮花鯉魚也在飄動著向他包圍過來。


啊,不,不,我一定是看花了眼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果然剛才的那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陽落山了,我也該回去了,他對自己說,於是他使勁撐起拐杖想從地上爬起來,可是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隻好又坐下了。


天黑了,耳邊是呼呼的北風,隨著風聲他覺的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變得輕盈起來,恍惚間站了起來,出了城門洞,沿著城牆往前走。


怎麽回事?自己的身體好象浮在了半空中,幾乎能看到了城牆的垛子,這時他看見了幾個發著光的東西在沿著城牆飄,看上去象是螢火蟲,不過螢火蟲應該夏天才有,可現在正是冬天-----他記的很清楚,再說螢火蟲也沒那麽大,等湊過去一看,原來竟是幾條銀色的小魚!


可是魚應該在水裏遊啊,怎麽會沿著城牆遊呢?-----莫不是我到了陰槽地府了?不,不對,那兒城牆根兒底下不是還有揣著手牽著駱馱趕路的人嗎?可為什麽他好象一點兒沒看見那幾條銀魚似的?


等過了城牆,他和另幾條銀魚一起飄蕩在曠野裏,有更多的銀色藍色的魚從四麵八方向他們這裏遊過來,然後大家一起向著一個方向遊去,一路上不斷地有新的魚加入進來。


你們是誰?這是倒底要上哪兒去?“他問身邊的那條魚。


那條魚衝他翻了翻白眼,沒理他。


他又去問另一條魚,那條魚沒好氣地衝他道:


別你們你們的,你跟我們一樣,少廢話,快遊吧。“


突然間他恍然大悟,並有欣喜的淚水從眼框子裏湧了出來,他,終於變成了一條魚。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一個要飯的老頭兒凍死在城門洞子裏,身上穿了件髒破得看不出色兒的棉袍子,腰裏還係了根草繩子。


看哪,他還在笑呢------他幹麽笑啊?“一個看熱鬧的小要飯的問道。


高興的唄。“


後記


這篇小說本來是跟一位朋友應和著夢遊北京而起的頭兒,好些年沒回北京了,怪想的,尤其是頤和園,可要是一般般地遊頤和園實在是沒勁,於是就有了開頭那倆現代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他。


可寫著寫著就跑了題,從頤和園跑到了粉紅色繡著蓮花和鯉魚的袍子上頭去了,這件袍子完全是想象的,應該是非常漂亮的,很淡很淡的粉紅色上頭繡著粉白粉紅色的蓮花,可能還有花骨朵,淡綠色的蓮葉,邊兒上還襯著水草,下頭有遊魚,靈感來自書上見過的一幅清代織錦-----也算是國寶級文物了。


幼蘭的那件鬆鶴延年旗袍的靈感來自圖書館看的一本英國博物館收藏的十七世紀日本的一件絲織品,印象裏一大群金色的仙鶴展開翅膀飛翔在紅色的底子上頭,感覺既雅致又富貴,配那位出身高貴又在宮裏當過差的貴婦很合適。


其他的那些陳設禮儀之類全是看閑書加想象來的,讓懂行的一看就得漏餡。


幼蘭這個名字來自溥儀的親娘,她的性格也不過是一般貴婦的性格,我想唯一可以突出出來的也許是她還有著追求平民生活樂趣的一麵,她喜歡坐屋裏聽外頭的響聲這個細節來自林語堂先生的《京華煙雲》,林先生筆下的那個守望門寡的曼娘就愛幹這事兒。


載敏這個人是個藝術家的坯子,對現實中的事兒全然不在乎,也不感興趣-----貴族中這號人不在少數,他追求的是靈魂的解脫,而這事兒好象在他之前有無數的人幹過(這裏就不多舉例了),他用的方法是作畫,我不知道現實中的畫家是不是都跟他似的,不過感覺他在作畫時候大概能感到靈魂和肉體的分離-----當然最後是徹底的分離了,他死了。


死亡對大多數人而言是件神秘而可怕的事,可對他來說他變成了他一直想變的東西,應該是件喜事,再說對人世他也沒什麽好留戀的。


莊周夢蝶------誰知道是他夢到了魚,還是魚做夢成了王爺?也許是後者吧,魚醒了,人間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又變回了一條魚。


嗬嗬,本來是夢遊頤和園,結果成了這樣一個東西,我跑題的功夫也實在夠大的,隻不知我的那位朋友看了會怎麽說。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平沙落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翎翅的評論:
過獎過獎,汗。。。
翎翅 回複 悄悄話 奇妙,豔美的文字。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