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題: 《父親帶我到北戴河休假的回憶 》(上)
(這一段記錄了父親帶我到北戴河休假的回憶,那是我和他在一起共度的唯一的一段美好的時光)
(這張照片裏的我看起來快樂而活潑,事實上的我是晦澀而安靜的)
那是某年的夏天,我正在放暑假。爸爸忽然間告訴我要帶我去北戴河度假,那是單位組織的療養。對於我,一種說不出的驚訝,因為爸爸的職業緣故,也因為他曾在軍隊裏服役二十多年所形成的嚴謹不苟言笑的性格,使我總覺得他不肯讓女兒靠近他一絲一步。爸爸是極端內向性格的人,既武斷又強硬耿直。他的心卻十分善良,常常默默地為家庭勞作付出,在單位裏是熱心人,常常挑重擔為民服務,所以周圍有很多朋友。而在家裏,他一邊做著慈父的勞動,一邊又要保持他軍官的威嚴。
那一天早上,我跟隨著爸爸乘上了去北戴河的列車。當時我大約22歲,大學還沒畢業。年輕時的我,也十分內向,不善言辭。感情豐富卻從不外露,這一點是繼承了父親的特點,還是被他的行為所影響,我也說不清。我們家的成員就像每天在演深沉劇,大家都不多談自己,甚至避諱談自己的心理活動與隱私,彼此間裝作一副友善而謙恭的樣子,每個人都不愛笑,但是卻在臉上塗上一層不冷不熱的表情,在家裏各自做著各自的,背對背的夢,不叫苦連天,不管心裏有多苦,如果在外邊受了委屈,有淚都藏起來,咽到袖子裏,偷偷地把袖口晾幹。那天早上,爸爸一反常態地興高采烈,使我看到了他多雲轉晴的燦爛笑容 --- 難得的一笑。爸爸的牙齒潔白而整齊,笑起來很英俊,與平日裏眉宇凝重的那張臉判若兩人。
在列車上,爸爸與我並排而坐,列車緩緩地啟動了,一個未知的旅程,卻並沒有給我帶來新奇與幻想的絲毫衝動。與隔代的父親在一起,對於一個二十歲,注意力根本不在父母身上的姑娘而言,那是無聊與蒼白無味的一種懶惰的情緒。我茫然地望著窗外,仿佛若有所思,卻什麽也沒有思考,是性格中的那一絲綠,被動地給牽扯到了一個無聊的故事裏去。
( 寫到這裏時,我起身離開電腦桌,想去吃點東西,然後再把我從來沒有時間整理的這段回憶安心地寫完。周末早上,通常是鄰近中午時分我才起會床,把一周,甚至於半生以來沒有睡足的覺補齊,因為當我缺乏睡眠的時候情緒會十分低落,所以這麽多年以來一直處於一種半抑鬱的狀態裏,到了四十三歲才懂得怎樣調節生活,怎樣愛惜自己的身體與心靈。
起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煮一杯咖啡,打開電腦。接下來一兩小時後才想去吃東西。那麽現在是早餐的時間,在我拿出兩片麵包的同時,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老毛的一句詩:“我失驕楊君失柳”。怎麽會忽然間想到了這個?是啊,毛在與賀子珍相戀的時候,對楊開慧的感覺想必是淡薄的。然而他究竟還是不能夠接受楊開慧失去生命後給他帶來的那種痛楚,這種情感也許隻有他自己懂得,這種殘酷的骨肉血腥,會給他的心靈蒙上深層的壓抑與無法釋放無從抗爭的無力回天,縱使他再有能力再有血氣,他也隻能仰天長歎,那麽接下來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裏扭曲的人格,就是這段曆史的再現與外在的爆發。
當我們這些普通人,在如毛一樣有權威的人物的陰影之下,在他自我釋放其心靈痛苦的過程之中,被連累到的卻是相同程度與不同程度的負麵的作用,我們被動地從他的血液裏被輸進了黑色的毒血,這種毒在周身泛濫,隱痛,發黴,自己卻沒有抗爭的力量,更沒有療傷的自愈能力。爸爸的性格與常年憂傷的眼神,傳遞給我的就是一個憂鬱而多愁善感的無法自拔。幸運的是,我在多年的掙紮之中,終於在不久之前,從那個黑影裏脫了出來,我可以站在井邊,高高地俯首低視,看井中的一窪不動的死水,而心中不再泛起那黯然的波瀾。。。)
不知不覺,爸爸開始與對麵坐著的兩位中年人聊了起來。我對麵坐著一位中年婦女,相貌平平,五官看起來比較善良,知書達理性格溫和的女人,看年齡似乎與爸爸相仿,至少不比爸爸年輕。她旁邊坐著一位續大胡子的男人,高高的額頭,很有胡鬆華的味道,他低著眼皮,專注地抽著他的水煙袋。我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少數民族吸水煙。他與她不認識,卻都從雲南來。女人是漢族人,說話不卑不亢,甚至很有一種賢妻良母的氣質與語氣。她對爸爸介紹著昆明的生活,話語間知道她從事的職業是教師。爸爸開始聊起他的所見所聞,聲音越來越高,臉上浮現出雨後的明媚與夕陽邊的彩霞,倒不如說像是早上的朝霞更加恰當,他滿臉的神采,思緒沉浸在他對社會的憤世不滿與對政治的黑暗的闊論裏。我想起來媽媽曾經說過的話,說爸爸一高興就忘乎所以,不顧周圍的環境而大發感慨,他的正值與倔強的個性,使他在文革後期從部隊上被驅逐出列,接下來在地方的軍工廠裏,從廠長的職位一落再落,因為看不慣腐敗與貪汙的同級幹部,就自己大刀闊斧,昂首挺胸地辭去了管理的職位。我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裏已經完全地看到了他的真實,他的骨感。這是血液,沒有辦法。難怪媽媽總會擔心他。
不知不覺,車到了北戴河,大家紛紛下車而道別。爸爸告訴阿姨(那位M老師)說他單位的療養院在哪裏哪裏,於是就問對方要了對方的旅館地址,也是教育係統的療養院。我們到了爸爸單位的療養院,放下行李就去吃午飯了。傍晚時分,爸爸說要到外邊走走,我以為要去海邊淌水,走著走著就還是周圍的一座一座的小樓,都是各種不同單位在北戴河設立的休假旅社。爸爸在這些小房子之間穿梭,我感覺很無聊。有點不耐煩了,問他什麽時候回去,他說要去找找M老師的招待所,去和她打個招呼。找啊找啊,怎麽也找不到,我根本沒想幫他去找,心想早上不是剛剛見過,現在哪裏有必要再打個招呼,況且這麽大的地方,如同大海撈針,也許過幾天會在海灘上遇到。總之我沒有覺得有再見的必要。
萬種現象的底下,都有它特定的原因。爸爸的興高采烈與不顧危險的政治大論,也不是無緣無故地有感而發。當時我太年輕,對於人性,對於人情的了解不夠深刻,所以也就忽略了爸爸的感受。想起來自己也比較自私,是被他寵愛的結果吧。至今回想起來,一直有一種歉疚感。其實,那位M老師的身上,有一種母性的慈祥與溫暖。
爸爸從13歲起被哥哥帶到去參軍,一去就是幾十年,自那時起,他就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失去了父親和母親所能夠帶給一個青少年的父愛母愛,那種嗬護與港灣的感覺。雖然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家庭不幸,自己父母的種種不如人意,畢竟,喪失與家庭的接觸,換成在軍隊裏那種等級森嚴,艱苦而冷漠無情的生活環境,不能不說是更深層的悲哀。他渴望被人關心疼愛,可是這幾十年以來他一直沒有機會回到家鄉。被部隊裁員後,到地方那種複雜而陌生的環境裏,他需要更多的關心,但是沒有人會在精神上給予他任何補償。
媽媽比爸爸小八歲,媽媽的家境小康,父母與外婆百般寵愛,到十五歲才有了弟弟,所以一直都在蜜罐裏被泡大,被嬌寵。媽媽的粗心與不會關心人,都來自自己優越的生長環境,自身又聰明有學曆,又認為大自己8歲的丈夫理應嗬護照顧自己,她全然沒有中國傳統文化裏的那種三從四德的思想,所以即便在我和她之間,多數時候我也不得不讓她三分。
媽媽崇拜爸爸,自己在心理上又百般依賴爸爸,如果爸爸不在家,媽媽沒有主心骨,就連外婆去世,媽媽一個人不敢回老家,她不會獨自出行她無法料理自己去闖蕩,所以爸爸要向單位特許休假陪媽媽一道回老家奔喪。對於媽媽而言,她嫁給了一個英俊,安全,細心負責的兄長般的丈夫,而爸爸在生前從來沒有誇過媽媽一個字。他很少去評論媽媽,我能記得的是他說媽媽行為大膽而生活奢侈。我不能夠評價爸爸對媽媽的看法是否公平,但是我知道他在心中所期盼的是像這位M老師這樣有愛心有謙讓有容忍有耐心的良母型的女人。爸爸是有名的孝子,所以會欣然接受祖母精心為他挑選的媳婦。其實,祖母後來也有些後悔。祖母回憶媽媽年輕時的樣子,說你媽媽是有名的“二斤粉”,站在地裏,打著陽傘,不會幹活。的確,我看媽媽年輕時的照片,那數不清的各種款式的衣服,讓我驚訝於當時外公的收入。當我和媽媽提及此事時,媽媽辯解說她天生皮膚白皙,從來不擦粉,就也曬不黑,這一點我同意。可是,她的確常常讓我感歎,由此我從小就很同情爸爸,決心長大後一定做個賢妻,好好地照顧自己的丈夫。
我們三姐妹都在婚姻裏扮演著像爸爸一樣的老黃牛角色。其實,老黃牛通常的命運都不夠好,被人騎在背上後,騎著牛的人很少會尊重自己的坐騎吧。好的婚姻需要雙方的相互欣賞與相互體貼。
那麽,M老師在寬鬆而遠離現實的時間段裏,出現在爸爸的麵前,難免爸爸會感慨而被打動。而我,那時僅僅談過一段短暫的戀愛,對於人在經曆了愛情與現實生活後的那種複雜的感受全然不了解。因此也不懂得去體會爸爸的心情。其實,即便是和M老師多呆幾天,也無法改變爸爸回家要重新麵對一個孩子般的妻子的事實。那個年代的人,身上背著重重的道德枷鎖,他們的婚姻生活是可悲的。並不排除有很多人很幸運地遇到了相對美滿的伴侶,可是我沒有生活在那種幸運之中。以當時的倫理觀念而言,我父母的婚姻生活算不上不幸,可以評得上中上水平吧。愛情,在那個年代裏是奢侈而羞愧的字眼。
之後的幾天裏,爸爸常常獨自坐在海灘上,凝望著遠方,若有所思,眼裏充滿了憂傷。我從來不會去碰爸爸的心事,所以看到他發呆時,躲得更遠,這樣可以讓他不會感到窘,不會感到自己的小隱私被女兒戳破。這是我從小到大的一種慣性思維。我們每個人心理都有小秘密,卻不想在他人麵前展示,那樣會讓自己無地自容,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扒光,赤裸裸地站在公眾的麵前無比地羞恥而沒有自我。尊嚴,這種看不見摸不到,在物質領域裏毫無意義的傻台詞,卻在我的心靈世界裏顯得無比純潔與高尚,它在某些人生命的過程中決定著行為與取舍。這就是價值觀,你視為糞土的,於我也許是至高無上的頂禮膜拜的偶像。於是,人類的文明劃分出無數不同的定義,每個人在自己的定義裏,譜寫著自己艱苦而永不停息的奮鬥與掙紮相交合的生命史詩,並且為之而相互廝殺相互排斥。
(待續。。。)********* (後兩部分在我的博客裏:) ----總共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