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參花的《漸漸遠去的父親》讀得讓我掉淚。我的母親近幾年也開始慢慢地失憶。當我意識到失憶是她為什麽一直反複問我一些剛剛被答複的問題的原因的那一瞬間,我內心經曆的是一種翻江倒海的痛。頃刻間,我們以前存在的所有的種種不和被我內心中巨大的悲傷溶化,剩下的是一種痛苦沉重的清醒和孤獨。
上帝是公平的,現代醫學讓人活得更長久,但這個長命是有代價的,失憶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交換。我們的父母的軀體可以更長時間的陪伴我們,但是,當失憶降臨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在精神上也慢慢地變成另一個人,他們的每一個因為大腦功能逐步喪失而造成的變化變成了我們覺察到這種變化後一次又一次承受著哀悼的傷心。有時候我在想,我不知道哪個經曆更殘酷,更令人痛心,是突然之間徹底失去一個人的父母,還是漸漸的,無助的,眼睜睜地失去他們?他們的源於失憶的變化就象是一個終點就在不遠處的提醒。但是,這個提醒也因為哀傷讓我的內心變得更柔軟,這份柔軟使我能夠慢慢的體味什麽是慈悲,什麽是最純淨的愛。
------------------------------------------------------------------------------------------
有一次,我看著她,問道,“有一天,你還會記得我嗎?”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在悲傷泉湧的腦子裏,我聽到一個小聲音:“會的,她會的,即使有一天她用一種毫無感情色彩的眼光看著你的時候,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柔軟的,細膩的,永不消逝的空間是永遠屬於你的。”
------------------------------------------------------------------------------------------
不久之前,我的阿姨在國內過世, 我的母親哀傷萬分。對一個開始失憶的人,能夠和自己感情深厚的妹妹做一次道別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我的母親因為疫情沒有能夠回國參加她唯一的妹妹的追悼會。人可以獨自哀悼,但有的時候,人也需要一個集體哀悼的地方來減輕孤獨哀悼的痛楚,追悼會提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和場合。我一直認為,追悼會存在的目的和意義其實更是為了活著的人。當我們失去了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那個人,我們失去的還有一位我們生活軌道中曾經的一位參與者,貢獻者或見證者。我們的生活因為他們的參與和見證而更真實。沒有他們,我們的生活軌道就可能不一樣。所以哀悼是一個很自然也很必然的人生的一部分。有的時候,集體哀悼是可以很治愈的。
但我的母親失去了這樣一個能夠讓她更深層次的,和她家人一起集體疏導哀傷的機會,由於她的失憶,她反複循環的哀悼,每一次她忘記又記起她妹妹過世的的時候,她哀傷的程度就好像她剛剛收到了那個消息。我很擔心,因為我知道人的哀傷過程有不同時期,而她的哀傷被卡在最初期也是最痛苦的地方。
在我思考怎麽樣幫助她的時候,我想到了那個小聲音。她的大腦已經開始失靈,用理性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告訴她我阿姨去世的消息是徒然的,但她心裏麵那個感性的,柔軟的地方儲存著一個屬於我阿姨的空間,裏麵有她們深厚的姐妹之情和屬於她們的記憶。
於是,在異國他鄉的家裏,我們準備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我和母親一起追念回憶阿姨,我們去了寺廟為她貢燈盡管我們都不是教徒。每次母親打電話給我講到阿姨的時候,我就陪著她講,陪著她哭。我們回味著她的生活軌跡和我們的生活軌跡交叉的地方。每次我們有過這樣的通話以後,母親的心情就會變得更開朗並持續幾天。漸漸的,母親的精神狀態開始恢複。過了一段時間,她很少再提到阿姨了。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她知道阿姨已經走了,但每次她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她的痛已經沒有那樣劇烈了。
哀傷在慢慢的淡化著,但它不會消失,因為它代表的是母親對她妹妹的愛。隻要她的愛還在,哀傷就會在。就象有一天,即使母親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著我,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一個柔軟細膩的,單單為母親設造的空間。母親的失憶讓我突然覺醒到這個有著愛和慈悲的空間的存在。這個空間在我們成為母女的那一刻就存在了。隻要我還在這個世上一天,這個空間就會繼續存在下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