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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同老
牆上掛著爸爸和媽媽的合影照片,那是他們三十出頭年輕時的照片。到我家作客的人,看到爸的照片,再看看我,都說,我長得與爸爸很像。爸生了我們兄弟姐妹共七人,但與我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加起來恐怕不到一百天。
爸是爺爺的獨子,我沒有任何叔伯和姑姑。奶奶曾給我們說過,她生爸一年後,爺爺就在南洋去世了。為了這根獨苗,奶奶含辛茹苦,滾中帶爬,爬中帶滾,才把爸養大成人。爸讀了高中畢業,算是我們這一帶讀了一些書的人。還未滿十六歲,爸就跟他最要好的同窗商定,他加入國民黨,同窗加入共產黨,看看哪個黨對百姓有利。誰料,他的同窗加入共產黨後不到三個月,就殉難沙場。聽奶奶說,爸得到他朋友離別人世的消息時,整整哭了三天三夜,顆粒不入。
沒過多久,家鄉就傳聞共產黨快要解放海南島,爸是在逃難中認識媽媽的。他們同在一條開往南洋的輪船上,船開了不遠,遇到台風,不得不往回開,在秀英碼頭重新靠岸。後來爸媽隻好在海口安了家。共產黨來了,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麽可怕,媽媽照樣可以在城裏工作。
太平的日子過了一段,我家就被趕到鄉下住,而爸爸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小孩不懂,隻從大人的口裏聽到,上麵有指示。毛主席說他的身邊有赫魯曉夫,這些我們都不懂,隻是每天早晨聽到村裏的廣播站用擴音器宣讀:“混進黨內、政府內、軍隊內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在睡在我們的身邊,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赫魯曉夫是誰?“中國的赫魯曉夫”又是誰?總不可能是我爸爸吧。盡管爸爸不在我們的身邊,但我想廣播裏罵人的話,絕對不是指我父親,我父親沒那麽偉大,當時我心這樣想。也許北京的張春橋他們還不曉得毛澤東心目中的“ 赫魯曉夫” 是誰呢。
在鄉下,媽跟我們說,她們不用演戲了,全國都有樣板戲。不演戲的人,必須到鄉下住。爸爸在哪裏,我們問過,媽不說,也許她真的不知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別的小孩下課後,總要罵我是“國民黨的狗崽子”。我的課本無故被人撕爛,我的帽子無故被人搶走,我的書包無故被人用刀子割裂,我的衣服無故被人用狗屎弄髒。我問媽媽,為什麽這樣,她回答:爸爸有一段不光彩的曆史。
我長大了一歲,媽說我爸有不光彩的曆史,在學校裏我又常被人家欺負,長大了一歲的我在想,也許我爸真的是赫魯曉夫,慢慢的,我覺得我爸可能是一個壞人。每天早上,我們聽到那高音喇叭時,覺得那可能是專門播放給我們家聽的。家裏當屬二哥膽子最大,他瞞著媽媽,一個人闖到海口,也確有本事,果真找到了爸爸。回來後,他跟媽媽說,爸爸挺好,一個人一個房間。媽無語以對,麵壁而坐了很久很久,終於向我們吐出四個字:“ 那是牢房” 。
媽又開始唱戲了,家裏就是她的舞台,兒女就是她的觀眾。媽媽精神分裂時,我們都還是小孩,沒錢給媽媽買藥治病。一天,有兩個幹部陪著爸爸回來。我從供銷社買鹽,回到家時,媽看著爸,爸看著媽,彼此不說話。爸跟我說了一句:“ 媽媽病了很重!” 過了一個晚上,幹部又把爸爸帶走了。
哥哥姐姐們都圍著媽媽哭,從來不懂什麽叫哭的我也哭了。鄰居說,媽媽是上吊自盡的,就在家門口附近的一棵樹上,有很多大人和小孩都看見。第二天,爸爸回來了,這次沒有幹部陪著。爸讓我用臉盆給他端水,他把媽媽洗得幹幹淨淨,跟我說,這是你媽媽,她是痛你們的,是你媽,不是死人,不要害怕!
爸爸出獄不久,就退休了。大學招考製度恢複後,爸說:“大門開著,你們若有本事就進去!”哥哥姐姐們和我都渡過瓊州海峽,去上大學了,我們第一次踏入大陸。唯獨爸爸留下來陪伴著媽媽。他哪裏也不肯去,整天陪著媽媽,寫了一首“浪淘沙《悼亡妻》”讀了催人淚下,而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少掉眼淚的人。
兒子滿月後,我才把消息告訴給爸爸。我給爸爸的信上說:“爸爸,現在你的兒子也當爸爸了,也就是說,你是他的爺爺了。為人之父,才真正體會你過去的艱難。”
隨信寄了一張兒子的滿月照,爸爸看了,複信說:“孫兒看上去很可愛,但有些老成,根本不像是剛滿月的嬰兒,像已經三歲的小孩 。 ”
“ 中年得子,人老了,生的小孩就嫌老。” 我再複信跟爸這麽說。
寫於 1989年 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