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百歲的姥姥和姥爺
2025年8月15日
我的姥姥劉心貞比我姥爺理至善年長一歲,2011年和2012年二老相隔一年先後離世,終年皆為101歲。姥姥13歲遭逢災年,自己送上婆家門做了童養媳,16歲圓房,39歲離婚,12年後與原配複婚並白頭偕老,101歲無疾而終。姥爺從小身體孱弱,家裏請了武術老師帶他綁沙袋跑步、練拳術提高體質、磨練意誌;他在戰爭年代身先士卒,在政治運動中屢遭迫害,頑強生存並為弘揚中華武術立下功勳,101歲絕食謝世。
作為外孫女,我謹以此文表達緬懷之情,回憶並記錄兩位老人生前的經曆。
我姥姥和我姥爺百歲時的合影
姥姥是我人生楷模
我姥姥名叫劉心貞,1911年出生,她是河南西華縣劉魁莊大戶的三女兒,13歲時遭遇嚴重蝗蟲和水災,加上土匪猖獗民不聊生,萬般無奈中,姥姥領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從鄉下逃難進了縣城,頂替姐姐投奔到曾被指腹為婚的理家。
姥姥生前,我和她特別親,姥姥沒少把她的故事講給我聽,“我父親與理家掌門人多年前在西華縣士紳會上相遇,二人說得來,曾指腹為婚,把我二姐許給理家兒子。”原來,姥姥的公公理老爺早年財大氣粗時,以錢糧捐監成為紳士,鄉紳聚會時與劉魁莊大戶、姥姥的父親“劉太爺”指腹認親。劉太爺有兩子四女,長子夭折尚餘一子(我另有“舅姥姥劉高氏”一文,記敘了我的舅姥爺劉新嶺),兩家曾商定劉家二女,即我姥姥的二姐與理家次子聯姻,正符合“女大三抱金磚”習俗,後來我姥姥的二姐因有了意中人死活不肯進城。
理家大院位於西華縣北大街中段,我姥爺的父親少年時從湖北來西華縣城務工,在理家開的竹器廠裏技術出眾,加上儀表堂堂,被沒有兒子隻有閨女的東家相中,入贅改姓理成為掌門大女婿。東家長女婚後連生三女沒有男孩,入贅的理老爺50多歲時已將家業翻倍,花錢捐了個晚清地方錢糧道虛職,得以出入官紳交際圈,還收納了夫人陪嫁的貼身丫頭為妾,。
這位妾室從端茶遞水、接屎接尿、夜晚蜷縮在主人夫婦雕花大床前那塊踏腳板睡覺的小丫鬟,因接連替理老爺生下渴盼已久的兩個兒子之後,被收房為妾。好事多磨,長子幼年夭折,小妾生下第二個男孩名叫理至善,就是我姥爺。原先的女主人眼見昔日任憑使喚打罵的小丫鬟烏鴉變鳳凰、兩胎二子後又鼓了肚子,氣不過幾年後撒手人寰。姥爺母親生的第三個是女孩,不久姥爺的父親因中原連遭“水澇黃湯”,業務量驟減,遭打擊也去了陰間。
理家喪期未滿時,大災離亂中我姥姥淌著泛濫的洪水、左臂挎個小包袱、右手拽著妹妹進了理家大院。記得姥姥的原話是“那天一早出門後下起瓢潑大雨,有些地方積水深過膝蓋,我使勁拉拽著你姨姥姥,一路淌水剮泥,天傍黑時好不容易才到了你姥爺家。”“俺姐倆落湯雞似的,進城時長褲下半截已經破爛成縷,到了理家大院把理家人都驚呆了。”
妹代姐嫁去理家作童養媳,幸虧理家主母理唐氏一眼相中比自己兒子大一歲的我姥姥,收留了小姐倆,等蝗蟲洪水及匪患退去,街麵安寧些,理家派人把姥姥的小妹(我姨姥姥)送回劉魁莊時,我姥姥和婆婆已親如母女,姥姥在理家站穩了腳。姥姥出生時,兩眉中間有顆豆大的痣,原名叫劉鳳珠,中年後改名劉心貞,源自患難與共的婆婆的一句話“鳳珠叫心貞吧,天下數你最心善、最貞潔。”
姥爺的媽媽、姥姥的婆婆理唐氏晚年的照片
姥姥進理家一年後,理家已過世的大夫人的兄弟欺負丫鬟出身的主母理唐氏,將之掃地出門,14歲的童養媳、我姥姥找到家族中威望最高的長者,請他主持打贏了官司,將理家大宅的旁院和幾塊地判給理至善母子,姥姥16歲時與15歲的姥爺圓了房。
在長期艱苦的戰亂中,我姥姥陸續變賣家產,支持姥爺念書,之後又貼補中共地下黨活動,內戰期間她主持中共西華縣地下聯絡接待站任務,同時奉養婆母、養育五個子女,1944年瘟疫中兩幼女相繼夭折,姥姥為此差點瘋掉,被婆婆改名“心貞”就是那時的事。姥姥曾對我說“內戰國共拉鋸那幾年最艱難”,光是他們家鄉西華縣就被國共兩次三番交戰易手,期間她兩次被捕,第一次遭關押遇到已是國民黨軍官太太的幼年玩伴、鄰家女兒,她冒險將我姥姥放走;第二次姥姥被活埋齊腰時,被趕來的共軍救出而存活。
姥姥早早把自己的女兒和兒子送去參軍,1944年送我媽媽到中共開辦的漯河恩慈醫院當護士,幾年後參軍入黨;1948年我舅舅考進解放軍沈陽機要學校,臨別前與我媽媽的一張姐弟合影。
1949年,我姥爺南下在廣東佛山當市長後,寫信讓姥姥過去住,姥姥需要服侍婆婆女兒脫不開身,姥爺來信催“不能來就離婚”。當時進城後的老革命風行棄舊娶新,姥姥不從,於是姥爺娶了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蔡玉蓮。數年後,姥爺越發覺得還是原配德才兼備,休了後妻,在我父母(我爸爸於明與我姥爺也是老戰友)和我舅舅持續勸說下,1962年姥姥南下肇慶,老兩口登記複婚破鏡重圓。抗美援朝那些年,因我舅舅理光宇堅守在彭德懷身邊任誌願軍司令部機要員,長期加夜班,停戰歸國時才20多歲的他已經白發叢生。那幾年姥姥無薪出任鄭州市軍人鞋廠廠長,帶領婦女們晝夜兼程地趕製出手納鞋底、手縫鞋幫的軍鞋,源源不斷地被送到朝鮮前線。
1958年姥姥和我們一起來到北京,擔任新華社宿舍家屬委員會的治保主任,我曾經拍過好多張早年姥姥獲得的獎狀,這是其中兩張。姥姥沒上過學卻粗通文墨,能看書看報,文革初期因出身“地主家庭”被吊銷北京戶口遣返原籍鄉下,之後東躲西藏,改開落實政策才在鄭州市恢複了戶籍。
姥姥善良、熱情也能幹,無論到哪裏都能成為受歡迎的人。在北京新華社宿舍皇亭子大院裏,“劉姥姥做的病號飯”名聲響亮,誰家有了病人,隻要上門提出請求,姥姥一準按時備好,分文不收地讓家人取走,那些感謝她並不在意。比如住我家樓上301號的謝文清叔叔,他一不舒服就讓家人“去,求劉姥姥給我做一碗胡辣湯。”姥姥每次二話不說,和一點麵醒在那裏,過會兒用水把小麵團分幾次將麵筋和澱粉分開依次煮,臥個軟黃雞蛋,加入一點香菜和綠菜葉,再撒入少許胡椒粉和細鹽,一碗熱騰騰、香噴噴、辣乎乎,令人胃口大開的胡辣湯,或者用手擀麵條、不加胡椒粉隻放蛋花蔥花和青菜葉,病號飯就做好了。我家兄妹五人,加上舅舅和姨每家各兩個娃,常住我家的一大群孩子,都是姥姥一手調教出來的,麵對香氣撲鼻的病號飯,再饞也隻是吸溜著鼻子說句“真香”,從沒人動過嚐一口的念頭。
從1985年到2009年我在中國少年報上班期間,隻要有需要去姥姥晚年住的鄭州市的出差機會,我都當仁不讓。每次到姥姥家有聊不完的知心話,我睡在姥姥隔壁屋的床上,姥姥比我早醒,每天一睜眼看見正守在跟前笑眯眯的她老人家,我也不急於起床,先和坐到我旁邊的姥姥聊聊天。姥姥的話刻在我心頭的有兩句:“人要自強,不能靠別人,靠山山倒靠水水跑”;“雖說50歲以前我沒吃過飽飯,但50歲以後我沒生過氣”。這兩句話讓我受用了一輩子。
2008年深秋,我出差去鄭州時給姥姥姥爺拍的照片。
在鄭州時,見到90多歲的姥姥,依然保有好人緣。鄰居們誰家有了糾紛,習慣“讓劉姥姥給評判評判”,好幾次我看見苦著臉正鬧氣的妯娌或婆媳進家找我姥姥訴苦,沒幾句話就被姥姥給逗笑了,一連聲謝過離去。善於輕而易舉化解“清官難斷”的家常矛盾,透出活得明白、做人爽亮的高齡姥姥的大智慧。我曾由衷地當麵誇姥姥“別看你沒上過一天學、沒掙過國家一分錢工資,可是要讓你當國家總理,沒幾人能比!”這不是恭維,是我的真心話。
姥姥當了一輩子家,老了還是個好管家,姥爺每月領回養老金後,給保姆多少錢,過年過節該給重孫們多少錢,她的尺度把握的好著呢。姥姥一生節儉但不摳門,有一次鄰居來對她說“大娘,水費又漲價了,往後你拿個盆一滴滴接水,這樣水表不走字能省錢。”姥姥聽了沒吱聲,臉色卻不好看,我看到鄰居討個沒趣很快離去,姥姥對我說“我能算不過這賬,自家的表少走字了,公家的水怕是沒少用吧。”姥姥可不是小家子氣的俗人。
姥姥沒有工資,他倆靠姥爺一個人每月兩三千塊錢度日,姥爺被落實政策後每月五千元的離休金過日子,姥姥可知足呢,她對我說過“我倆這些收入不算少,夠用了。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剛好夠用最好。”我特佩服姥姥這點,她雖然沒上過學,不會說那些天花亂墜的場麵話,但她憑著過人的聰穎和善良,一輩子沒被人小瞧過。
有一次我去看姥姥,當時她在臥床養腿傷,忽然家裏來了一位哭咧咧的年輕婦女,對著姥姥一通哭訴,說婆婆又怎麽虐待自己了,不想活了,姥姥拉著她的手腕勸解一番,很快那小媳婦竟然破涕為笑,不久離去了。第二天那個女鄰居給姥姥送來兩塊自己做的發糕,一進門高聲說“劉姥姥,多虧你出了好主意,我真的不生氣了,我婆子也不惱我了!”
2011年春,我去鄭州看姥姥時,傍晚有位80來歲的老婆婆來找我姥姥聊天,姥姥告訴我“她是鄭州市原稅務局局長的遺孀,管我叫劉姐,我倆能說心裏話”。老婆婆對我說“我就佩服你姥姥樂觀,點子多。去年我妹妹病重,我去新鄉看她,妹妹病故後我也病倒了,幾天起不來床,心想老伴沒了,就一個親妹妹也走了,活著還有啥意思啊,幹脆不吃不喝走了算了。第二天不知咋地想起你姥姥,想到她說過的那些話,又不想死了,叫人端飯來,很快能下地活動了。你看,我現在精神多好!”
當時我姥姥快一百歲了,還能為別人分憂解難,難怪少言寡語的姥爺誇起老妻來那麽甜言蜜語,“你就是我的仙女兒!”“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在你身上……”
於向真 2025年8月15日